煤與爐
一入冬,北方人家要儲煤和大白菜,大白菜另有八十回演義,按下不表。煤是從煤球廠買來的。其余三季爐子僅是做飯時用一用,不搬進屋里取暖,耗煤不多。天一日寒甚一日,風咬得耳朵生疼,家里每間屋子都得點一只爐子取暖,那就是該大量買煤的時候了。煤球廠的門大敞著,里面宛如《西游記》里黑熊怪的窩,哪哪都是漆黑的,一卡車煤粉運來,在門口卸下一座黑壓壓大山,吃煤粉的大機器哐啷哐啷運轉,吐出一塊塊黑米糕似的煤,又有一根沖壓鉆頭往下一壓,實心煤有了十二只眼睛,變蜂窩了,心明眼亮、濕漉漉地擺在傳送帶上傳出來。跟煤廠的人講好買三百斤還是六百斤,交錢登記地址,不多久,送煤工用兩個轱轆的“地簰子車”把一車煤給送到門口,大吼一聲,57號的六百斤!一家人遂傾巢而出,手執(zhí)搓衣板、木板、小板凳來搬煤。
一塊煤二斤五,六百斤就是兩百四十塊。每三塊壘一個小高樓,在搓衣板或板凳面上摞三到四幢樓,雙手端著兩頭走,一次次運輸?shù)胶笤?。此時沒有閑人,三歲孩子也能抱上一塊,略盡綿力。小孩成長有一種刻度是搬煤的塊數(shù),每年冬天運蜂窩煤,母親會夸我,唉呀,我閨女今年又長力氣了,能一氣搬四塊/五塊/六塊煤了。搬煤搬得全家黑乎乎,煤渣從屋里到屋外撒出一條跑道,人身上臉上也蹭得一道道黑,狀如斑馬成精,但那是一種有希望的黑,溫暖可口的黑,在寒冬的語境里,黑色是美好的顏色。大伙搬煤時后院還要專留一個人壘煤。壘煤也是門技術,下面墊磚頭木板塑料布,上面一層層砌疊至一人多高,每塊煤和每塊煤都要精細地對齊,嚴絲合縫,對得不齊,一塊塊歪上去,很容易房垮屋塌,人間慘劇。不止一戶人家曾在半夜被后院一聲悶響驚醒,披衣去看,見煤樓子宛似被飛機撞過的世貿(mào)大廈,倒了一地黑漆漆廢墟,每塊煤都摔成七八瓣,互相埋怨也沒用,除了拿簸箕把碎煤塊撮起來燒,剩下的粉末只能做成煤餅子。
做煤餅近似游戲,過程跟小孩們愛玩的“和泥摔罐兒”差不離,有男孩的家一般交給男孩去干。給一堆煤粉澆上水,慢慢和成膠泥狀,手團攏起一塊,像擲鉛球似的啪地往磚墻上一擲,一個銅鑼大的煤餅子就貼在墻上了,等過幾天干透,沿邊撬下,摞好,待用。還有一種法子是把煤粉和水攤成厚約一厘米的一大片,再用鐵器尖端在上面劃線,劃成馬賽克棋格,又像一大板子黑巧克力,等過幾天干透,沿虛線掰下,食用,哦不不,使用。
煤安置妥當,一冬的熱粥熱菜熱被窩就有了著落。煤的好CP爐子,乃是以煤為內(nèi)反應堆的鋼鐵俠,堪稱一樣精密儀器。爐子分爐盤、爐身和煙囪三部分,其余可移動零件包括三只俄羅斯套娃一樣層層相疊的環(huán)形爐圈,中間一枚餅狀爐蓋,像壇子口的封紙。另有一個封火蓋,是夜間放進爐膛內(nèi)部、蓋在火焰上壓火用的,諢名“窩頭蓋”,長得像窩頭,像女人的乳,像錦衣衛(wèi)的“中軍盔”大帽,四周一圈平邊,中央渾圓地隆起,頂上一顆小洞,好讓火鉤子鉤起來;以及一只接在爐膛下面、用來盛放灰燼的抽屜,需定時抽出倒掉,如果清理不及時,煤灰塊堆積太滿,影響進空氣,爐子保不齊會滅。用電腦來比喻,爐子是主機,煤灰抽屜是回收站,蜂窩煤猶如下載來的電影,播完了,刪進回收站,等待清空。
與爐子相配的一套工具:火筷子,火鉤子,煤夾子,煤簸箕。能干的男主人往往再打一個掛工具的架子,類似大號餐具架,立在爐子和墻壁之間,顯得治家有道。鉤子夾子一排懸掛著,件件通體烏黑,磨得發(fā)亮,仿佛練武人家的兵器架?;鹂曜有稳缫桓χ钡睦鲜笪舶停^部一個鐵環(huán)方便手握,尾端極尖,用來扎通蜂窩煤洞眼。火鉤子用處最多,鉤尖可挑起燒得發(fā)紅的爐圈、爐蓋、窩頭蓋,可伸進去鉤落爐膛里已經(jīng)燒乏的廢煤,令之落入抽屜,靈巧如大象鼻子,是手指的延伸。我十幾歲時讀到古龍《七種武器》里有“離別鉤”,想不出是怎么個兵器,腦中畫面里的人手執(zhí)的就是加長版火鉤子,既能戳出去鉤眼睛,鉤琵琶骨,又能舞起來當鐵棍抽打。
現(xiàn)在爐子可以在網(wǎng)上訂購。上世紀七十年代,民用取暖爐子多是大煉鋼鐵時代的“躍進爐”,燒的是煤球。到八十年代,煤球逐漸被蜂窩煤取代,爐子也需要改造。我父親手巧,擅長改爐子。春節(jié)提著點心盒子到親戚家走動,圍爐閑話,往往聊起爐子,我家人夸贊我父親改的爐子如何好使,不愛滅,省煤。末了對方說,那能不能給我家改改?我父親就在節(jié)后蹬著三輪車去那家,把舊爐子拉回來,改造爐膛和氣門,裝上盛灰的鐵抽屜,弄完再蹬上三輪給送去。那家過冬用了,詫其好使,又宣傳給別家。于是我父親先后給鄰居親戚同事改造了二三十個爐子?;叵肫鹚耦^當當砸鐵皮的英姿,跟在山洞里造鐵罐頭皮——鐵皮盔甲的托尼·史塔克庶幾相似。
把爐子伺候舒服了,全家就舒服了(《大紅燈籠高高掛》:把腳伺候舒服了,整個人也就舒服了)。精擅此道的主夫主婦,能做到一整個冬天爐火不熄。如意如意,隨我心意,要它火大則大,要它火小則小。爐盤上放一壺水,調好氣門寬窄,想讓它在三刻鐘午睡后燒開,就是準準的三刻鐘,誤差僅在兩三分鐘之內(nèi)。午睡酣暢盡興,悠悠醒轉,水剛好“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可以起來沏壺茶了。從北京山頂洞里幾米厚的灰燼層到這半人高的黑鐵漢,煤爐子凝聚的是人類上萬年與火焰相愛相殺的經(jīng)驗智慧啊,偉哉,爐子!
冬天,爐子是整個家的中心,集日后微波爐、煤氣灶、暖氣之功用于一身。煤爐子竟日不閑,即使不做飯,爐盤上也總是滿的,四周一圈排著紅棗、花生、山芋、栗子……什么都可以烤了吃,紅棗花生烤至卜卜脆,酥得一咬進嘴里就在舌頭上散開了。山芋烤到皮焦瓤軟,誰路過誰拿起來吃,有人為了吃山芋,故意湊過去挑開爐蓋,喃喃說一句,我看看這火怎么樣了,是不是該蓄塊煤了。看完火,再裝作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咦,這山芋烤好嘍,再不吃就糊啦,得嘞我趕緊給處理了吧……規(guī)矩是吃了一塊的人要去廚房拿塊新的續(xù)上,栗子同理。這些油性果實烤起來,脂香四溢,屋里空氣都染上了焦糖色。吃剩的花生殼栗子殼直接拋進火里當燃料,“煮豆燃豆萁”。還可以烤水果,冬天儲存在室外的水果都成了冰疙瘩,橘子里凍了冰碴,年輕人能直接吃帶冰的,故意咔吱咔吱嚼出聲響,炫耀不過敏的牙口,上歲數(shù)的人就得把橘子烤熱了才能吃,剝下的橘子皮再放回爐盤上炙著,讓它揮發(fā)出一種微微焦糊的清甜味兒。
就這樣,能不停嘴地吃一天,吃渴了,爐子中心還煨著白搪瓷茶缸,茶缸里有釅得發(fā)黑的茶鹵,想喝茶,從里面倒點茶汁出來兌水即可。
到了飯點該治膳了,先把爐圈挑掉一個,放上蒸鍋,加水放篦子熥餑餑,在旁邊切菜,菜切得了,餑餑也熥得熱而喧呼了,拿下蒸鍋,再挑掉一個或兩個爐圈,讓火冒起來,舔著鐵鍋好炒菜,三個火圈相當于火勢的三個檔位。有時飯菜做好但外面上班上學的人還沒回來,便把爐蓋封上,菜盆擱上去保溫。老舍《駱駝祥子》里寫虎妞與祥子冬日里結了婚,新媳婦虎妞做的午飯是“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卜。別的都已擺好,只有白菜還在火上煨著,發(fā)出些極美的香味”,講的就是這種情景,那三種菜也都是我們冬天常吃的。
等人都到齊,開飯,先端一盆冷水放在爐子上。這邊且吃著,那盆水慢慢就熱了。飯訖,剛好拿熱水洗碗用。
北方的冬日漫長乏味,我曾有種無聊的游戲是掀起爐蓋子,專心鑒賞火。炎炎熱氣撲到面孔上,眼珠臉皮很快就有種干燥的、緊繃繃的不適,但危險本身自有迷人處,火原是能殺人的可怖妖魔,又被人馴服,關押在爐子里,用煤喂養(yǎng),嚴格控制它的體重身高,讓它做小伏低,為奴為婢。原本烏漆墨黑不起眼的煤一朝被火焰攻占,仿佛被一種癲狂魂魄附身,每個毛孔都變得金燦燦耀眼睛,就像那些被心中熱望鼓舞的人,也像那些陷入熱戀、平庸的面孔上煥發(fā)光彩的姑娘。
火的燃燒亦是一種“玩具”,我和我姐喜歡撕紙條丟進火里,看它卷翹、變黃的姿態(tài),然而遭到大人呵斥:晦氣晦氣,好端端的燒哪門子紙!家里又沒死人!某次跟母親到鄰居家去,那家男孩正手執(zhí)蒼蠅拍,追打屋里一只蒼蠅,打中了,他小心地捏著它翅膀,跑到火爐邊,掀開爐蓋子,把半死的蒼蠅扔到火焰上。倏地一縷青煙騰起,蒼蠅迅速縮成一粒芝麻大小的黑炭球。我感嘆道,你真殘忍!他說,這叫火化,人死了火化你怎么不說殘忍?
生爐子的人家,臨睡前有件最重大的事:封火。要讓火小到不能再小,但又維持一宿不滅。方法是往蜂窩煤上加些碎煤或濕煤,壓上窩頭蓋,將下面風門留一條小縫。這些尺寸的把握近乎玄學。早起一旦發(fā)現(xiàn)爐子滅了,脾氣不好的夫婦倆那就必有一場急赤白臉的吵架了:天天都是我封火,昨晚讓你封一次就給封滅了!結婚前你媽說你笨,不會做家務,我還以為是客氣話兒!敢情……哦你還有臉說我?你就說你一個大老爺們怎么這么不會混?單位里比你年輕的都分著帶暖氣的單元房了,我們娘倆還跟你在平房里受罪!……
吵完,還得點爐子。最好的引火物是報紙,報紙上有油墨,著得快燃得歡,把點燃的報紙塞進爐膛,接著填柴禾,這時輕輕扇些風,等著,讓火燃得溫度高一些旺一些,把已經(jīng)冰冷的爐膛烤熱。趁火勁最猛的時候,壓上一塊蜂窩煤?;鹈缪杆購母鱾€洞眼里鉆出來,悅納這塊新投喂的食物。有時等不及點爐子,就拿一塊新煤去隔壁跟鄰居換一塊他家爐子里的熱煤。上面架起胳膊,用夾子鉗住,控制著,下面用鐵簸箕承托,小心翼翼地趕快走回家,熱煤四處竄火,像拘著一群精怪的黑籠子。
后來我每年跟小薛到內(nèi)蒙古過冬。那里冬季普遍溫度為零下二三十度(有鄉(xiāng)人問我,零下三十度是什么感覺???我說,其實跟零下三度差別不大,就像離婚一次和離婚二三四五六次的區(qū)別),人們聊氣溫都省掉“零下”兩字,直接這么說:明天幾度啊?明天二十五度,后天要升溫啦,升到二十度。光聽這話只覺置身溫暖的海南,穿個連衣裙就能出門了。
天冷更費煤,他們買煤都是幾噸幾噸地買。小薛的家鄉(xiāng)煤礦資源豐富,早先買煤炭時直接去礦上,后來有了煤炭市場,停著一片裝滿炭的卡車,每車兩到三噸,要哪一車,司機負責給運到家。家家戶戶燒的不是蜂窩煤,是炭和煤精,每家有炭房儲炭,一塊塊巨大立方體炭堆積著,要燒的時候拿鑿子和榔頭砸些小塊下來。那種燃料一般是供給工廠煉鋼用的,能產(chǎn)生的高溫可想而知。燒的時候底下氣門不能開太大,否則整個爐子煙囪能燒得通紅,像要被煉化了似的,十分駭人。我跟他們聊起蜂窩煤,他們表示不屑:噫!那是摻了黃泥的,不好使。
爐子也是危險的來源,我們那幾乎每家都有煤氣中毒的歷史,方言里稱為“熏(讀四聲,音“訓”)著了”。中毒程度有輕有重,有致命的。我家那條街上出過這樣一樁事:那家男人窩囊口訥,女人風流健談,如冰炭共器,脾性“不對付”,又一直沒孩子,夫妻多年貌合神離。女人在外面搞了個能說會道的情人,街坊不少人知道,只瞞著那丈夫。男人的父母住在距離他們幾條街的地方,身體不太好,他跟弟弟妹妹三人輪班晚上過去陪父母睡。出事那天是臘月,還剩半個月過年,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男人出門去父母家了,女人的情人早知道這規(guī)律,晚上便過來相聚。兩人把煤火爐子撥得旺旺的,炒了菜燙了酒,十分愜意歡洽。這位情夫是公交車司機,五點半開班,打算在此睡一覺直接去車場。他倆其中一人醉醺醺地下床封火,壓了濕煤,蓋上爐蓋,就回上床摟抱著睡去。
這一覺可睡不醒了。清晨六點半,本該去上班的男人回來拿東西,一開門只見妻子倒在床邊,跟床上情夫雙雙陷入昏迷。
原來他們急于上床,封火封得匆忙潦草,煤燃燒不充分,吐出大量一氧化碳,窗戶又忘記留縫,關得太嚴不通風——很多迷信的老太太議論道,這爐子是不是想替天行道,殺死奸夫淫婦哦?——女人凌晨感到不適,醒來,掙扎下床,昏暈過去,昏倒前踏翻了床邊洗腳盆,盆里留的濕潤房間用的殘水灑了一地,她就癱在那攤水里。
她丈夫目睹這一切時心中想些什么,已無人得知,以常理推測,必然先是大驚,繼而暴怒,憐憫或有之,也必閃過邪惡的一念:鄰居們還在睡夢中,沒人知道他回來過,如果悄悄關上門,到外面早點攤上慢悠悠地吃碗豆腐腦、鍋巴菜再回來……最后,他動手把妻子拖出了充滿毒氣的屋子,拖到樓道里,還給她裹了床毛巾被。救護車到來時,兩個中毒的人都已在戶外,但送院搶救結果是一死一活,女人活了,她情人死了。
據(jù)說女人能活命是因為臉向下貼在積水中,吸進的空氣濕潤,毒氣成分少一些。但死者家屬不相信,他們披麻戴孝地來堵著門哭罵,罵那男人心腸歹毒,先把自己媳婦弄出屋,又故意等了一陣才打電話叫救護車,貽誤搶救時間,害死人命,老天爺你怎么不打個雷下來劈死這個殺千刀的。家屬人群里夾著一個小男孩,四五歲模樣,似乎還不太懂生死,臉上要哭不哭的樣子,惶惑驚恐勝于悲切,緊拽著大人的手,身子被揮舞手臂喝罵的大人帶得一扯一扯的。他頭戴著白布帽子,表示他是逝者的“孝子”。
那天恰好下雪,整條街的人都冒雪出來看。那家的窗玻璃被砸爛了,屋里的人始終一聲不出。第二天,他家就搬走了。那個害死人命的爐子沒帶走,連同煙囪一起扔出來,擱在垃圾箱旁邊。一般舊爐子總是有人撿走的,但那只爐子沒人撿。雪一層層把它黑鐵的身軀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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