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有一個有趣味的怪現(xiàn)象:對于詩歌,人民群眾讀得懂古詩,為什么讀不懂當代詩人用白話文寫作的詩?這個怪現(xiàn)象說明了什么?
中國詩歌其實從先秦時代起,基本都是當時的白話文,比如《詩經(jīng)》,其實國風中大多詩是市井之民謳歌的作品。只是由于先秦時代還沒有書同文,所以作品呈現(xiàn)各國不同的語言差異。這種差異并非是文言文,實在是當時民眾的口語文。到有唐一代,白話文寫詩相當普遍。試看賀之章的《詠柳》: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詠柳
再看仍然是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兩首》: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請看是否平白如話?有誰讀不懂這唐代詩人的詩?
那么當代詩人似乎非常賣弄我手寫我口的白話文詩,但卻把詩文故意弄得曲里拐彎,搔首弄姿,結果不知所云,令人讀去如墜五里霧里,很難產(chǎn)生親切感:
試看北島的《青燈》 :
故國殘月/沉入深潭中 /重如那些石頭 /你把詞語壘進歷史 /讓河道轉彎 /花開幾度 /催動朝代盛衰 /烏鴉即鼓聲/帝王們?nèi)缧Q吐絲 /為你織成長卷 /美女如云 /護送內(nèi)心航程 /靑燈掀開夢的一角 /你順手挽住火焰 /化作漫天大雪 /把酒臨風 /你和中國一起老去 /長廊貫穿春秋 /大門口的陌生人 /正砸響門環(huán)
讀罷這首詩,還真如高考試卷,讀罷心情要壓抑,思緒要多轉幾個彎兒,至少要讀上五遍,才令人咀嚼出一些味兒。但仍然不知道作者詩言志,這個志究竟想說些什么?
有人以為中國古詩都是文言文寫的,其實不盡其然,中國古詩也是當年的白話文。白話到什么程度,就是山村老太婆也能懂。比如白居易作詩,每詩成,都要讀給農(nóng)村老太太聽,要求老太太一聽能懂。如果詩寫了老太太不懂,那白居易就反復修改,令“老嫗能解?!?/p>
正是如此,古代詩的白話化,絕大多數(shù)詩當代人也能懂。所以,古代詩與當代詩相比較,當代詩人以為白話入詩是他們的專利,就相當矯情了。
但中國現(xiàn)在無論書法,美術,還有詩歌,信仰讀不懂看不懂才是最偉大的藝術!
哀哉!當藝術脫離人民時,就變成詩人小沙龍的活嚼蛆了。
寫詩,不能憑你自己吼,不能憑你喊口號。詩是言志,但這個志要通過形象表現(xiàn)出來,這才構成藝術。
試看蘇軾歌詠《海棠》之美之愛: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詩人絕不是空洞地直著脖子喊海棠美啊,我愛你啊。而是通過形象思維創(chuàng)造出一種美不勝收的意境:在裊裊婷婷的春風中,到處顯示著花的雍容華貴的氣質?;ㄏ闳珈F環(huán)繞,月色為追求美麗的花姑娘也屈尊地繞著回廊而婉轉。為了害怕花因夜深而睡去,所以詩人燒巨大的紅燭照著美麗的花美人。這種寫詩人愛花愛得如此深沉,如此極致。
而我們當代詩人寫物卻忘記有形象思維,忘記寫詩應當創(chuàng)作出引發(fā)讀者強烈共鳴的意境,很多詩只憑直書胸臆,不知形象思維與意境為何物。比如當代詩人卞之琳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于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這古人蘇軾的詩與當代卞之琳的詠物詩,哪一個更令當代人能讀懂產(chǎn)生共鳴呢?那是不言而喻的事。
古代詩人詩歌比較純粹,有著詩人高尚情操,沒有當代一些詩人那種猥瑣的心態(tài),所以,寫人的感情,真誠,純粹,濃郁。比如寫愛情,很少見下流之品。
試看李商隱寫給愛妻的兩地書: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而同樣寫愛情,余秀華的成名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發(fā)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xiāng)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什么意思,除了收獲讀懂她的肉欲如火熾烈,豈有其他?
再看,陸游的愛情詩《沈園》兩首: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讀得懂嗎?情感如何?是否圣潔?而請再讀當代詩人賈淺淺的當代詩:
迎面走來一對男女
手挽著手
女的甜蜜地把頭靠在
那男人的肩上
但是裙子下兩腿間流出來的東西
和那男人內(nèi)褲的氣味
深深地混淆在一起
——《日記獨白》
他們彼此利用黑暗侵蝕白晝的光芒
Z先生病倒了,她抱著一歲多的孩子
望著病床上唇色烏青的那個被稱作丈夫的人
是的,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愛了……
——《Z小姐和Z先生》
將愛情視為肉欲的直粗露赤裸裸的表白,就有舊社會上海灘妓院那種咸魚莊的臭味,令人掩鼻不勝其臭。誰還去顧得上讀得懂讀不懂?
正是由于上述古今詩差距太大,古詩如同天馬行空,如同暗香疏影,令人讀罷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所以人們愛讀。當代詩如同溷中之物,如同鼠穴陰暗轉曲,令人莫名其妙。所以令人讀不懂不愛讀。當代人讀懂古詩卻讀不懂當代詩的道理就在這里。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