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權利意味著人的尊嚴、文學的尊嚴,而帕斯捷爾納克通過寫作《日瓦戈醫(yī)生》所贏得的,正是人的尊嚴、文學的尊嚴。”離開《人與事》很多年了,重讀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年輕時讀的是激情,中年以后讀的是真實和愛。
酷熱說來就來,一夜過去后,熱風席卷城市。厚重的水泥墻壁,擋住推進的熱氣,躲在房間里,讀帕斯捷爾納克的《人與事》。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人與事》是我著迷的一本書。記得為了買這本書,跑遍濟南大小的書店。有一天上午,我和高淳海去山東大學老校散步,在路邊的學生書店中,發(fā)現(xiàn)僅有的兩本。我沒有猶豫地買下,一本送給長春的傅百齡老師,他是俄羅斯文學的崇拜者,另一本我自己留下。
新版的《人與事》,換了出版社,也換了版式。打開書,看到十幾幅帕斯捷爾納克的照片,第一次走進他的影像中。這些生命中留下的影像,鋪成詩人的一生,成為珍貴的史跡。它們連續(xù)流動的畫面,構成人與歷史的關系。童年時帕斯捷爾納克和父母在院子里的情景,是我最喜愛的一幅,不大的院子中,父母各自坐在椅子中,手中捧著自己心愛的書讀,還沒有經歷滄桑的帕斯捷爾納克,蹲在地上獨自玩耍。父母間有一張空椅子,本來是他的座位。身后的房子上爬滿綠色植物的藤蔓,只是進出的門口,形成拱形的空洞。畫面構圖講究,攝影家用敏銳的藝術眼光,捕捉到溫馨、安靜的瞬間。
照片是三角形的畫面,父母在一條平行線上,而兒子在他們的對立面上,而且前面是一扇房子的大門。帕斯捷爾納克是在三角形的尖上,父母和大地托舉他上升。照片中深藏的暗示,不是一般人能破解得了。2013年5月11日,下午的陽光熱辣,我沉在老照片中,回味帕斯捷爾納克童年的情景。
那是普通的夜晚,但發(fā)生的事情影響一生。沉睡中的帕斯捷爾納克,不知是被什么東西弄醒,痛苦地哭起來。他的哭聲抵不過隔壁的音樂,很快被湮沒了,當“三重奏演奏”完的時候,哭聲才引起人們的注意。母親來了,俯下身子親吻他的額頭,安慰驚嚇中的兒子。帕斯捷爾納克回憶,是母親將他抱到客廳里,去見一些陌生的客人。燭光中,小提琴、大提琴和鋼琴,構成詩意的浪漫。這是偉大的時刻,帕斯捷爾納克寫道:“有兩三位老人的白發(fā)和團團的煙霧混在一起。其中一位,我后來跟他很熟,而且經常見面。他是畫家尼·尼·格。另一位老人的形象伴隨我一生,如同伴隨大多數(shù)人一樣,特別是因為我父親為他的作品畫過插圖,到他家去做過客,衷心敬仰他。以至于我們全家上下滲透了他的精神。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边@是第一次見到托爾斯泰的情景,帕斯捷爾納克回憶中,對那個特殊的夜晚,充滿懷念和回味。這樣的場景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它如同種子,扎在人的心靈深處,一年年地長大。每一個字中,透出對大師的敬愛之情。帕斯捷爾納克選擇“滲透”,道出內心中的記憶幸福,漫長的人生路上,他無數(shù)次回到那個夜晚,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頭和出發(fā)地。
另一個影響帕斯捷爾納克的是詩人里爾克,這兩位世界級的大師,是建筑上的拱骨,支撐帕斯捷爾納克文學的生命。
1900年,里爾克到過雅斯納亞·波良納,拜訪過托爾斯泰。詩人認識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有書信來往,并贈送早期的詩集,寫下親切的題詞。那年冬天,有兩本詩集傳到帕斯捷爾納克的手中,震驚中,他讀過里爾克的詩。1959年2月4日,帕斯捷爾納克在致歐庫里耶的信中說:“我一直認為,無論是我的習作還是我的全部創(chuàng)作,我所做的只不過是轉譯和改變他的曲調而已,對于他的世界我無所補益,而且我總是在他的水域中游泳。”寫出這封信時,帕斯捷爾納克已于1958年,因為《日瓦戈醫(yī)生》,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已經登上文學的高峰,但對于影響一生的詩人,曾經的“情敵”充滿敬意,這不僅是人的品質,而是擁有一顆高貴的靈魂。美學家潘知常指出:“寫作的權利意味著人的尊嚴、文學的尊嚴,而帕斯捷爾納克通過寫作《日瓦戈醫(yī)生》所贏得的,正是人的尊嚴、文學的尊嚴?!弊饑勒f說容易,做起來太難,很多人的寫作沒有底線,更談不上尊嚴。情感有道德,文字也有道德,如果拋開底線去做,什么都不要談了。年輕時讀帕斯捷爾納克,被他的詩情打動,佩服他對體制抵抗的勇氣,認為這是真正的作家。多少年后,我讀出另一種東西,就是他的大愛。一個社會失去愛的準則,缺少人與人之間的黏合劑,就會發(fā)生難以預料的事情。
離開《人與事》很多年了,重讀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年輕時讀的是激情,中年以后讀的是真實和愛。
帕斯捷爾納克的書房簡樸,沒有過多的華麗裝飾,書櫥里的一排排書,寬大的工作臺,不知有多少文字是在這上面創(chuàng)造出來的。合上書,再和帕斯捷爾納克作告別,書中的人與事,已經在我的心靈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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