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那么多游山玩水人喜歡“到此一游”呢？是不是有什么“傳統(tǒng)”？四川省歷史學(xué)會會長譚繼和說，古代文人游玩后留詩、題字是風(fēng)雅傳統(tǒng)，因此有不少佳作面世，也有不少關(guān)于在墻上書寫的佳話軼事流傳，但這與現(xiàn)在淺薄的“到此一游”還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帝王立碑最早是周穆王
“到此一游”在文學(xué)作品中，最為大家熟悉的莫過于《西游記》。孫悟空大鬧天宮，驚動了如來佛，如來佛與孫悟空斗法。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掌心里超音速飛行，忽然看到5根肉紅柱子，以為是天的盡頭了。為了證明自己到了天的盡頭，孫悟空在中間那根柱子上寫了一行大字“齊天大圣到此一游”，還撒了一泡猴尿。
不少人認(rèn)為，孫悟空應(yīng)該算是最早留“到此一游”的人。也有人認(rèn)為，因?yàn)椤段饔斡洝返膫鞑チ?shí)在太廣泛了，對很多人在旅游景點(diǎn)亂刻亂寫“到此一游”的行為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其實(shí)，早在孫悟空之前，中國的題字現(xiàn)象就已經(jīng)存在了。
譚繼和介紹，3000年前，西周的第五位君主周穆王姬滿，就開始在游山玩水后立碑了。“周穆王不是一個只坐在朝堂上的君王，關(guān)于他出游的傳說，后人整理成了《穆天子傳》，里面有相關(guān)的記載，說他游覽完后，立了一塊石碑?！?/p>
這段記載可見于《穆天子傳·卷三》。穆天子到了西王母的地盤后，“天子遂驅(qū)升于弇山，乃紀(jì)丌跡于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毋之山?！边@里“紀(jì)丌跡于弇山之石”，就是在弇茲山上刻了一段文字。從那以后，刻石立碑，似乎成了皇帝游山玩水后的必做功課。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數(shù)次到各地出巡，所到之處留下不少碑刻。譚繼和說：“秦始皇到泰山、嶗山等地巡游，每到一個地方都要立石碑。比如在泰山，就在像石鼓的石頭上刻下篆字，內(nèi)容是歌頌始皇帝統(tǒng)一的功德之類。因?yàn)橥庑蜗袷?，那些石頭上的文字被稱作石鼓文。石鼓文現(xiàn)在還能看到，可說是最早的題記了?！边@些在漢朝以前就存在的事物，在古代頗受文人重視，唐代文學(xué)家韓愈就曾寫過長詩《石鼓歌》。
熱愛題字的皇帝當(dāng)然不止這幾個。有時，即使皇帝不題字，下面的官員也會想盡辦法“申請”一個題字。清朝乾隆留下的字最多，“康熙也下過江南，但是留得不多，乾隆留得最多?！弊T繼和說，乾隆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寫詩，是清朝寫詩最多的人。
乾隆一共6次下江南，都去過江寧府、蘇州府、杭州府、揚(yáng)州府和海寧等地，蘇州的皇亭街還保存有康熙、乾隆傳下來的御碑，自然也有不少乾隆留下來的詩作，如《唐寅桃花庵圖》：“吳中愛看吳人畫，況是吳人畫最高。世上只期為散木，庵前疑復(fù)綻新桃。松風(fēng)寒處安茶銚，石凍春深試酒糟。七子志懷頗見道，寧云溪壑興堪陶?！?/p>
文人作詩本是風(fēng)雅傳統(tǒng)
在古代外出游山玩水的帝王，畢竟是少數(shù)。古代的游子，無非有這么幾類：一是在外經(jīng)商的商人，因?yàn)橐奶庁溫?，所以大半時間都不在家里；二是外出求學(xué)的學(xué)子，或是進(jìn)京趕考，或是在外游歷；三是在外做官的士人，通常被叫做宦游人。
后兩類人基本上都是古時的文人，吟詩作文是基本功力，寫一手好字也是必修功課，游山玩水后留個詩啊寫個文啊題個字啊，那是常事。古代文人游覽寫詩題字，是一直以來的風(fēng)雅傳統(tǒng)，是一件雅事。沒有拿得出手的詩作，還真不敢隨意留下來。
“古代文人很多都是這樣的，到了一地，看看風(fēng)景不錯，或者自己寫詩，或者在別人的邀請下寫詩留念。被認(rèn)為好的詩作，當(dāng)場就會被刻下來。”從唐朝到宋朝，不少知名的詩人都有不少這樣的作品傳世。譚繼和舉了蘇軾的例子。
蘇軾和成都大慈寺僧人惟簡關(guān)系很好，惟簡在大慈寺當(dāng)過住持。嘉祐元年（1056年），蘇軾和弟弟蘇轍一起到大慈寺游覽，對大慈寺內(nèi)唐代佛畫大師盧楞伽的畫作非常贊賞，稱大慈寺的壁畫“精妙冠世”。蘇軾的這個評價，被大慈寺的僧人刻到了壁上，用的也是蘇體字。
蘇軾留下的痕跡不僅僅只在大慈寺，在他的老家眉山附近的青神縣中巖寺，有他少年時題寫的“喚魚池”，在這里的石筍雙峰上，黃庭堅、陸游等人題寫的詩文也清晰可辨。
蘇軾還寫過游記。他在由黃州貶赴汝州任團(tuán)練副使的途中，經(jīng)過九江游覽廬山時，當(dāng)?shù)赜幸婚g李氏山房遺跡，蘇軾游玩后寫了《李氏山房藏書記》。他在文中說，各種寶物，比如吃的東西，吃了就消失了，各種寶貝又是身外之物，只有書，才是最有保存價值和最珍貴的。
譚繼和舉的另一個例子是李白。北川據(jù)傳是大禹的故里，里面有個地方叫禹穴溝，李白曾在這里寫下了“禹穴”兩個大字，被刻在石壁上。
題壁成風(fēng)墻壁上無不書
譚繼和說：“文人到一個地方游覽，然后有感而發(fā)做詩文，大多是因?yàn)?個原因：一是被自然風(fēng)景吸引，二是感嘆古今興亡變遷，三是看到眼前的景致對過去的回顧?！痹诔啥嫉亩鸥Σ萏煤臀浜铎簦虼肆粝碌脑娮?、牌匾、石碑特別多。
在杜甫草堂，有一塊立于清朝的石碑，所有的講解員都會介紹，這是康熙第十七子、果親王愛新覺羅·允禮來游覽時留下的。武侯祠的就更多了。杜甫的知名詩作《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jì)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本褪撬谟斡[武侯祠后留下的。杜甫草堂和武侯祠還有不少楹聯(lián)，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游覽后憑證。
刻字留名的傳統(tǒng)很是漫長。但像孫悟空那樣寫“到此一游”的情況，在文人眼里，是沒文化的粗人干出來的事情。
東漢時有一位書法家叫師宜官，他的書法非常棒，尤其那一手八分書，更是當(dāng)時最好的，時人都把他的書法當(dāng)作寶貝。西晉時的書法家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說：“（師宜官）或時不持錢酒家飲，因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值，計錢足而滅之。”在酒家的墻上寫寫畫畫，要不是他有名，書法好，估計會被店家和客人一起當(dāng)成瘋子轟出去，別說給酒錢了，估計還要倒給重新刷墻壁的錢。
書法家似乎要比詩人更愛題字，在墻上題字是他們的一大樂趣，也被其他人當(dāng)作是一件雅事。有學(xué)者考證，陸羽和懷素是好友，在《僧懷素傳》中提到這位“草圣”對書法的癡迷時說：“酒酣興發(fā)，遇寺壁、里墻、衣裳、器皿，靡不書之?！贝绞裁磳懯裁?，墻壁，小意思啦。
晚唐的書法家楊凝式也是一位題壁狂人。他喜歡到寺廟游覽，也喜歡在墻壁上寫字。在洛陽居住的10年間，幾乎題寫遍了當(dāng)?shù)?00多個寺廟的墻壁。僧人以得到他的字為榮，見到能題寫的墻壁，就會專門粉飾一番，等楊凝式來寫。
古代文人群體間還流行一種風(fēng)氣，叫題壁詩。有學(xué)者考證，唐代的題壁現(xiàn)象十分盛行，有個叫項(xiàng)斯的詩人在《贈金州姚合使君》一詩里寫道：“官壁題詩盡，衙庭看鶴多。”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也有這樣的句子：“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堠、墻壁之上無不書。”盡管講的是白居易的詩文受歡迎的程度，但也可以看出當(dāng)時人往墻壁上寫字的欲望是多么的強(qiáng)烈。
到了宋朝，雖然這種風(fēng)氣已經(jīng)沒有那么狂熱，但還是存在的。陸游題于沈園壁上的《釵頭鳳》相當(dāng)知名。蘇軾的名篇《題西林壁》，是在廬山風(fēng)景的感召下寫下的。從詩名來看，題壁詩的意味十足，仔細(xì)思量，與現(xiàn)在的“到此一游”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譚繼和說：“除了詩，畫也是這樣的。比如蘇軾畫的竹子，被留在了很多地方。”
非題壁的詩作也不少。杜甫到成都后，寫下了“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是他看到成都的第一感受。杜甫在四川期間，也游歷了四川其他地方。他每到一地，都會留下不少詩篇，這些詩篇和故事往往在后來的歲月里演變成一段段佳話。如閬中就一直流傳著杜甫所寫的《閬山歌》和《閬水歌》，很多閬中人說起家鄉(xiāng)，就會加一句：杜甫都寫過的，說“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
游興之作后世俱成名篇
盡管古代游覽有感而發(fā)寫下詩篇是文人風(fēng)尚，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會盡量把自己的詩作留下來?！爸挥袧M意的詩作才會寫上去。”所以，不少流傳下來的游興之作，都是后人眼中的名篇。
這其中不能不提崔顥和他的《黃鶴樓》?！拔羧艘殉它S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首詩被收入語文教科書，被南宋詩論家、詩人嚴(yán)羽推崇為“唐人七言律詩，當(dāng)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p>
傳說，李白后來也登上了黃鶴樓，一看，哇哦，好景得嘛！旁邊有人一看，哎喲，大詩人在這里，請留首詩唄。李白馬上拒絕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痹诶畎缀髞淼膭?chuàng)作中，至少有兩首詩是仿《黃鶴樓》創(chuàng)作的，一首是《鸚鵡洲》，一首是《登金陵鳳凰臺》。
“雖然時人以詩歌為主，但游記散文也不少。”譚繼和補(bǔ)充說，比如柳宗元的山水游記，文筆優(yōu)美，引人入勝，其《永州八記》在中國散文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一些文人官員因?yàn)榈侥车厝温?，在?dāng)?shù)厣?、游覽期間也會留下不少軼事。陸游入蜀任職，在四川宦游期間，他愛煞了海棠花?！爱?dāng)時成都城西種了不少海棠，在陸游的《劍南詩稿》里，收錄的跟海棠有關(guān)的詩歌有40多首。如在《海棠歌》里說'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又在《春雨絕句》中吟道'千點(diǎn)猩紅蜀海棠，誰憐雨里作啼妝’，還因此得了個外號，喚作'海棠癲’?！?/p>
對文人來說，在某地游玩后留下詩文，其意義不僅僅是表明來過這里。如果只是單純?yōu)樽C明來過而留名，那是被人看不起的。
亂涂亂寫是要被嘲笑的
譚繼和說，由于題詩啊題字的畢竟是文人間的風(fēng)雅情趣，所以，亂涂亂寫的行為是被文人批判的，比如《水滸傳》中宋江題的反詩就被人看不上。
宋朝有一個人叫張表臣，游鎮(zhèn)江甘露寺，在墻上題寫了一闋詞。寺廟里的僧人見了，非常不高興，“方泥得一堵好墻，可惜涂壞了?！?/p>
古代有個杜荀鴨的故事?！傲簣@有富家子杜四郎，好接文士。愛為詩篇，時號杜荀鴨，以比荀鶴。每有詩，即題壁。親賓或污漫之，即云：三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一杴泥?！倍跑鼹Q是唐代詩人，杜四郎題的詩只能得到親朋的嘲笑。
在你臉上“到此一游”
即便不是旅游旺季，喜好在文物上寫“到此一游”的臟手都沒閑著。最近，故宮300年銅缸被一對情侶涂鴉，又遭到網(wǎng)友砸磚。
那對情侶在銅缸上秀恩愛，可能想表明他們的愛情地久天長。秀恩愛不是不可以，人家搞接吻大賽，秀吻者可得一桶菜油，涂鴉者只能得一頓唾沫。
國人亂刻亂畫，幾乎有攻占全球的趨勢：故宮、長城、布達(dá)拉宮和柏林墻、埃菲爾鐵塔、金字塔……冒著在網(wǎng)絡(luò)時代被人肉的危險，樂此不疲，屢禁不止，究竟是哪根筋扯了拐？
我朋友牛二也這么干過一回，被我狠狠踢了一腳。他解釋是，好不容易出去玩一回，不留點(diǎn)東西豈不可惜。他歪歪斜斜地在阿姆斯特丹水車上刻寫名字時，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故地重游，尋個舊印，圖個快活。幸好牛二沒在《蒙娜麗莎》上寫“美女”二字，不然挨的就不是一腳，而是一顆槍子兒了。
聽說在公共場所題字，是一種文化傳統(tǒng)：高檔點(diǎn)的叫題詩，中檔的是題字，低檔的就是“到此一游”。
古時中國，交通不便，消息閉塞，能走出去的人少之又少，除販夫走卒，就是讀書人。販夫走卒沒那份閑情，讀書人不同，三五志氣相投者碰到一起，游山玩水吟風(fēng)弄月，寫詩作賦，刷刷存在感，唐代就有“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的說法，更有李白在黃鶴樓看到崔顥題詩而擱筆的佳話。
宋江沒這么幸運(yùn)，醉酒后在潯陽樓留名題詩“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這不是隔壁阿二未曾偷么？
不僅中國人熱衷干這些事兒，西方人也好這一口。瑞士的西庸古堡，曾有日內(nèi)瓦獨(dú)立主義英雄被關(guān)押在此。拜倫游覽時刻了自己的名字，還寫了長詩《西庸的囚徒》，城堡聲名大震，官方還用玻璃罩把拜倫的點(diǎn)贊保護(hù)起來。
古時是一個缺乏傳播媒介的年代，廟宇、塔樓、庭院、亭臺就是朋友圈；如今社交平臺花樣百出，秀場多得“趕緊看馬上就刪”，游客還要跑到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上瞎折騰，何苦嘛。人肉利器下，豈不是讓別人在自己臉上“到此一游”！
據(jù)說惡習(xí)也是一種生理本能。美國社會學(xué)家埃姆里斯·韋斯科特在《惡習(xí)的美德》中指出：“人們之所以愛傳播八卦，是因?yàn)殚e聊是促進(jìn)群體團(tuán)結(jié)的一種方法，而傳播八卦能帶來撓癢般快意、宣泄快感、權(quán)力快感?！表f斯科特還指出了傳播八卦的原則：不違背法律法規(guī)，不忽視他人訴求，不直接帶來危害。
同樣，尋常游客面對中外古跡，拍照時嚷嚷著把剪刀手舉過埃菲爾鐵塔，或開足音響牽手在紅場跳個小蘋果，都沒太大關(guān)系，快感一回，本能一把，頂多算有點(diǎn)惡習(xí)或素質(zhì)不高。但如果臟手越伸越長，比如，跑到佛羅倫薩的《大衛(wèi)》像也秀它一刀，估計全世界的女人都會把他的腦袋按進(jìn)道德的河流淹閉氣。
轉(zhuǎn)載自：華西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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