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寫詩（十二）
關(guān)于煉字（2）
煉字，錘煉語言文字，選用最富有表現(xiàn)力和藝術(shù)性的字詞，做到一字傳神，煥發(fā)異彩，出奇制勝，令人讀之，終身難忘，流傳千古，這當然不容易做到。但是，無論是寫詩填詞還是作文，又必須努力做到，這不能不促使我再寫一篇。還是從具體的例子來說吧——
“云破月來花弄影”（宋·張先《天仙子》）
這句詞言少意豐，一語三折。 “破、來、弄”三個動詞寫出三種連續(xù)的動態(tài)：云“破”而有月“來”，月“來”而有花“影”，花“影”引出“弄”字，有“弄”字而有花枝隨風(fēng)搖動、在地上留下游離斑駁的花影。僅僅七個字，從天上寫到地下，云橫月朗、風(fēng)搖花動，花影婆娑，構(gòu)成了一幅幽美朦朧的畫面。三個動詞連用，把云、月、花都擬人化了，賦予了它們豐富的情感和生命，使寧靜的畫面有了飛動之勢。著實精妙！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 又一村”（宋·陸游《游西山村》）
這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名句了。我最欣賞的是其中的動詞“疑”和副詞“又”。山重水復(fù)撲朔迷離，正猜疑著無有前路，有一絲惆悵，這“疑”字把詩人的心理描寫得細致入微，但是一個“又”字，一下子使詩意陡轉(zhuǎn)，讓我們跟詩人一起無比欣悅。這兩個字相互配合，相得益彰，欲縱先擒，令人叫絕！
“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南唐·馮延巳《謁金門》）
這一清新明麗的妙句，寫景真切，觀察入微，聯(lián)想奇特。你用任何一個字也無法替代這個“皺”字。正如福樓拜所說，只用一個動詞或一個形容詞，換其它任何一個都不行，這就叫絕妙！南唐中主李璟為馮延巳寫出如此佳句而羨慕嫉妒恨，戲耍馮延巳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延巳急中生智：“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君臣間的一問一答，成就了詞壇的一段佳話。李璟的這句詞中，“徹”字也顯出他煉字的功夫。
一個宋人煉字的故事
相傳，蘇東坡有一次與他的妹妹蘇小妹及詩友黃山谷一起論詩（筆者按：據(jù)考證，蘇軾并沒有這個妹妹，只是人們太愛這位大學(xué)士了，認為他應(yīng)該有一位聰慧異?；顫娍蓯鄣拿妹门c之斗詩賽文，便善意地杜撰出蘇小妹這個人物形象），互相題試。小妹說出“輕風(fēng)細柳”和“淡月梅花”后，要哥哥從中各加一字，說出詩眼。蘇東坡當即道：前者加“搖”，后句加“映”，即“輕風(fēng)搖細柳，淡月映梅花”。不料小妹卻評之為“下品”。蘇東坡認真思索后，得意地說：“有了，‘輕風(fēng)舞細柳，淡月失梅花。’”小妹微笑道：“好是好了，但仍不屬上品。”一旁的黃山谷忍不住了，問道：“依小妹的高見呢？”蘇小妹便念了起來：“輕風(fēng)扶細柳，淡月隱梅花。”蘇東坡、黃山谷吟誦著，玩味著，不禁擊節(jié)稱妙。
這樣一改究竟妙在何處？我們不妨也來玩味一番。“輕風(fēng)”徐來，“細柳”動態(tài)不顯，怎能配得“搖”、“舞”這類較露的動詞呢？惟有“扶”字才恰到好處，與“輕” 、“細”相宜相諧，并且又把風(fēng)人格化了，形象地描繪出了輕風(fēng)徐來，柳枝拂然的柔態(tài)，給人以柔美之感。下句中添“映”、“失”也欠貼切。試想，恬靜的淡淡的月色下，梅花自然沒有白天那么顯眼，用一“隱”字就勾畫了月色和梅花相互交融的情景，給人以朦朧美。真是一字生輝?。?/span>
“颯颯陰風(fēng)吼，絲絲苦雨牽”（張寶明《捻須集·增訂本》
26頁《五律·即時》
這兩句詩既描寫了自然景象，也暗寓了作者苦澀的心理?！翱嘤辍庇啥鸥Α埃ù阂梗┫灿辍币辉~脫化而來?！昂稹弊忠话?，風(fēng)吼樹搖水蕩漾嘛。而“牽”字是頗費了一番斟酌的，它既要與其它三句韻腳的字同韻，又要同“絲絲”切合，還要符合實際，生動形象感人，而“牽”字——“牽三掛四，牽連不斷”正適其意。我自認為，這也是煉字的功夫。
不過，我們也不可把煉字看得太玄妙，好像深不可測、高不可攀似的。不是的。在我們口語中就有不少煉字的例句。比如，“他把鼻子都氣歪了”，一個“歪”字，夸張而形象地寫出被氣之人無比哀傷的窘態(tài)；比如，“他突然冒出了這句話”，在這里，“冒”比“說”的表現(xiàn)力強多了，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意思在內(nèi)，而且,“話”是抽象的，而“冒”是具體而形象的，也用了“通感”的修辭手法。如此等等，都是大眾在長期的語言實踐（包括口語）中自然形成的，很好。茅盾在《白楊禮贊》中有這樣幾句話：“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zhàn)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和風(fēng)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這時你會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兩個字‘麥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確是經(jīng)過錘煉的語言精華”。他認為，“麥浪”一詞，很可能也是煉字的一個范例。不是嗎？你想一下，成片的麥子，在風(fēng)的吹送下，形成滾滾波浪向前翻騰，多么生動，多么壯美！而這個詞早已為我們習(xí)聞常用了。綜上可見，只要我們注意觀察，善于學(xué)習(xí)，勇于實踐，做到煉字，也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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