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蘇東坡有個妹妹,叫蘇小妹,聰明伶俐,才思超過兄長。一次妹妹出題,要兄長在詩句中各加一動詞,完成“輕風□細柳”和“淡月□梅花”。蘇東坡依仗詩才,隨口道出:“輕風搖細柳,淡月映梅花”。豈知小妹不屑,譏之曰“下品”。蘇東坡不敢掉以輕心,思之再三,又吟出兩句:“輕風舞細柳,淡月隱梅花?!边@次小妹稱可,但并不說好。東坡無奈,求蘇小妹作答。小妹給出:“輕風扶細柳,淡月失梅花?!睎|坡思量良久,暗自佩服小妹才情。“輕風”緩吹,“細柳”稍顯動態(tài),“扶”字運用擬人手法,貼切地摹寫出和風輕吹細柳的情態(tài)?!皳u”、“舞”動態(tài)過猛,和“輕風”不符,也不能體現(xiàn)“細柳”的輕盈?!拜p風”徐徐,若有若無,只有“扶”字才恰到好處地描繪出“輕風”徐來柳枝的柔美之態(tài),與“輕”、“細”相宜,和諧自然?!坝场?、“隱”過于直白,音節(jié)也顯生硬。而“失”字,勾畫了月色和梅花相互交融的風韻:恬靜的月亮已經輝映大地,梅花自然就沒有白天那么顯眼,在月光照映下,也就淡然失色了。
這個故事是古人的附會,但它卻告訴我們古人寫詩是多么地講究遣詞,這就是詩歌鑒賞中常說的“煉字”。古人寫詩特別講究“煉字”,也非常愿意為煉字而苦。韓愈和賈島“推敲”的故事是眾所周知的“煉字”佳話;孟郊感慨“夜學曉不休,苦吟鬼神愁”,被稱為“苦吟詩人”;“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盧延讓)、“二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賈島)、“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杜甫),這些夫子自道讓我們深切感受到古人“煉字”的艱辛,也由衷敬佩他們對詩歌語言追求的執(zhí)著。
詩歌語言講究精煉,古人尤甚。一方面,古典詩詞受格律限制,必須“戴著鐐銬跳舞”;同時,很多詩人也把“煉字”作為一種玩味藝術的情趣。宋代詞人張先,據(jù)說寫詩善用“影”字,自稱生平得意者有三:“《天仙子》之‘云破月來花弄影’,《歸朝歡》之‘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剪牡丹》之‘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币徽f其膾炙人口之“三影”為“云破月來花弄影”,“浮萍斷處見山影”,“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不管自說還是他說,都把“云破月來花弄影”放在第一??梢娺@個“影子”非同一般。其實,真正為這個“影子”贏來巨大聲譽的是“弄”字?!短煜勺印啡娙缦拢?/p>
水調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上并禽池上冥,云破月來花弄影。
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評價這首詞時說:“云破月來花弄影”中,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風弄花影,詞人把云、月、花都擬人化了,賦予了它們豐富的情感和生命,同時,“弄”字化靜為動,使寧靜的畫面有了飛動之勢,構成了一幅幽美朦朧的畫面,充滿生機與情趣。與“云破月來花弄影”齊名的還有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出自宋祁《玉樓春·春景》。王國維認為著一“鬧”字境界全出。紅杏盛開,枝頭蜂蝶嬉鬧,春意盎然,如把這“鬧”字換成其他字眼,都沒有“鬧”字來得生動有活力。宋祁因此詩句被人稱為“紅杏尚書”。
其實,詩歌中的“煉字”,根本目的還是為了“煉意”,也就是更好地表達詩歌的意境?!盁捵帧北仨氁詿捯鉃榍疤岵啪哂袃r值?!白帧笔浅鰤t杏,“意”是滿院春色。因此,有字無句或無篇,是不足取的。只有篇中煉句,句中煉字,切合題旨,適合情境,做到語意兩工,這樣煉出來的字才能真正精光四射。沈德潛說:“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贝苏Z道出了煉字之本質。以杜甫的《登岳陽樓》為例。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頸聯(lián)的“坼”(chè裂開)、“浮”兩字別具神采,歷來為人稱道。洞庭湖作為吳楚分野,將方圓千里之地分裂為二。這兩句詩是形容洞庭湖水浩淼無際,波濤洶涌,日夜不停地把天地日月浮動在水面上。簡短的十個字,融進詩人豐富的想象,寫出洞庭湖開闊的視野,雄渾的氣象,壯闊的氣勢,為歷代評家所激賞。詩人寫這首詩時,正羈旅他鄉(xiāng),窮困潦倒,既老且病,寄身孤舟,為什么要把洞庭湖寫得如此雄闊?又為什么能把洞庭湖寫得如此壯觀?結合全詩可以看出,個人的落寞凄涼沒有影響詩人對湖光水色美景的欣賞,更沒有阻隔詩人對萬里關山烽火硝煙的關注。憂國傷時是杜甫執(zhí)著一生的情懷,正是這種偉大的胸襟,才成就了如此雄偉的意境;如此意境必須要如此精當貼切的語言方可擔當。
不僅實詞,虛詞也可煉得極為傳神?!坝畴A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保ǘ鸥Α妒裣唷罚┍砻鎸懢?,實則抒情。階前春草碧綠悅目,身藏柏葉中的黃鶯歌唱悅耳好聽,但此時詩人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無心賞玩,傾心思念的是諸葛武侯。詩人的意圖,是要把祠的春景寫美寫好,然后再用“自”、“空”二字,說草色鶯聲無人關注,突出詩人對先賢的敬仰之情。歷代評論家對老杜妙用“空”“自”兩個虛詞倍加贊嘆。
“煉字”煉到精警之處,人稱“詩眼”。前人云:“詩之有眼,猶人之有目也?!比酥浚诵撵`之窗口;詩之眼,則是洞察詩詞旨趣的窗口,是作品思想感情力量的蘊蓄之處。“眉目傳神”。“詩眼”是一首詩的靈氣所在,也是讀者深入理解作品的突破口。只有正確把握詩眼,才能更好地理解全句乃至全篇的意蘊。杜甫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都堪稱煉字經典?!皾摗迸c“潤”形象生動地反映了春雨綿綿之特點,“垂”與“涌”寫出野闊天空、大江涌動的雄奇氣象,“綠”寫活了春風,隱隱傳出了江南春來早的訊息,令人賞心悅目?!皾摗薄皾櫋薄按埂薄坝俊薄熬G”都是“詩眼”,其實也就是煉得極為精警之“字”。煉字之功,令人嘆為觀止。
煉字,可煉實詞,可煉虛詞。實詞中可煉數(shù)詞量詞形容詞,但最常見最重要的還是動詞。詩句中真正能構成鮮明意象傳達出豐富神韻的,主要是動詞,讀詩時當格外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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