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詭冷艷有“鬼才”

                        -----略談李賀詩歌的浪漫主義特色

中唐詩人，李賀（公元790-816），字長吉，是唐王朝宗室的后代，史稱“詩鬼”，他的詩歌是唐詩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現(xiàn)存其詩歌二百四十余首，有《李賀詩歌集注》傳世。讀其詩，如入迷宮鳳闕之中；置身亭臺樓閣之內(nèi)。其最能引人入勝，蔚為奇觀，啟人遐思，愛難釋手的，是詩中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浪漫主義奇光異色。他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把自己的主觀感情通過作品表露出來；在藝術(shù)構(gòu)思上善于運用豐富的想象，使得詩歌的意境奇而不俗；在抒情寫景篇章結(jié)構(gòu)上，他能調(diào)動一切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剛?cè)峤Y(jié)合，粗細相伴，使詩歌的表達生動感人，鮮明有力。正如近代人梁啟超所言：李賀的詩歌可“稱浪漫派的別動隊”。下面僅就李長吉詩歌的浪漫主義風格概括為五個方面，作一個粗淺的分析。

一

強烈的主觀色彩。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是讓意境和思緒伴隨著自己的主觀感情奔騰波折，而詩中那些含義豐富的形象，大多數(shù)都是詩人真實的感覺及情緒的流露。如《馬詩》二十三首之五：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

     這一首托物言志的小詩，詩人通過詠馬而抒寫出自己要投筆從戎，征戰(zhàn)沙場，馳騁邊疆的強烈愿望。頭兩句是用比的方法，大筆勾勒出浩瀚靜穆的邊疆景色，后兩句寫馬，是借馬抒懷。以希冀之詞（“何當”）深惋騏驥未得佩上“金絡(luò)腦”，讓它在“清秋”季節(jié)的月光下，任意馳騁于一望無垠“沙如雪”的“大漠”之中。弦外之音，實在于世無伯樂。馬猶如此，人何以堪! 韓愈有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李賀這首詩，實不亞于昌黎先生《雜說四》之《馬說》，寥寥數(shù)語，蘊育著詩人難以抑制的豐富而強烈的主觀感情，就此點而論，似又非《馬說》之所能及。讀后令人激奮不已。又如《馬詩》二十三首之十五：

                 不從桓公獵，何能伏虎威？

一朝溝隴出，看取拂云飛。

    齊桓公是春秋五霸之一。據(jù)《管子·小問》記載，桓公騎馬外出，老虎見了嚇得伏在地上。桓公問他的卿相管子（管仲）是什么原因，管子說，桓公乘的是駮，“駮食虎豹，故虎疑焉”。李賀在這首詩中反其意而用之：即馬雖威猛，但仍然要靠用馬者的威力。從而暗示出詩人自己尚在草間，不被朝廷所用，因而縱有天大的奇才異能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的郁悶心情。李賀這種有才難展，憤而不平的情緒，在他的《馬詩二十三首》中幾乎都有所流露。下面再看他的一首《呂將軍歌》：

呂將軍，騎赤兔。

獨攜大膽出秦門，金粟堆邊哭陵樹。

北方逆氣污青天，劍龍夜叫將軍閑。

將軍振袖拂劍鍔，玉闕朱城有門閣。

磕磕銀龜搖白馬，傅粉女郎火旗下。

恒山鐵騎請金槍，遙聞箙中花箭香。

西郊寒蓬葉如刺，皇天新栽養(yǎng)神驥。

廄中高桁排蹇蹄，飽食青芻飲白水。

圓蒼低迷蓋張地，九州人事皆如此。

赤山秀鋌御時英，綠眼將軍會天意。

這是一首具有寫實意味的諷刺詩，全詩發(fā)泄出了詩人對朝政腐敗，不用賢能這一弊政的憤激之情，同時也充滿了對國家的熱愛之情。詩中運用對比、設(shè)喻等手法，把愛憎感情鮮明生動地表現(xiàn)了出來。詩中那驍勇善戰(zhàn)的“呂將軍”[②]，被棄置不用，派去守陵墓（金粟堆邊哭陵樹）；而那戰(zhàn)場上，騎白馬、佩銀印、立于帥旗下的卻是個怯懦得象個“傅粉女郎”般的監(jiān)（“磕磕銀龜搖白馬，傅粉女郎火旗下”）。這種鮮明的形象對比，使得作者那種對英雄的敬，對國家的愛，對朝廷昏庸、宦官專權(quán)的恨的兩種迥然不同的思想感情躍然紙上，表現(xiàn)得格外強烈。接下來作者妙筆生花，用“神驥”和“蹇蹄”兩個比喻進行對比：“神驥”般的呂將軍之會吃“葉如刺”的“寒蓬”，而“蹇蹄”般得“傅粉女郎”（太監(jiān)）卻是“飽食青芻飲白水”，賢愚不分，是非顛倒，人世間斷無是理，而現(xiàn)實中又確有其事，在這種鮮明的對比中，傾注著作者一場強烈的愛與憎，充分表現(xiàn)出作者愛國情深，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思想情感。而“圓蒼低迷蓋張地，九州人事皆如此。”的一聲慨嘆，正是這種感情的升華，也是這種感情的高潮所在。再如：李賀《致酒行》中有“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的詩句，表現(xiàn)出來詩人希望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特別是前一聯(lián)，氣勢磅礴，鏗鏘有力，使詩人的青春壯志躍然紙上。接下來的兩句是在前兩句基礎(chǔ)上的意境的進一步深化，是詩人建功立業(yè)之志的進一步抒發(fā)，是詩人不甘沉埋，積極追求的表白。詩人的“拏云”之志，就是“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南園十三首》其五），統(tǒng)一四分五裂的祖國，結(jié)束藩鎮(zhèn)割據(jù)的現(xiàn)狀，而一個“當”字和一個“誰念”，互相照映，把詩人“零落棲退”，徒懷壯志的憤懣心情深婉曲折地表達了出來。 

二 

選材構(gòu)思奇特新穎。李賀以豐富的想象，超人的敏感，在其詩作中，精當?shù)倪x材，獨特的構(gòu)思，古往今來的新奇畫面，發(fā)人深省，耐人尋味。如《天上謠》中：

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

     詩中以神仙世界為題材，通過幻想，從天河星云寫到玉宮桂樹，從天上景色寫到天仙的生活，憑想象虛構(gòu)了一個天上樂園，使詩的意境奇特繁紛。詩中的天河也象人間的河流一樣，只是上面飄著的不是浪花，二是星星罷了；天河中的流云，本是無聲物，而用一個“學(xué)”字幻想出了嘩嘩作響的流水聲來，堪稱奇絕。接著寫仙男仙女的活動：或采桂花作佩囊，或卷窗簾看曉色，或吹笙，或種仙草，或拾春花，仙人、仙妾、秦妃、王子蕓集天上，一切又都是那么和諧，使人覺得漂浮飛渺，變換無窮。這樣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人間顯然是沒有的。但是，仙人們竟然也和人間人一樣需要勞動，需要愛情，這無疑又是現(xiàn)實人間生活的影子，是詩人超人敏感的反映。凡此種種，都是大多超乎常人想象的，充分體現(xiàn)了李賀詩歌創(chuàng)作在選材構(gòu)思上的奇特絕詭。又如《楚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這是一首通過想象和幻想，夢登月宮的“游仙詩”，全篇八句，波瀾起伏，曲盡恢詭，把宇宙的夜景描寫得十分神奇。前四句，寫的是夜空自然景色：夜色凄清，玉兔、蟾蜍的眼淚點綴著天色；云樓半開，清光斜射著樓壁。玉輪般得月亮輾著夜露前進，連月光都象被沾濕了似的。居住在月宮中的仙女們，系帶著雕刻有彎鳳佩飾，相逢在桂子飄香的路上。詩人用一個“泣”字，寫月亮初升是凄清的“天色”；用“玉輪軋露”，比擬月亮的運行，真是極妍盡態(tài)，奇絕入微！（接著，釋然展開驚人的幻想之翅，寫仙女們一起，居高臨下，俯視月光之下廣袤大地。在詩人眼底，滄海桑田和神仙之居，一切都如走馬似的更變。真有點月宮一夜，世上千年的味道。要看中國的九州大地，不過象就點煙塵；那浩瀚的大海，也只似瀉在杯中的“一泓海水”。后面這四句，雄闊豪縱，唏噓縱橫，想象絕妙，集中體現(xiàn)了李賀的浪漫主義特色。）但是，這首詩并不是那種逃避現(xiàn)實的“游仙詩”，雖然詩中勾畫了一幅神仙世界的畫面，但是人們從“黃塵清水”到“千年如走馬”中，就可以體會到作者渴望變革現(xiàn)實，而又時不我待，壯志難酬的心情來。

                         三

   結(jié)構(gòu)奇突陡變。李賀詩中，在作者浮想聯(lián)翩的主觀感情這一線索的貫穿下，使得結(jié)構(gòu)大開大闔，大起大落，象錢塘江的涌潮一樣跳躍起伏，變化多端。如《秋來》：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luò)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yīng)直，雨冷香魂吊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詩人借秋天的到來，抒寫出自己沉郁悲寞的心情。頭兩句寫時間、寫環(huán)境，驚嘆時光易逝，接下來的三四句從借景抒情一躍成為直抒胸懷，擔憂自己嘔心鏤骨、鍛章煉句所成的“一編書”，不被重視，成為蟲嚙下的碎屑。五六句在思牽腸直的愁苦中，竟然跳出個“吊書客”的“香魂”來。最后兩句又出現(xiàn)了古代詩人的鬼魂在“秋墳”前唱著鮑照的挽歌，傾訴這千年地下“恨血”難滴的憤懣。結(jié)構(gòu)開闔多變，意境沉郁，大大增強了詩的藝術(shù)感染力。又如《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詩人從對墓地的描寫，而突變?yōu)榕淼淖园?，大有往事回首不堪的凄涼之感。而又回到現(xiàn)實的景色。繼而又跳到女鬼身上。更奇特的是突然楔入女鬼生前的景象：再又回到墓前，出現(xiàn)了翠燭冷光。最后寫詩人置身西陵風雨之中，幻想女鬼滿懷凄苦，漸漸隱去的景象。這首詩，由于時空交錯，界限泯滅，人稱屢變，境界頻移，使得全詩的結(jié)構(gòu)跳躍起伏，陡然多變，奇而不俗，怪而不誕。

四

   運用比興手法精妙。在李長吉的筆下，比寓藏于興之中，興又隱匿于比之內(nèi)，二者相輔相成，水乳交融。如《天上謠》中的“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一句，把天河上飄蕩浮動的云霞比喻成流水，這是比的手法，而在流云覆蓋的月宮中，又有“桂樹”、“仙妾”，從而這句又有興得特點。另外，從全詩來看，似乎通篇是寫幻想境界的情景，但實際上市在抒寫現(xiàn)實生活當中的變化和苦悶，是在通篇作比。在李賀筆下，比與興互相映襯兼而用之，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使詩歌的藝術(shù)技巧達到了絕妙精倫的地步，充滿了浪漫主義風彩。同時也使得詩歌主題的表達趨于鮮活深入。又如《李憑箜篌引》：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

   這首詩雖然運用了大量的神話傳統(tǒng)和奇麗的想象，但卻寫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與事。它是說再一個濃云密布的秋日里，李憑在長安城中演奏箜篌。詩人把箜篌清脆的音響比作美玉的碎裂聲和鳳凰的鳴叫聲，把幽咽的樂聲比作“芙蓉泣”，把冶麗的曲調(diào)比作“香蘭笑”，把曲調(diào)的起伏變化比作“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這些精妙生動的比喻，真切地再現(xiàn)了李憑高超的演奏技巧，贊美了李憑的箜篌技藝。再如前文所舉，《馬詩》二十三首之五，從整首詩來看，好象是在寫馬，可是實際上是在寫人，用的是比體。然后又不是單純的作比。前兩句，詩人把沙喻為雪，把月喻為鉤，是比的手法，但從全篇的意境來看，卻是從“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這一帶有典型特征的邊疆戰(zhàn)場景致，引發(fā)出后面“何當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的立功邊陲之意，這又是興。這首小詩短短的二十個字，比興兼?zhèn)洌ハ嘤痴?，使詩人的建功立業(yè)的意愿表達得更加強烈鮮明。

五

遣詞用字奇絕古怪，生動鮮明。唐人李商隱在其《李長吉小傳》中曾記有李母之言：“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己爾！”形象地說明了李賀作詩嘔心苦吟的情況。如《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三十六宮土花碧”，“ 東關(guān)酸風射眸子”，“ 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等詩句，把苔鮮說成“土花”，把刺眼的冷風說成“酸風”，體現(xiàn)出詩人獨特的生活感受，使詩的語句奇而不俗；讓無知覺的銅人流出“鉛水”般得淚水，更是奇絕，大出常人之所料，使詩的表達新穎別致；特別是“天若有情”四個字，把李賀用語絕怪奇警的風格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天本無情，可是詩人卻用一個“若”字，別出心裁地道出了一層言外之意，“天雖無情，人卻有情”，這是詩人反復(fù)琢磨，幾經(jīng)推敲而成的絕筆，使詩的藝術(shù)境界達到了回味無窮，“石破天驚”的地步。

李賀的詩歌創(chuàng)作曾經(jīng)受到梁宮體詩的影響，很多詩作帶有齊梁浮靡之氣，也有不少詩中的語句晦澀難解，這是其不足之處。李賀在《花游曲》序[③]中曾公開聲明自己是學(xué)梁簡文帝的，這就說明他對宮體詩還是比較贊賞的。他作品中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這類作品，如《美心梳頭歌》等。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中曾言：“李賀的詩做到別人看不懂”。這雖然不是說李賀的全部作品但也說明晦澀難解之句是很多的。如《馬詩》二十三首之十三中的“堆金買駿骨，將送楚襄王”一句，就很費解，歷來注家都將此舉列入難解之列。這雖然只是一例，但由此可見李賀詩歌確有不少晦澀之處。

 李賀生活在戰(zhàn)亂紛起、矛盾叢生的唐代中期，懷才不遇，抑郁早死。他不滿當時的社會黑暗，向往光明，因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但由于出身和個人生活經(jīng)歷所限，他的詩歌在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上不夠充分。據(jù)今人朱世英統(tǒng)計，李賀現(xiàn)存詩歌二百四十一首，寫閨情和詠妓的占三十余首，抒寫個人情懷，揭露諷刺權(quán)貴的占四十五、六首，表現(xiàn)勞動人民疾苦的占七、八首，從這個統(tǒng)計的數(shù)字來看，李賀詩中確實有不少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是不足取的。但是，李賀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流是積極浪漫主義的，是奮發(fā)向上、積極進取的，所以把李賀稱為中唐詩壇異軍崛起的一大浪漫主義詩人應(yīng)是當之無愧的。

當年準備畢業(yè)論文，既有三篇候選，這是其中的一篇，最后選用的是比較穩(wěn)妥的一篇“詞題詞序考源論辯”，還有一篇是考論李白的，下次發(fā)出來供博友們批評指正。這篇總體上偏于飄渺，算不上有太多的新意，偏重于表達個人的審美感覺；李白那篇標新立異，發(fā)千古質(zhì)問，不利于答辯的通過，所以最后選的有“乾嘉考據(jù)”特色的《詞題詞序考源論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