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當(dāng)年在煙臺電視臺講座的講稿，因為電視臺的原因，這一期沒有播出。偶然在電腦中發(fā)現(xiàn)了這篇，發(fā)上來，與大家一起再度回顧李賀苦難而短暫的一生。主，就是主持人，劉，即本人。其實稿子都是本人寫的。
（上集 ）
在燦若繁星的古代詩人中，優(yōu)秀的詩人總是備受推崇的，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其中的極品詩人就像那光焰不息的恒星，永照天宇。在這些恒星當(dāng)中，有那么一個詩人，他光焰萬丈卻只能寂寞地縮在角落，他被喜愛的人輟在指尖，也被不喜歡的人罵為牛鬼蛇神。在三千年的詩歌史上，只有三個詩人有過膾炙人口的稱號，比如“詩仙”李白，“詩圣”杜甫，只有他被稱為“詩鬼”，不管是詩仙還是詩圣，都是毫無疑問的是贊美稱號，唯獨這個“詩鬼”，是褒是貶，頗耐人尋味。浩如煙海的古典詩歌中，有一類浪漫主義的詩歌，是以大膽的想象和夸張來描寫奇特的情節(jié)，創(chuàng)造非凡的意境，具有強烈的個性特征和主觀色彩的。因為寫作難度大，寫的人就比較少，能寫得好的人就更少，中國三千多年的詩歌史中，公認(rèn)的優(yōu)秀浪漫主義詩人只有三個，其中就有這個“詩中鬼才”。那么這個人是誰呢，今天，就讓我們和嘉賓一起來解讀“詩鬼”李賀的詩歌和他那顆鮮為人知的苦難靈魂。
（介紹嘉賓）
主：劉老師你好！據(jù)我所知，在浪漫主義詩人中，大家都比較推崇李白和屈原，好像不大知道李賀，是不是這三個人中，李賀的詩歌寫得最差？
劉：不錯，在這三個詩人中，就屬李賀的名氣最小。但不能因襲就說李賀的詩歌就是不如屈原和李白。就藝術(shù)性上來講，李賀的詩歌絕對不比李白和屈原的差，李賀之所以沒有李白和屈原著名，我想可能是因為李賀詩歌的題材比較狹窄，很少有涉及到國家興亡民族榮辱和人民甘苦的內(nèi)容，他抒寫的主要是個人的懷才不遇呀壯志難酬啊等等苦悶懷抱，以及好景不常、時光易逝等感傷情緒，不大適合大面積的推廣；就文辭上看，李賀的語言也比李白的生冷晦澀，一般人難以理解，大概也是因為不通俗，中小學(xué)課本也很少選用，故而不如李白的家喻戶曉。至于屈原呢？我想大多數(shù)人知道屈原并不是因為他那更難懂的楚辭，而是因為他的愛國情懷和抱恨投江吧。
主：如此說來，知道李賀的人必然少，那么，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推想喜歡李賀的人也不多呢？
劉：不能因此就說喜歡李賀的人就一定比喜歡李白屈原的人少吧。喜歡李賀的人還是很多的，比如杜牧給李賀的詩集作序，李商隱給李賀作小傳，朱自清給李賀作年譜，錢鐘書的《談藝錄》里就有八個部分談到李賀，毛澤東更是非常喜歡李賀的詩歌，李賀的詩歌傳世至今的有240首，毛澤東圈點過的就有83首，有的還圈點了四、五次。在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中，由于詩歌本身的字?jǐn)?shù)很少，寫作者借鑒前人的作品都是仿寫或化用，比較忌諱整句搬過來直接引用，毛澤東不但大膽地直接使用，還嫁接得天衣無縫水乳交融，像《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中的“一唱雄雞天下白”都是李賀的原句原封不動地搬過來的。這些足見毛澤東對李賀的喜愛程度了吧。當(dāng)然，喜歡李賀詩歌的人還包括我。
主：下面我們就一起來欣賞毛澤東原句搬用過的《致酒行》
零落棲遲一杯酒， 主人奉觴客長壽。
主父西游困不歸， 家人折斷門前柳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 天荒地老無人識。
空將箋上兩行書， 直犯龍顏請恩澤。
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 誰念幽寒坐嗚呃。
——李賀《致酒行》
古詩今譯
一個人淹留落魄在這長安城中，承蒙里坊中主人置酒相招，祝我健康長壽。說“你就像西漢的主父偃久留長安一樣，思念我的家人大概也把門前的柳枝都折光了。我聽說太宗時的馬周在新豐滯留時，等到了天荒地老也沒人識得他是英才。后來只靠奏章上的幾條意見就被皇帝召見，委以重任”。我有一腔召喚不回的迷惘失落的靈魂，主人的開導(dǎo)就像雄雞的一聲高唱帶來了光明。少年人應(yīng)當(dāng)有凌云之志，老是唉聲嘆氣，一蹶不振，誰會來憐惜你呢？
劉：這是李賀用主客對話的形式，模擬里坊主人的口氣對身處逆境的李賀的一番勸慰：你到長安這么久了，家人也很想念你，暫時回去，日后未必沒有出頭之日，馬周的際遇不是就在眼前么？這種勸慰一下子讓李賀豁然開朗，明白了坐嘆幽寒毫無益處，還是要奮發(fā)努力。全詩很大程度上帶有驟遭碰壁而不甘罷休的情感特征。
主：劉老師，李賀本來是一個好好的大活人，為什么人們要說他是“詩鬼”呢？那么“詩鬼”應(yīng)該怎樣理解？是寫詩的鬼呢還是給鬼寫詩的人呢？
劉：似乎都不是。我理解“詩鬼”的名稱可能有兩個含義，一個是李賀的詩作籠罩著鬼氣，另一個意思就是他的詩人們難以理解，似乎只有鬼容易讀懂。鬼什么樣我們都沒見過哈，但是說哪里鬼氣森森，我們是都能感覺到，讀李賀的詩，時常就給人鬼氣森森的感受。李賀一生詩作，包括不確定的“外集”和補遺20篇左右在內(nèi)，約240首左右。其中提及鬼神精怪的有91首，占創(chuàng)作總量的38%，而且多是李賀詩的代表和精華之作。
流傳極廣的《李憑箜篌引》本來是描寫聽一個叫李憑的人彈奏箜篌時的感受，那描摹聲音的事物卻都不是人間常見的東西，這首詩曾經(jīng)被收錄進(jìn)中學(xué)語文課本，是李賀浪漫主義的代表作之一，比較之下，也是他鬼怪詩中鬼氣較小的一首。
（短片）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李憑箜篌引》
古詩今譯
吳地的絲弦蜀地的桐木制成精美的箜篌，奏出的樂聲飄蕩在睛朗的深秋。
聽到美妙的樂聲，山里的白云凝聚，不再飄游；
那湘娥把點點淚珠灑上斑竹，九天素女也牽動起了一腔憂愁。
這高妙的樂聲從哪兒傳出？那是李憑在國都彈奏箜篌。
像昆侖美玉碰擊的聲聲清脆，像鳳凰那激昂嘹亮的歌喉；
像芙蓉在露水中唏噓飲泣，象蘭花迎風(fēng)開放的笑語輕柔。
整個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如同沉浸在一片寒光中那樣清幽。
二十三根弦絲高彈輕撥，天帝的心弦也跟著樂聲顫抖。
高亢的樂聲直沖云霄，仿佛震漏了女媧煉石補綴的蒼天，
石破天驚，漫天的秋雨聲湫湫（qiu）啾啾（jiu）。
恍惚中樂聲傳入深山，連傳說中最善于彈箜篌的老女神成夫人都想跟李憑學(xué)演奏；
湖里老魚也興奮得在波中跳躍，瘦蛟龍更是起舞歡游。
月宮中疲憊的吳剛也忘了休息，徹夜不眠地在桂花樹下逗留。
就是那搗藥的玉兔也佇立聆聽，顧不得露珠兒斜飛寒意颼颼！
主：記得我們學(xué)過白居易的《琵琶行》，那也是一首描寫音樂的絕唱，跟這個《李憑箜篌引》相比，覺得這首詩不如《琵琶行》好理解，不還知道您是不是也有這個感覺。
劉：當(dāng)然有，要不李賀就不是“詩鬼”了。清朝人方扶南曾經(jīng)把《李憑箜篌引》與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相提并論，并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但是我們只要跟白居易的詩和韓愈的詩一比較就可以看出，雖然都是用比喻描摹聲音，白和韓使用的喻體都是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而李賀使用的事物卻都不是生活中固有的，都需要讀者展開想象才能感受到的，這個感受又不是能輕易做到的，鳳凰都不存在，它的叫聲更是無從談起；芙蓉怎么泣露蘭花怎么笑？似乎誰也沒見過。聲音如何把光消融？老魚如何跳波痩蛟怎樣舞？這些都是一千個人能讀出一千種感受的景物，至于能感受到多少，那就看讀者自己的修養(yǎng)了。這也是浪漫主義詩歌的最主要的特征。所以方扶南說“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也曲折的說明《李憑箜篌引》的難以理解和感受。
主：那說李賀的詩籠罩著鬼氣，怎么理解呢？
劉：李賀詩的題材多與鬼相關(guān)，這大概就是他的詩鬼氣之所在吧。
李賀不僅喜歡寫天神、仙道，還喜歡描寫鬼女、棺材、精怪、墳場和燒化亂飛的紙錢等場景，李賀刻畫的草木是凋零的，花朵是枯萎的，鳴蟲是晚秋的，都是衰敗凄涼的景物，李賀的詩中時常流淌著光陰似箭而人年命太短和世事變化無窮而人生倏忽而逝的焦慮和悲嘆，甚至，秋風(fēng)吹落一片樹葉，他會覺得驚心動魄，頭上掉下幾根白發(fā)，也能給他帶來難以抑制的愁思。李賀在詩中頻繁使用“死”“病”“老”“血”“神”“鬼”“龍”“蛇”等與鬼相關(guān)的字，據(jù)學(xué)者統(tǒng)計，其中“老”字多達(dá)五十多個，“死”字也有二十多個。使用“啼”和“泣”來歌詠草木的文字更多。這些文字組合起來，就使李賀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背俗反常的病態(tài)美了。
老兔寒蟾泣天色， 云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 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 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 一泓海水杯中瀉。
——《夢天》
古詩今譯
幽冷的月夜，陰云中飄灑下一陣凍雨，仿佛是月里的玉兔寒蟾在哭泣。雨停住了，云層裂開，一座高聳的樓閣從云縫里顯現(xiàn)出來，月光斜射樓壁，一片慘白。雨后水氣未散，玉輪似的月亮在水氣上輾過，打濕了一團白光。在桂花飄香的月宮小路上，有幸到一群仙女。仙女說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之下，她們已經(jīng)多次看到黃土地變成了江河，人們到了月宮，回過頭來看人世，就會感覺到千年也就是快馬跑過的那一瞬。大地上的九州有如九點煙塵。東海那一汪海水，不過就像打翻了的一杯水。
劉：李賀夢中的月宮景象是：樓閣半開，月色灰暗凄白，連住在月宮中的兔和蟾蜍也在為如此慘淡的天色在哭泣，而且這兔也老了，這蟾也呈冷意了。種種描寫都透露出詩人的幽怨。仙女們披著的也是露水濡濕了的月光，于是玉佩的叮當(dāng)聲響和桂花的飄香就都不是那么讓人賞心悅目了。本來神仙之地是令人快樂的，但由于詩人心境的苦悶，所以投射到月宮的也是一種郁郁寡歡的情調(diào)。人事滄桑，變幻莫測，世間的一切都是變數(shù)而不是常數(shù)，在神仙看來千年之變不過白駒過隙；九洲雖大，滄海雖闊，也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煙塵和流水。
主：我這樣理解不知道對不對哈，詩人的言外之意也許是在說：從大處看，人又何必為暫時的受限而苦惱，為眼前的蠅頭小利去鉆營，就算是成了仙宮里的玉兔和蟾蜍，不是也有哭泣的時候嗎？
劉：詩人是有這樣的言外之意的。聯(lián)系到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苦難：早衰、多病和對死亡的懼怕，仕途的坎坷和生活的貧困，詩人確實也只能在這些神詩中才能獲得解脫，才能看到希望，這種明朗的色調(diào)和高度理想化的天宇，使他凄苦的精神世界得以慰藉，也算是對他坎坷人生的一種間接補償。所以說，《夢天》是在借天界的想象來排遣他個人的苦悶，是在探究時空的轉(zhuǎn)換中表達(dá)他要突破生死束縛的強烈欲望。因而《夢天》也就如同屈原的《天問》而為“問天”一樣，成為“天夢”，是意欲超越而又難以超越的生命追尋，是他無奈之中的命運悲歌。
（短片）
而李賀描寫神仙的篇章卻是他對人生的思考、理想的追求和對未來的企盼等等的具體而委婉的體現(xiàn)。這些詩作中往往一反凄苦陰冷的底色，顯得流光溢彩、新奇瑰麗，色調(diào)明朗而高度理想化。如這首描繪天上神仙生活的《天上謠》：
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天上謠》
古詩今譯
銀河夜里轉(zhuǎn)動，星星的運行就仿佛是在這河水中漂流。銀河邊的流云也發(fā)出像水一樣的嘩嘩聲。月宮里的桂花常開不敗，仙女們環(huán)佩叮咚地來往著采摘。一千多年前就白日飛升了的秦穆公之女弄玉清晨卷起窗簾，看到日出北方，北窗前種植的梧桐樹上棲息的那只青風(fēng)還依然嬌小。王子喬吹著長長的笙管，召喚游龍去耕耘煙霞種植靈芝草。披著粉紅的綬帶穿著雪白的長裙的仙女們漫步青洲，邊走邊拾春天開放的蘭花，仙女們偶然抬頭，指著東方疾馳而過的太陽神羲和說，時間過得真快呀，東海三神山周遭的海水新近又干了，變成陸地?fù)P起塵土來了。
主：詩人用他的生花妙筆為我們虛構(gòu)了一個多么盡善盡美的天上樂土?。哼@里桂花不落，蘭花常開，盡管天河夜轉(zhuǎn)、北窗日曉，但生命在此卻呈現(xiàn)永恒的靜謐安詳狀態(tài)：仙妾采香、秦妃卷簾、仙女拾蘭，王子呼龍耕煙、羲和驅(qū)日走馬，各司其職又各得其所。
劉：是啊，詩人為了強調(diào)這種永恒和安詳，還特意在結(jié)尾處用人間的短暫和多變來加以對比：“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相比之下，天上那種春光永駐、紅顏不老的狀況，就顯得特別可貴。
（未完，敬請等待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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