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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自古麥子高貴，為待客、蓋房子、娶親、過年過節(jié)的細糧。它在稼禾家族里，最先收獲，是農(nóng)村青黃不接時盼來的救命糧。初夏吃不飽的大長天里，天天瞅著麥田，希望麥子快點兒發(fā)黃，接濟斷頓的口糧。
舊時，等到麥子顆粒飽滿，似青似黃時節(jié)，餓極了的農(nóng)家會掐麥穗，鍋里煮一煮，搓出麥粒，在小磨上推出黏漿，熬野菜糊糊喝，這叫吃黏粘，可以直接吃上麥子，讓麥香提起精神氣兒，準備麥收。大集體時，再餓，也沒人敢動不熟的麥子。麥黃，顆粒飽成，才開鐮。
二
麥收前滾場院。每個生產(chǎn)隊在村邊空閑的地方，劃出一塊地，專用來夏季打麥子，秋季曬苞米，冬天擱花生蔓地瓜蔓。場院歷經(jīng)一冬一春，凹凸不平。隊長就會組織歲數(shù)大的人，用锨镢平整一番，再灑上水，待地面半干，用碌碡滾壓，直到光滑如鏡。當(dāng)年，各個生產(chǎn)隊麥田分水澆地、山耩地。水澆地麥稈粗，要用鐮刀。山耩地上不去水，麥子長得矮小，用手拔。家家備好鐮刀，用多層鋪襯釘在一起，做保護手掌的套子。常聽大人們說，女人怕坐月子，男人怕拔麥子。說是拔一季麥子，脫一層皮。
麥熟三晌，一眨眼麥子熟了，大人孩子齊上陣。第一次體驗拔麥子的繁重勞苦，是在15歲那年麥假。任村支書的父親對我們半大的孩子們說，麥子掉頭了，農(nóng)活太忙，你們都跟著大人下田，能拔一棵是一棵，也給家里掙幾個工分。
隊長安排，先從山耩地拔麥子。拔麥子記工分，地頭長的一畦子四行麥子，得整勞力半天拔完，一般記6個工分。你干多少，掙多少工分。收工時，隊長早給統(tǒng)計好，記到工分冊里。我們孩子沒有工分冊，可以記在大人的冊里。
拔麥子要有蹲功，站著拔，腰一彎一直，耽誤功夫。要蹲在麥地里，雙手并用，拔下一把，在左大腿和腰部之間夾好。待夾滿，前面的一個順出兩把麥子，麥頭對扭在一起，做捆綁麥子的“繞子”，把腰下夾滿的麥子放到繞子上，繼續(xù)往前拔。后面的人跟上來，把自己夾滿的麥子摞上，扎好繞子，把麥個豎起來。打麥繞要選擇不干的麥子，有韌性，否則，麥個子沒等站起來，散了。
麥子根系發(fā)達，拔一墩，帶起泥，要將根部泥土拍打干凈。一會兒，滿臉滿頭泥土，嘴唇沾泥，鼻孔堵塞。有的麥子粗壯，拔不下來，就要站起身，彎腰拔。拔下麥子，在腳底下拍打泥土。
大人們一蹲下，便很少站起來。個別青年人手上戴著布套子，防麥子勒手。老莊稼把式手掌厚實，滿手硬繭，小小麥稈，不當(dāng)回事兒。太陽當(dāng)頭，好像下火，汗水早就洇濕了襖褲。風(fēng)一吹，能見襖上一層灰白。一天下來，累得雙腿發(fā)僵，身子發(fā)飄。
每天凌晨4點，隊長及時在大街上喊話拔麥子了。趁著風(fēng)涼，干一大早上。7點，戶戶送飯，節(jié)省來回走路時間，多拔幾溝麥子。家家把最好的食物留著麥收。送飯人 ?（kuǎi）一個蓋包袱的簍子，提一瓦罐苞米稀飯，或者小米粥。十幾戶人，尋地頭草地上，一溜坐下，撲嘍撲嘍手，掀開包袱，有饅頭、有金黃的苞米餅子、有大餅。一碟醬，一捆大蔥，咸鴨蛋。低頭快吃，吃完了，抽袋煙。隊長喊一聲，干活了！
三
這邊麥子拔的差不多了，那邊車推人挑，條件好的有馬車，將麥子運到場院里。隊長吩咐我們學(xué)生把滿地里的麥子集中到一起，幫助裝車。小學(xué)生在后面撿麥穗。轉(zhuǎn)眼間，場院里堆起了高高的麥垛。男勞力兩人一組，一個按鍘刀，一個往鍘刀里入麥子，把麥根切下，按照戶數(shù)人口多少，分成一堆堆，讓各家各戶搬回家燒火做飯用。每到麥收結(jié)束，家家門前會豎起一個麥根垛。鍘麥子是力氣活兒，也是危險營生，麥子入鍘刀，要一下鍘斷。把麥繞子放到一邊，最后專門理順齊，一起鍘掉麥根。
婦女們在場院里，選高壯的麥子，梳理麥秸，把麥穗剪下，麥秸捆好，鄉(xiāng)間叫“隨麥秸”。麥秸可用來編織草墩子、蒲團、蒲扇、箅子、草簾子、斗笠等家把什，更重要的用途是苫房子。早年間家家蓋房，用麥秸苫房頂，省錢、暖和。
接下來，打場。六月天，雨說來就來。俗話說：豆黃麥黃，虎口奪糧。麥子成熟怕冰雹，麥子上場怕雨淋。麥粒不入庫，心里就緊張。
四
那時，一個村頂多一臺脫粒機，幾個生產(chǎn)隊輪流用，三班倒，歇人不歇馬。隊里燒了綠豆水，給社員們防暑降溫。整勞力倒班往脫粒機里入麥子，婦女拿著簸箕接麥粒。我們學(xué)生拿著木杈，在脫粒機后面推麥秧，集中成大堆。
打麥場如戲劇里的高潮，轟轟烈烈，人人振奮。打場后的麥秧，除了燒火，用之和泥，做盤炕的土大墼，蓋房子的笆泥。有麥秧摻和其中，結(jié)實、有筋力。
沒有脫粒機時，人工使用連枷脫粒。有條件的把小毛驢捂上眼睛，由一個人牽著它，拉著碌碡轉(zhuǎn)圈，碌碡碾出麥粒，也叫打場。
等到差不多了，用竹筢子劃拉出麥秧，把混雜麥糠的麥子堆到一起，用木锨鏟起麥子，順著風(fēng)向，向上空揚去，麥粒直線落下，麥糠飄到一邊，這叫揚場。揚出的麥糠，用它摻和青草漚糞。沒有蚊帳的農(nóng)家，晚上在正屋里點上一堆麥糠，用來熏蚊子。
麥子裝在麻袋里，趁好天，攤曬在場院里。三兩個日頭，保管捏一粒用牙咬咬，嘎嘣響。婦女們于是用簸箕扇麥子，扇出粒飽滿、不帶渣子的裝袋交公糧。
那時候，一粒麥子下地出苗，越冬，澆防凍水，開春返青水、揚花水、灌漿水、打蚜蟲藥，到吃上麥子，期間不知要倒騰多少回。等麥子曬干了，產(chǎn)量高的，每人可以分到五六十斤，產(chǎn)量低的，每人分二三十斤。我們村山耩薄地多，有年攤上干旱，每人分了十斤麥子。麥子大頭交公糧，自家分了麥子，不管多少，稱出十斤八斤上磨推出來，嘗嘗新。社員們碰面會說，吃上麥子了。余下的藏起來，是一年的細糧了，專備急事吃用。自家吃頓白饅頭，那是稀罕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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