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慶華：隱士之“顯”
作者：宋慶華
從幾十列縱隊排立整齊的書脊上細覷發(fā)現(xiàn)《空谷幽蘭》這本不算太厚的書，是因為一片蒼白中飄出一葉藍色才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拿上手時，書嶄新還散發(fā)著油墨的馨香，淡藍色的封面讓人頓時感覺別具一格的雅致，作者乃美國人比爾·波特，腦子里不自覺地蕸想聯(lián)翩，空曠的山谷，飄逸陣陣清幽的草木花香，叢叢蘭草隨風(fēng)搖曳展現(xiàn)素雅身姿，想必這是一本文筆優(yōu)美的情思作品。出乎意料，是這位漢學(xué)家走遍現(xiàn)代中國的終南山、五臺山、太姥山尋訪大山深處諸多“隱者”，調(diào)查現(xiàn)代隱士現(xiàn)狀，解析中國傳統(tǒng)隱逸文化的散文式作品，文筆確實優(yōu)美流暢，但絕無濫發(fā)情殤。讀這本書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讀完最后一個字，對一個外國學(xué)人研究中國文化這么一個犄角旮旯的現(xiàn)象都饒有興趣地作專門研究，而且提出自己的獨有見解，還是有所感動，對書中敘述的那些個居草棚木屋著粗布長衫食粗茶淡飯的山中隱者，總覺著灰頭土臉卑微猥瑣，泱泱大國名山大川之間，渺渺幾個遁于山林的人似乎不足掛齒。于是，書被擱置架上蒙塵，隱士的影子也從腦子里淡出了。
近些年來，也轉(zhuǎn)悠過好些個名山，不經(jīng)意間在幾多不起眼的山坳角落與幾多“勉強”算作現(xiàn)代“隱者”的人不期而遇，且有緣作過一些交流，了解到這些個從繁華都市避之于大山溝的人各自多有來頭，不是高知高管，就是小老板企業(yè)家，曾經(jīng)有過屬于自己的輝煌，大多遭遇一些個挫折坎坷或者歷經(jīng)曲折，萌生退意才來尋覓冷僻俊逸之地，圖過安身怡神清靜無為的日子，假以時日，有的已混同于當(dāng)?shù)卮迕?，有的甚至修身修心至一種境界，表現(xiàn)出一副輕松釋然的狀態(tài)，當(dāng)然仍不乏憤世嫉俗者。不由得使人聯(lián)想到《空谷幽蘭》，遙想史上不乏著名隱者的身影，牽延自己上了一定年紀，經(jīng)歷一些人事，自然產(chǎn)生重新省視這個現(xiàn)象的想法。
想想也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會有迷茫的時候，看不清前路時瞎里莽愴地跟著走，自以為是的認準自己的道走，一段時間后回頭看，咦，有幸走對了，或者，唉，不幸走岔了路或者走了一點彎路。復(fù)看前路，困惑又迷茫，朦朧與污穢，突地身心疲憊無意再進，于是，讓開大道，退避山野，山林便多了一個隱者，俗世便少了一個行者。
任何一種存在權(quán)力管控的社會形態(tài)都會產(chǎn)生邊緣化的或者主動隱而不現(xiàn)的人，尤其在華夏這塊地上，進入集權(quán)時代，看似不超過三百年就來一波改朝換代，實則二千多年就是朝廷換個班底，又重復(fù)“治世——亂世——衰世——滅世”的模式，立朝之初一般是從“亂”到“治”的階段，百廢待興，上忙于分權(quán)記功，“功成身退”祈望博取名聲的高潔者，規(guī)避“兔死狗烹”的智者，“不屑功名”的義士，忿于分權(quán)分利不公的激憤者，出走江湖的多是天下聞名之士。待江山穩(wěn)固，朝堂上為著私利各自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便出現(xiàn)山頭林立朋黨之爭，爭寵依附、把持特權(quán)、相互傾軋此起彼伏，弱者被邊緣化，失敗者則隱退一邊積蓄力量或等待時間東山再起，失意者干脆隱居山林，忘卻煩惱過自己悠哉逍遙的神仙日子去了。至于普通百姓本身處江湖之遠，無謂隱于非隱。
史上說“隱士”，大多褒義且贊美有加，詩意最盛的贊美莫過于范仲淹稱贊嚴光的那四句詞：“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此嚴光者，是漢光武帝年輕時的同窗，輔佐劉秀登基立下汗馬功勞，曾與皇上同床共枕，情同手足，但劉秀坐穩(wěn)天下后絕不“攀龍附鳳”，三番五次拒絕給他封官授爵，去了風(fēng)景如畫的富春江畔做起了閑云野鶴。
做隱士，尋覓了一個好去處又留下一篇篇優(yōu)美詩文的陶淵明，隱了反而更顯。想起他，腦子里就閃現(xiàn)出《桃花源記》所描繪的那塊隱秘境地的田園風(fēng)光，還有一連串“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句映照的自在與寧靜景象。崇尚這個史上因“隱”而“顯”的詩人，欣賞他“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情懷，更為他“不為五斗米折腰”蔑視權(quán)貴遺世獨立的名節(jié)而折服。唐代那個因琢磨“推敲”二字聞名的詩人賈島，還有一個首《尋隱者不遇》以白云、蒼松喻意超凡脫俗隱士的詩：“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睂憽半[者”而感之作，至今讀來既膾炙人口又勾人聯(lián)想翩翩。
古代把不肯做官而隱居在山野之間的人，稱做隱士。這個“士”有點嚼頭，一般是指在朝堂有地位自己有文化，再差也是有一官半職的人做官的人，包含名頭更大的士大夫跑到山里躲起來，才算貨真價實的隱士。追溯起來，國人出隱士，最早有文字記載的當(dāng)屬許由。堯是上古時期天下明君，聽說許由品德高尚，才智過人，很受部族崇敬，就想傳帝位于他，孰料許由以“淡泊為大”拒絕了請求，還說：“我代替你難道就圖天下名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名實相比，實是主人，而名是賓客，難道我就為了這個賓客而來的嗎？”堯帝就要他當(dāng)“九州長”，他聽煩了就跑到潁水邊去洗耳朵，接著就連夜去了岐山隱居不出。許由跑路，堯帝要傳位給巢父，這先生更怪異，不僅拒絕，還跑到陽城遭棵大樹筑巢而居。商代末年的佰夷、叔齊不愿繼位不說，還躲進首陽山以“恥食周粟”而餓斃。
史上還有許多自身隱匿而借助他人造事或著書立說而出名的“隱士”。相傳鬼谷子先生，長期隱居鬼谷洞，精通諸子百家，教蘇秦、張儀以縱橫術(shù)，教孫臏、龐涓以兵法，后因?qū)W生在戰(zhàn)國時期縱橫捭闔屢建奇功而牽扯出師名。黃石公隱匿至深，神龍見頭不見尾，秦末亂世自稱“圯上老人”現(xiàn)身潁水橋上授張良《太公兵法》和《黃石公略》，助張良輔佐漢高祖劉邦奪得天下。明代王陽明在官場有所作為，但不見大功，轉(zhuǎn)向心隱，“龍場格物”創(chuàng)立“心學(xué)”，揚名天下。
歷史上隱士的奇聞軼事堆積演繹，包括對這一現(xiàn)象的認知、分析和探討逐漸形成一種中華文化獨有的底蘊。遠至老子、孔子、莊子的著述可見其蹤跡，老子明確說：“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笨鬃颖M管自己矢志于世救世，但贊賞隱士“賢者避世，其次避地”的做法。歷史脈絡(luò)表明，道家淵源于隱士思想。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中唯一以飲食習(xí)慣來命名的寒食節(jié)，就是為著紀念春秋時期晉國隱士介子推而設(shè)立的。晉公子重耳被逼逃亡時，介子推親隨十九年，期間“割股奉君”救其危難。待重耳歸國為晉文公遍賞功臣時獨遺漏了他，介子推憤懟他人勢利，背上老母親躲進綿山，緘口“不言祿”做了隱士。他這一“隱”激起晉文公幡然醒悟，立馬派人搜山，無果。有人出餿主意放火燒山，意圖逼其出山，豈料介子推和母親被燒死仍不下山，死后留下一詩：“割股奉君盡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晉文公命將介子推死難日設(shè)為禁火涼食的寒食節(jié)，改綿山為介山，并立廟祭祀。一個農(nóng)歷節(jié)日便有了“隱士”文化背景。
但凡有名有事見諸史冊的所謂“隱士”，不管是“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還是“心隱”或“身隱”，都是在“隱”與“顯”兩者之間權(quán)衡、選擇、取舍， 但無一不是以功利為目的來決定的，有的甚至把“隱”與“顯”直接作為撈取功名利祿的工具。有一個成語叫做“終南捷徑”，出自《大唐新語·隱逸》，原本是指唐代盧藏用舉進士不受重用，繼而隱居終南山贏得高潔的名聲，果然被召任官的故事。盧藏用者，喬裝隱士，實質(zhì)上以“隱”為橋，搭建通往功名利祿的便捷之路。實際上，“終南捷徑”早已有之，只不過沒有象盧藏用手指終南山，頗有深意地說：“此中大有佳處，何必在遠？”不料遭遇上真隱者司馬承禎道士一語戳破：“以仆所觀，乃仕宦捷徑耳。”才留下這一典故。距此上千年的姜子牙，飽讀詩書滿腹韜略，可直到70歲還閑居鄉(xiāng)間。聞知周文王狩獵將路過家門，他故意設(shè)計在渭水之濱用直鉤垂釣，四處宣稱“寧愿直中取，不愿曲中求?！苯K于“偶遇”文王官拜“太師”尊為太公望，輔佐文王、武王興旺霸業(yè)，消滅商紂，建立周朝，政績卓卓。典故“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說的就是其人其事。至于欲仕故隱的假隱士的代表，首數(shù)人人耳熟能詳?shù)娜龂鴷r期的蜀漢丞相諸葛亮，謀名仕推薦，使劉備三顧茅廬，定三分天下，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之美名，留《隆中對》、《出師表》、《誡子書》千古名篇，因其業(yè)績煌煌，即使隱士的“假”也作為高明計謀被后人津津樂道，“孔明”鮮為人知而“諸葛亮”成為“聰明人”的代號。
歷史上對做官爭議頗大詬病甚多，褒貶不一，但對隱士總是與“高士”“處仕”“雅仕”“名流”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都是一邊倒的褒義，名氣蓋過許多做官的人。畢竟在眾多趨之若鶩的求官潮流中，隱士為反其道而行之的逆行者，是為極少數(shù)，又表現(xiàn)為弱者的具象，自然搏動人們的憐憫之心。
與世俗社會發(fā)生沖突，絕世者選擇決絕辭世自行了斷，絕望而又想延續(xù)生命者選擇出家斷絕紅塵，失望而又心中不甘徹底割離者才走隱仕這條道?？梢娛裁淳辰绲摹半[”都隱而未斷，甚至是一種故弄玄虛，欲“隱”更“顯”。所以，史上有點名望的隱者并非徹底意義上的隱者，大都將自己“藏諸名山”，目的還是為著“東山再起”或者“傳名萬世”。
精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學(xué)者南懷瑾認為，中國文化幾千年來，影響最大的并不是孔孟，也不是老莊，而是隱士思想，至少對隱士思想的推崇有著三千年傳統(tǒng)，除了道家思想里形成了一個學(xué)派，而一般國人的腦子里或多或少都存有隱士思想。
現(xiàn)代社會的所謂“隱者”，盡管有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與現(xiàn)實時空或者身邊的一些人事格格不入，繼而采取避世的生活方式，算不得真正的隱士，包括《空谷幽蘭》記下的和我們所遇見的，畢竟現(xiàn)代社會交通、通訊、資訊如此發(fā)達，到哪里去尋覓與世隔絕之地和完全獨立遺世之人。不過，有“隱”這條路，使生活不遂意者同樣懷揣希望與憧憬去到一片恬淡寧靜之地，于山野中林泉旁換一種活法，不也是一種適得其所？誠然，這些個以不妨礙他人和社會的生活方式生存的人，偏居一隅，修心養(yǎng)性，既是適合其個性特點的生活狀態(tài)，也為當(dāng)今多元化社會所包容。
解析隱士現(xiàn)象在于揚棄，取其遠離喧囂浮躁而靜心修身養(yǎng)性的做法，以期健全人格，磨礪心志，跟上大時代的步伐，奔向偉大輝煌的未來。
作者原創(chuàng)文章：
作者：宋慶華，職業(yè)警察，偶有文字見諸報紙雜志網(wǎng)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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