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30 15:38:17
李商隱與溫庭筠、段成式
唐代人講究門第,又喜論排行,稱呼朋友常加上對方的行第,就好像如今叫“張三”、“李四”、“王五”一樣,不過絕沒有半點褻瀆或蔑視的意味,像杜甫稱李白為“李十二白”,嚴武稱杜甫叫“杜二”,儲光羲稱王維為“王十三維”,其實都是表示親密。晚唐有三個排行十六的詩人,一是李商隱,一是溫庭筠,一是段成式,據(jù)《舊唐書·文苑傳》及《新唐書·文藝傳》說,因為他們都善于寫駢儷對偶、繁縟華麗的文章,又都排行十六,所以時人便把他們所擅長的文體風(fēng)格稱為“三十六體”。
溫庭筠(約801-?)和李商隱是朋友,他本名溫歧,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人,據(jù)說他的祖上是當過宰相的溫彥博,但到他這一代卻衰微沒落了。他一生坎坷,也許是他生性傲慢尖刻、放浪不羈、不修邊幅的緣故,總是得罪人,也一直考不中進士,只好當當小官,做做幕僚,這些都和李商隱很相似,所以他們氣味相投,頗有惺惺惜惺惺之意。溫庭筠《秋日旅舍寄義山李侍御》便把李商隱比作司馬相如,而李商隱《有懷在蒙飛卿》、《聞著明兇問哭寄飛卿》則把溫庭筠比作庾信和沈約,可見他們之間感情很深。段成式字柯古,河南人,他也是貴族后裔,他的父親也當過宰相,不過到他這一代運氣就沒有那么好了,雖然他比溫、李官都當?shù)么?,但最終還是被牽累罷官當了平頭草民。他與李商隱沒有多少來往,但和溫庭筠卻極要好,這從他《寄溫飛卿箋紙》、《嘲飛卿》、《柔卿解籍戲呈飛卿》中就可以看出。
駢儷文章是當時官場公文往來所限定的格式,為了混一碗飯吃或為了顯示自己才華,寫這類文章也是不得已。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都是在官場中混的人,寫寫這些文章自然情有可原,他們自己也未必想到這類文章能傳世博名,也未必想到三個人會因為這類文章及排行的巧合被連在一起被世人稱道,更沒有想到會被身后史家一道罵為“俱無特操,恃才詭激”。
一般來說,人說話、作文與寫詩在風(fēng)格上是有共通性的,這并不是什么難解的事情,因為人畢竟是用同一個頭腦在思索與表達的,大腦與嘴、手(筆)之間的聯(lián)系有一種習(xí)慣的樣式,這使得詼諧樂天者好說笑話好寫調(diào)皮文章,理智清明者講話邏輯性強、文字洗練簡潔,而同出于一個人手筆的文與詩自然不可能過于背道而馳,冰炭相左。比如韓愈的文與詩,都是那么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都有那么一些古硬橫矯的語詞,而且都是不講對仗、不重駢儷、不求熟媚的古體,而柳宗元的古文則偏于自然流暢、清新雋永,不像韓愈那么奇崛雄放,他的詩也就寫得溫麗清深、簡古淡泊些。
不僅一個人的詩與文會互相影響,就連一個時代的文風(fēng)與詩風(fēng)也會互相滲透,韓愈、柳宗元的時代古文盛行,一時詩風(fēng)也漸有趨古之勢,韓愈、孟郊、李賀等人都以古體見長。但到了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的時代,古文運動已到強弩之末,古文大家也星殞煙消,盡管有的人仍以古文為正宗,但朝廷官場里卻依然盛行駢體文賦,而舉子考試也仍舊考駢偶對仗的詩賦。像唐文宗元年秋的考試,就詔令“所試賦,則準常則,詩則依齊梁體格”,出題為《琴瑟合奏賦》、《霓裳羽衣詩》(《云溪友議》卷二),這樣的題目加上這樣的標準,當然要使文人都學(xué)會駢四儷六、對仗音律,否則混一碗官飯就太難了。所以,盡管李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不喜偶對”,但入了幕府之后還是得學(xué)寫“今體章奏”,段成式雖然能寫《好道廟記》、《毀》這樣的漂亮古文,但在官場應(yīng)酬公文往來時仍得四六對仗地寫得像模像樣。
駢體文賦的特征用柳宗元《乞巧文》的話說就是“瑣碎排偶”、“駢四儷六”、“宮沉羽振”,用現(xiàn)代白話來說就是講究對仗、字數(shù)、聲律及用典,這恰恰也是近體格律詩的特征。近體詩與古體詩、駢賦與散文的區(qū)別正在于前者改變了古詩文那種散漫自由的形式而愈發(fā)講究形式美感,如句式的整齊,語音的聲韻,意義的對仗及字詞的凝練,它一方面給詩文添上了一層枷鎖,一方面卻使詩文變得更為精致工巧、凝練含蓄,加速了藝術(shù)語言的獨立與成熟。當熟悉、擅長駢偶文賦語言格式的李商隱等人把他們平昔愛用典故、長于刻琢字詞、巧于音律安排的作文技巧不自覺地“挪移”到詩里的時候,他們的詩歌便也呈現(xiàn)了一種與“三十六體”相近似的特色:詞藻典麗、音律圓轉(zhuǎn)、色彩絢燦,而且結(jié)構(gòu)綿密,往往反覆吟詠、重疊渲染,曲折回環(huán),頗有“賦”那種細密鋪排的意味。
段成式的詩至今所剩不多,《全唐詩》搜羅廣博,也只能勉勉強強湊成一卷,不過從這些僅存的詩中似乎也可以看到一點蛛絲馬跡,如唯一的一首七律《和徐商賀盧員外賜緋》中的“銀黃年少偏欺酒,金紫風(fēng)流不讓人。連璧座中斜日滿,貫珠歌里落花頻”,其鮮亮明艷的色彩詞及富麗華貴的意象就頗有柳宗元《乞巧文》所諷刺的“抽黃對白”、“錦心繡口”的味道,而“蕭史通家客”、“扛壺入醉鄉(xiāng)”(《牛尊師宅看牡丹》)、“秦娥”、“姹女”、“河車”、“黃牙”(《不赴光風(fēng)亭夜飲贈周繇》、《嘲元中丞》)、“九莖仙草”、“五葉靈根”(《寄周繇求人參》)之類堆垛的意象又頗有綿密詭譎的風(fēng)韻。另外,一些風(fēng)流香艷的小詩如《戲高侍御七首》、《柔卿解籍戲呈飛卿三首》則令人想到溫庭筠的詞,而另一些清新冷峻的絕句如《猿》、《題商山廟》、《桃源僧舍看花》則令人想到李商隱的詩。
當然段成式的詩已大部分亡佚,令人很難論述他的主導(dǎo)詩歌風(fēng)格,但溫庭筠的詩卻大半存世,可以讓人窺見其詩歌的特色?!度圃姟分杏袦卦娋啪恚梢钥闯?,溫庭筠和李商隱一樣,很注意色彩的秾麗明艷、意象的神奇瑰麗、結(jié)構(gòu)的綿密回環(huán)。古體中如“水客夜騎紅鯉魚,赤鸞雙鶴蓬瀛書”(《水仙謠》)、“銀河欲轉(zhuǎn)星靨靨,碧浪疊山埋早紅”(《曉仙謠》)、“江風(fēng)吹巧剪霞綃,花上千枝杜鵑血”(《錦城曲》)、“赤帝龍孫鮮甲怒,臨流一眄生陰風(fēng)”(《昆明池水戰(zhàn)詞》),好像都從李賀那里學(xué)來了一套手段,正如晚唐吳融《禪月集序》所說,“至于李長吉以降,皆以刻削峭拔飛動文彩為第一流,而下筆不在洞房、蛾眉、神仙、詭怪之間則擲之不顧”,而近體尤其是七律則深受駢體文賦影響,如《和友人悼亡》、《贈知音》等,音律圓熟,色彩明麗,結(jié)構(gòu)鋪排回復(fù),常以典故麗辭鑲嵌其中,如《經(jīng)舊游》一首:
珠箔金鉤對彩橋,昔年于此見嬌嬈。香燈悵望飛瓊鬢,涼月殷勤碧玉簫。屏倚故窗山六扇,柳垂寒砌露千條。壞墻經(jīng)雨蒼苔遍,拾得當時舊翠翹。又如《七夕》一首:
鵲歸燕去兩悠悠,青瑣西南月似鉤。天上歲時星右轉(zhuǎn),人間離別水東流。金風(fēng)入樹千門夜,銀漢橫空萬象秋。蘇小回塘通桂楫,未應(yīng)清淺隔牽牛。和李商隱那些七律詩頗有相似之處。當然,溫庭筠的詩比起李商隱詩那種含蓄朦朧來要清淺直露些,往往缺少一種纏綿回蕩的情韻,更容易顯露明白的底色,意象的節(jié)奏也疏朗緩慢些,往往結(jié)構(gòu)不是那么密集緊湊,這也許與他們的駢文風(fēng)格稍有差異也有關(guān)系。因為按《舊唐書》的說法,“文思清麗,庭筠過之(李商隱)”,而按《新唐書》的說法,李商隱的文章“繁縟過之(令狐楚)”,可見溫庭筠偏于“清麗”而李商隱重在“繁縟”,《楊文公談苑》說“義山為文,多簡閱書冊,左右鱗次,號‘獺祭魚’”,是不是這種作文的習(xí)慣也影響了作詩呢?倒是很可能的。
當然,在晚唐詩壇上他們?nèi)肆钊烁械筋H為相似,并不僅僅由于他們都排行十六,都擅長駢偶文體,也不僅僅由于他們詩歌語言風(fēng)格近似,還由于他們詩歌中常常出現(xiàn)一個主題即戀情或女人。李商隱是個感情十分豐富的人,溫庭筠和段成式大概更是常在脂粉堆中廝混的人,所以他們的詩往往寫到這方面內(nèi)容。李商隱《無題》之類的詩就不必說了,溫庭筠的詩像《偶題》、《喪歌姬》、《偶游》、《和王秀才傷歌姬》,段成式的詩像《嘲飛卿七首》、《戲高侍御》等都有些香艷的內(nèi)容。據(jù)南宋計有功《唐詩紀事》說,溫庭筠、段成式看妓女打架還興致勃勃地作詩,一個調(diào)侃“摔胡云采落,疻面月痕消”,一個詠哦“拂巾雙雉叫,飄瓦兩鴛飛”,顯然和吟詠性情的山水詩不同,更與政治諷諫的政治詩格格不入,所以要被人斥責(zé)為“俱無特操”。舊時所謂“特操”即今人所謂品德,按舊時人的道德標準,讀書人要恭謙慎行,文人要品格方正,對于女人是不可以津津樂道,更不可以沉湎浸溺的,可他們?nèi)藚s反其道而行之,不僅訴之于行,而且形之于詩。因此,盡管他們對于女人態(tài)度并不見得完全一樣,仍然要被后代板著道學(xué)面孔的史學(xué)家一鍋兒燴成“俱無特操”的無行文人。他們的詩盡管寫戀情與女人的不那么多,但仍然要使后代人感到,他們的主題與其他詩人不太一樣,更何況他們詩歌的語言也確實與眾不同。
引文來源 李商隱與溫庭筠、段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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