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發(fā)凡
由唐至元，文章遷變，昭然可征者，約有三焉。
唐之興也，文章承江左遺風(fēng)，陷于雕章繪句之敝。貞元元和之際，韓愈、柳宗元出，倡為先秦之古文；一時才杰如李觀、李翱、皇浦等應(yīng)之，遂能破駢儷而為散體，洗涂澤而崇質(zhì)素，上踵孟、荀、馬、班，下啟歐、蘇、曾、王，蓋古文之名始此。古文者，韓愈厭棄六朝駢儷之文，而返之于六經(jīng)兩漢，從而名焉者也。而其所以為變，由文體駢散之不同。方駢體大盛之世，劉宋范曄增損東漢一代，成《后漢書》，自謂無慚良直。而編字不只，捶句必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應(yīng)以一言蔽之者，輒足為二言；應(yīng)以三句成文者，必分為四句；彌漫纟重沓，不知所裁。初唐襲南朝之余，《晉書》作者，并擅雕飾，遠棄史班，近宗徐庾。夫以琢彼輕薄之句，編為史籍之文；無異加粉黛于壯夫，服綺紈于高士；劉知幾著譏于《史通》，非虐謔也。及古文之既興，而韓愈則以文為詩。至蘇軾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天生一枝健筆，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其門下客有江西黃庭堅者，得其疏宕豪俊之致，而益出之以奇崛，遂開江西詩派。詩勢之成傾瀉，亦由文體之已解散。六朝之駢文，一變而為唐宋之古文，又一轉(zhuǎn)而為宋元之語錄及平許小說，文之破整為散則然也。唐之律詩絕句，一變而為宋之詞，又一轉(zhuǎn)而為元之劇曲，詩之破整為散則然也。詩有六藝，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ゼ文，體物寫志，濫觴于詩人，而拓宇于文境者也。然而駢體之盛，不嫌賦媲于詩；及其古文之興，則又賦同于文。試觀徐庾諸賦，多類詩句；而王勃《春思賦》，則直七字之長歌耳。此駢體之盛，賦媲于詩也。若歐陽修之《秋聲賦》，蘇軾之《前、后赤壁賦》，則又體勢略同于散文；蓋宋襲韓柳之古文而歸于質(zhì)，重散之世也。由駢趨散，由華反質(zhì)，其遷變者一也。
六朝之文，托風(fēng)采，散郁陶；惟須綺紛披，宮徵靡曼，唇吻翕會，性靈搖蕩，其文主于抒情，其義歸乎翰藻，楚艷漢侈，一往不返。迄于唐代，韓愈以《原道》倡為古文，由情入理，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圣賢人。”曰：“古圣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而李翱更以創(chuàng)義造言不相師闡發(fā)師說。正義明道，排斥佛老。歐曾繼之，以文載道。而程朱諸儒變本加厲，明心見性，出入儒釋，極力以求道體之所在，而不屑屑于文；以為徒雕琢其辭，亦末乎云爾。于是真德秀輯錄《文章正宗》以?？刮模碓趧t然。蓋以立意為宗，而義不歸于翰藻者也。詩則漢魏以前，五言簡古，不過寫景抒情，一切細事猥語，皆著不得。即李白詩酒軼蕩，懷奇負氣，亦不屑意世故。獨杜甫抒所欲言，雜以敘事，緯以議論，意到筆隨，以盡天下之情事，逢原而泛應(yīng)，而歸之忠君愛國。至蘇軾妙善玄言，濟以曠世之逸氣高情，驅(qū)駕萬象，往復(fù)卷舒，一如意中所欲出，而屬詞比事，翻空易奇。及邵雍《擊壤集》出，語不嫌俚，境務(wù)造悟，而以后元明之講學(xué)家言詩者宗焉。獨朱熹深于古詩，其效漢魏，至字字句句，平側(cè)高下，亦相依仿；而命意托興，必以經(jīng)史事理，播之吟詠；豈徒茍為彬彬瑯瑯而已，仍是文以載道之旨。由情入理，由奧趨顯，其遷變者二也。
六朝之文，義歸翰藻，而辭尚焉，以聲色相矜，以藻繪相飾。及韓愈古文之以單行易排偶，由奧趨顯，由簡入繁，由駢儷相偶之詞，易為長短相生之體；而所以充其體，運其詞者，則有養(yǎng)氣之說焉。其說曰：“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世稱韓潮蘇海，亦狀其氣之盛，辭之沛爾。蘇轍導(dǎo)揚其指，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xué)而能，氣可以養(yǎng)而致。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zhí)筆學(xué)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萬言上書，數(shù)見不鮮；尚氣縱橫，下筆纟麗纟麗不能自休。秦漢之文，辭簡理足，風(fēng)氣未開；后世文明日進，理欲其顯，故格變而平；事繁于昔，故語演而長；此亦天演自然之理。詩則杜甫，唐稱詩圣，運古于津，縱橫揮斥，仗氣愛奇，動多振絕；而五七言古之宏杰奔放，尤所不論。宋賢繼之，才氣所溢，遂成傾瀉。詞之興也，本稱詩余，以悠揚婉麗為宗；而蘇軾一洗綺羅薌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高瞻遠矚，舉首高歌，逸懷浩氣，超乎塵埃之表，或以其音律小不諧，自是橫放杰出，曲子內(nèi)縛不住者；比之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一脈。棄疾才氣俊邁，好為豪壯語，即法蘇軾，為南宋詞家大宗。由辭尚氣，由斂趨肆，其遷變者三也。
雖然，近古文學(xué)之破整為散，由斂趨肆；特為社會士夫言之耳，要非所論于朝廷功令。唐以詩賦取士，宋元以經(jīng)義取士，皆儷體也，遂為近代取士?？Ｈ粍t近古而后，社會士夫，即厭儷體之極敝，而救之以散行；而朝廷功令，方挽儷體之末運，而欣之以祿利。顧祿利既得，則又遁而之他，酣嬉顛倒而不厭；朝廷之祿利，豈足以易士夫之好尚？不可不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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