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之后，有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李白和杜甫，誰更厲害一些？

元和年間，元稹為杜甫寫了一篇墓志，對杜甫極盡贊美之詞，里面提到“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不僅如此，他還嫌夸得不夠狠，節(jié)外生枝地把另一位大詩人李白拉了進來：“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span>

元稹的好友白居易也贊成這一觀點，他說：“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至于貫穿今古，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

當(dāng)時，元白二人都是詩壇的新銳，才名遠揚，鋒芒畢露。他們未必真心想要貶李捧杜，很有可能想借這一觀點，挑戰(zhàn)一下權(quán)威，開辟一些新氣象。

然而，他們?nèi)菒懒艘晃晃膲I(lǐng)袖——韓愈。

韓愈在《調(diào)張籍》中說道：“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span>

韓愈以一個非常高調(diào)的姿態(tài)，向世人宣告：誰才是李杜詩學(xué)的真正繼承人。

在他筆下，李、杜二人不再是文雅的詩人，而是開天辟地、氣吞山河的猛士。《調(diào)張籍》后面寫道：

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

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

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

想當(dāng)施手時，巨刃磨天揚。

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

李、杜用語言的暴力劈開造物，電閃雷鳴、波瀾壯闊。而韓愈要追隨前賢的腳步，成為一名開天辟地的大英雄。這般強悍剛健的氣勢，很難在一個文人身上看見。

韓愈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很“政治正確”的人物，恪守正統(tǒng)，尊王攘夷，排斥佛老，嫉惡如仇。同時，他也具備世故的一面，功利的一面。可以說，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都在他身上表現(xiàn)得極為明顯，且相互纏繞，難以分割。

北宋的蘇洵說，韓愈之文就像一條長江大河，浩浩蕩蕩，氣勢磅礴，但仔細一看，也有許多掩抑的東西，深沉在浪濤之下。

其人，正如其文。

韓愈。圖源：網(wǎng)絡(luò)

01

大歷三年（768），韓愈出生。三歲時，父親去世，韓愈便由長兄韓會帶大。后來，韓會被貶為韶州刺史，舉家遷往南方，到任沒多久就去世了。韓愈先是跟著兄嫂鄭氏回到河陽老家安葬兄長，又跑到宣州維持生計。至親離世，衣食匱乏，四處奔波，這就是韓愈的童年。想要讓家族脫離窘境，韓愈必須要努力讀書，以求入仕當(dāng)官。

貞元二年（786），18歲的韓愈一個人來到長安打拼。他一連考了三年科舉，都沒考上。

唐代科舉以詩賦取士，但想要通過考試，光靠才華可不夠，還需要上位者的推薦?？忌枰獙⒆约旱淖髌匪奶幫哆f，然后拜訪名流，獲得他們的支持。這就是“干謁”。這種行為是普遍的，幾乎成為了科舉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干謁不只是權(quán)貴子弟走后門的工具。對于寒微士人來說，這也是向上攀爬的繩索，雖然免不了要放下自己的尊嚴。

韓愈不愿搖尾乞憐，也拿不出像樣的財富，只能四處獻上自己所寫的文章，但凡有人肯提攜自己，就不吝贊美之詞。他一面用文字講述自己的窘迫，博取同情；一面又說自己是身處“天地之濱”的“怪物”，一旦得水，就上天入地。

經(jīng)過多年的干謁，韓愈的文采逐漸被人看見。當(dāng)時，梁肅倡導(dǎo)古文，喜歡質(zhì)樸的文章，而韓愈深得古文之義，自然引起了梁肅的注意。兩人交往不淺，韓愈更是把梁肅當(dāng)成自己的老師。貞元七年（791），兵部侍郎陸贄主持考試，梁肅擔(dān)任副手，舉薦韓愈。這一年，韓愈順利地考中進士。

陸贄是唐朝有名的賢相。圖源：網(wǎng)絡(luò)

值得注意的是，與韓愈進士同榜者，多是習(xí)古文的年輕學(xué)子，比如李觀、李絳、歐陽詹等人，時稱“龍虎榜”。這些人后來大多成為韓愈古文事業(yè)上矢志不渝的朋友。

座主和門生、同年進士、文學(xué)之友，這些關(guān)系把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吸引到一起，從而形成圈子。當(dāng)科舉制度不完善時，這就是最普遍的玩法。

韓愈心里多多少少以干謁為恥，也曾埋怨別人專事干謁，不學(xué)無術(shù)。不過他明白一點，出身貧寒、孤立無援的士人，需要一個進入圈子的機會。正如他在《與鳳翔邢尚書書》中所說：“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于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業(yè)顯著，不借譽于布衣之士，則無以廣其名?！?/span>

考取進士，只是獲得了當(dāng)官的資格。想要換上一身官服，還得通過吏部試。韓愈又考了三次，沒能得到一官半職。貞元十一年（795），他心情焦慮到了極點，竟然給宰相寫了三封信，妄想討得一官半職，已是病急亂投醫(yī)了。

此時，韓愈在長安待了快十年，嘗盡了辛苦，耗盡了家財，走到了窮途末路。他只能離開長安，另尋生路。走到黃河的時候，他看見有數(shù)人手提鳥籠，所到之處，眾人回避。原來，籠里都是些羽毛純白的鳥兒，乃是進獻給天子的祥瑞之物。幾個禽類大搖大擺走入京師，一介書生失魂落魄不知所歸。有時候，人真的比不上一只鳥。

離開長安之后，韓愈四處漂泊。之后，他又兩入藩鎮(zhèn)，給人當(dāng)幕僚，還遭遇了兵亂，差點身家性命不保。世事艱難，歲月蹉跎，他不得不思考一個關(guān)乎自身價值的問題。

02

由于科舉制的存在，讀書人必須會寫一手好文章。可是，一篇辭藻華麗、鋪排精美的文章，有什么價值呢？它既不能掃平割據(jù)的藩鎮(zhèn)，也不能嚇退入侵的外族。吟詩作賦倒是能考取進士、青云直上，不過，韓愈自身的經(jīng)歷卻告訴我們，幸運兒始終是少數(shù)。

如此華而不實的文學(xué)，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可如果文學(xué)不再重要，那么讀書人又憑什么安身立命呢？

韓愈給出的答案是：如果文學(xué)還有被人看重的理由，那它就必須成為載道的工具。換句話說，文學(xué)不能只是為了文學(xué)，文學(xué)得彰顯道德。

在當(dāng)時，并不是韓愈一個人是這樣想的。

韓愈的身邊有一張巨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舉薦他的人是梁肅，古文大家。與韓愈進士同榜者，一共23人，梁肅就舉薦了8人。在長安，韓愈認識了孟郊、裴度、柳宗元、劉禹錫等人，大都是古文的倡導(dǎo)者。韓愈在幕府工作時，也曾教導(dǎo)幾位青年練習(xí)古文，比如張籍、李翱等人。

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文學(xué)集團。他們認為，華麗的駢文害得人心浮躁，只有古文才能讓人們重拾道德。于是，他們掀起了一場古文運動。

孟郊比韓愈大17歲，但兩人是文學(xué)上的摯友。圖源：網(wǎng)絡(luò)

古代的文人總是懷揣這樣一種理想主義：一切的問題，都可以歸結(jié)為“人心”二字。在他們的想象中，最好的時代，莫過于夏商周，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恪守禮節(jié)，遵守道德。朝代更迭，世道日壞，所以要用制度激發(fā)人的善性，用文章找回人的道德。歷史中有非常多“衛(wèi)道士”，但他們并非泥古不化的守舊派，相反，極有可能是開拓進取的革新派。

韓愈們推崇的古文未必能挽救時局，但是，他們作為朝野聞名的文學(xué)集團卻能夠讓政壇刮起風(fēng)暴。

韓愈剛?cè)腴L安的時候，科舉考試里流行的是“俗氣”的駢文，他處處碰壁，是因為文章不受考官喜愛。韓愈離開長安之后，古文運動還在發(fā)展，好文章的標(biāo)準變了。

貞元十五年（799），韓愈作為藩鎮(zhèn)使者來到長安，社會上層依舊對他冷漠，但是年輕士人對他明顯熱情了許多。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一起在宮門請愿，要求給韓愈一個博士的官職。此舉沒有成功，卻讓韓愈重拾信心，再來長安一試。兩年之后，韓愈終于得到了四門博士一職。

漸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古文寫得好，能夠在科舉中出彩了。雄心勃勃的年輕學(xué)子看到了機會，紛紛拜訪韓愈?！短茋费a》中說：“韓愈引致后進，為求科第，多有投書請益者，時人謂之'韓門弟子’?！敝灰腥藖碚埥蹋n愈就把他當(dāng)成弟子對待，不遺余力地支持他們博取功名。

詩人李賀還未成名之前，帶著自己的作品去拜謁韓愈。當(dāng)時韓愈剛剛送客歸來，非常疲倦。但他讀到《雁門太守行》開頭兩句——“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時，眼前一亮，立馬邀請李賀相見，兩人相談甚歡，結(jié)下了友誼。

韓愈當(dāng)時已是文壇領(lǐng)袖，還主動登門拜訪李賀，鼓勵他考取功名。這對一名落魄的士人來說，無異于枯草遇上了春天。李賀的詩名也是從那時打響的。

李賀參與科舉時，有人硬說李賀父親的名字有一個字與“進士”的“進”字同音，所以李賀應(yīng)該避父親諱，退出考試。韓愈知道后，立馬寫了一篇《諱辨》，為之據(jù)理力爭。唐人避諱甚嚴，而韓愈不惜與世俗開戰(zhàn)，足見其愛才之心?？上?，李賀最終還是憤然離場。

李賀。圖源：網(wǎng)絡(luò)

在韓愈的倡導(dǎo)下，古文的支持者越來越多，那么科舉也會越來越偏向那些寫古文的人?？此萍儩嵉膸熒P(guān)系，其實與更為露骨的座主和門生的關(guān)系沒什么兩樣。看似重拾道德，其實折射出士人內(nèi)心的權(quán)力欲。

不過，“韓門弟子”多是寒酸文士、底層官吏，韓愈自己也經(jīng)歷過窘迫的歲月。他們越不得志，改變世界的愿望就越強烈，也就越希望一個遵守道德的秩序重現(xiàn)人間。

對于步履蹣跚的唐朝來說，這是一股新鮮的血液。

03

貞元十九年（803），韓愈晉升為監(jiān)察御史。

當(dāng)時，德宗年老，宦官掌握兵權(quán)。太子銳意革新，想要抑制宦官，于是任用翰林學(xué)士王叔文、王伾等人，聯(lián)合宰相韋執(zhí)誼。柳宗元、劉禹錫也加入其中。

韓愈雖然和劉柳二人是古文的同道，但政見不同。他對于王叔文、韋執(zhí)誼等人的一些結(jié)黨行為頗有微詞，還曾當(dāng)著劉柳二人的面，批評他們。

柳宗元。圖源：網(wǎng)絡(luò)

那年冬天，京城大旱，農(nóng)業(yè)歉收。韓愈目睹了餓殍滿地、丟女棄子種種慘狀，心中難過萬分，吃不下飯，如同一只中鉤的魚。哀鴻遍野的景象就在腳下，朝中大臣卻公然撒謊稱：禾苗長得很好，不用減免賦稅。舉朝竟無人出來反駁。

于是，韓愈上了一封《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矛頭直指視災(zāi)民而不見的君臣。上疏的結(jié)果卻是被貶去嶺南的陽山縣。這個結(jié)果，意料之內(nèi)。蹊蹺的是，韓愈一人上書，但是御史臺的同事也被貶職了，這恐怕不是觸怒君主這么簡單，興許牽扯到了黨爭。

貶官的命令一下，韓愈就得動身，甚至連安頓家人的機會都沒有。到任還有時間限制，每天至少要行走兩三百里。韓愈一路跋涉，馬不停蹄，心中的郁悶越積越多。憂憤之下，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推測，可能是劉柳二人泄密給王叔文，使他遭受打擊。

三人的友誼出現(xiàn)了裂痕。

貞元二十一年（805），德宗去世，順宗即位，掀起了一場革新運動。當(dāng)時，順宗已經(jīng)病入膏肓，大權(quán)基本交給了王叔文等人。這些年輕新銳想要奪取宦官的軍權(quán)。然而他們并無多少實權(quán)，還黨同伐異，四處樹敵，以致孤立無援?；鹿倭ⅠR擁立李純即位，是為唐憲宗。唐順宗被迫成為太上皇，革新集團一擊即碎。

唐憲宗即位之后，將革新派全都貶出京城。柳宗元、劉禹錫離開長安，韓愈卻迎來了回京的大好機會。

在岳陽樓的一次文人宴會上，北上的韓愈與南下的劉禹錫相遇了。那時，韓愈依然耿耿于懷，帶著幾分怨憤寫下了《岳陽樓別竇司直》，里面說道：

念昔始讀書，志欲干霸王。

屠龍破千金，為藝亦云亢。

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

前年出官由，此禍最無妄。

“愛才不擇行”，很有可能指的是劉、柳二人。劉禹錫已遭貶官，處境尷尬，還能說什么呢？劉禹錫也寫了一首詩，里面有一句：“衛(wèi)足不如葵，漏川空嘆蟻?！笨葜~能夠為根須遮蔽陽光，我在動蕩之中卻難以自保。蟻穴能夠毀壞河堤，但是誰又能預(yù)先知道呢？今時今日只能空嘆。

兩人都不是小器之人。話說開了，推杯換盞，自然就冰釋前嫌。宴會之后，劉禹錫將帶著“永貞革新”失敗的陰影永遠活下去，而韓愈則開始放眼長安的風(fēng)景。

不久之后，韓愈寫下了《永貞行》。詩中措辭嚴厲，痛罵革新派，指責(zé)他們有篡位之嫌，還夾雜著幾句對唐憲宗的歌頌。后面話鋒一轉(zhuǎn)，像劉禹錫、柳宗元這樣的青年才俊，應(yīng)該和王叔文之流區(qū)別開來，沒必要貶到“蠻荒”之地。后人卻常常以這首詩批評韓愈，說他搬弄文字，夸大罪責(zé)，明顯是為了討好唐憲宗。

“永貞革新”帶有一定的悲劇色彩，但這六個多月的新政并沒有多少值得吹噓的地方。只是一群有才學(xué)、有抱負的人就此沉淪，實在可惜。不幸中的大幸是，人生的苦難成就了兩位偉大的文學(xué)家。

文學(xué)與事功，是士人的兩個理想，往往不可兼得。孰為輕，孰為重？韓愈在為柳宗元寫的墓志里說：“必有能辨之者?！蹦嵌际呛笕说淖h論了。

對于韓愈、柳宗元、劉禹錫三人來說，給他們一萬次機會，也都會選擇事功。

04

韓愈的詩素來以怪奇著稱。元和年間，韓愈重歸長安，他的詩多了幾分兇狠的色彩。

元和元年（806），反叛的西川節(jié)度使劉辟在長安斬首。韓愈十分興奮，感慨于新時代的氣象，寫下了一首《元和圣德詩》。里面直接刻畫凌遲滅族的場面：

婉婉弱子，赤立傴僂。

牽頭曳足，先斷腰膂。

次及其徒，體骸撐拄。

末乃取辟，駭汗如寫。

揮刀紛紜，爭刌膾脯。

血腥，暴力，狠辣?？胺Q劊子手文學(xué)。

再比如韓愈為孟郊寫的墓志銘，里面提到孟郊寫詩時的精神折磨：

及其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搯擢胃腎。神施鬼設(shè)，間見層出。

“劌目”是刺割眼睛，“鉥心”是切割心臟。刀刃進進出出，切成碎塊，這還不夠，還要把胃和腎從肚子里掏出來。讓人一看，就能感受到活生生的痛苦。這哪里是在寫詩，簡直是在受虐。

韓愈的文字越來越狠，與之相伴的是，他在政治上的追求越來越激烈。他弘揚儒道，排斥佛老，打擊藩鎮(zhèn)，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元和五年（810），韓愈任河南令。當(dāng)時，洛陽城內(nèi)有許多軍人，借身份為非作歹。許多藩鎮(zhèn)在洛陽都有家宅，豢養(yǎng)了不少士兵，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這些人會作為內(nèi)應(yīng)起事。韓愈上任之后，將這些軍人一網(wǎng)打盡。憲宗聽聞之后，大悅道：“韓愈助我者?！?/span>

我們都知道，唐朝尚武，不過武周以來，科舉大興，文教之風(fēng)盛行。士人能夠治國理政，卻不知軍事。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軍人跋扈?；实巯Ｍ揽课某紒砜伛S驕兵悍將，削強藩，平外患。有識之士也覺得士人應(yīng)當(dāng)才兼文武。一群能文能武、出將入相的士人出現(xiàn)了，比如裴度、武元衡。

裴度。圖源：網(wǎng)絡(luò)

韓愈詩文中對暴力、血性乃至血腥的欣賞，其實就是對尚武之志的呼喚，暗合了文人想要馳騁疆場的時代情緒。

從河南任返回長安后，韓愈寫下《論淮西事宜狀》，堅定了唐憲宗削藩的決心，給裴度、武元衡以強大的支持。雖然上書不久，就發(fā)生了刺殺宰相事件，不過主戰(zhàn)派最終還是占了上風(fēng)。元和十二年（817），裴度大軍奔赴淮西，韓愈亦在軍中。

裴度到前線后，趕走了礙事的宦官，諸將得以專力軍事，勝利的天平很快偏向朝廷。名將李愬奇謀頻出，屢立戰(zhàn)功。十月的一個夜晚，寒風(fēng)凜冽，大雪紛飛，軍旗被吹裂，“人馬凍死者相望”。李愬親率一隊精兵在風(fēng)雪中急行七十余里，意欲偷襲蔡州。當(dāng)將士得知此行是要入蔡州擒拿賊首吳元濟的時候，全都大驚失色，但是不敢違背命令。等到早晨雞鳴之時，李愬神不知鬼不覺占領(lǐng)了吳元濟的外宅。最后，吳元濟束手就擒。這一戰(zhàn)，舉重若輕，蕩平了淮西強藩。

韓愈在軍營中，堪稱盡心盡力，可書之事有三。第一，他獨身入藩鎮(zhèn)，見宣武節(jié)度使韓弘，勸說其不在背后搞事。第二，他先李愬之前提出偷襲蔡州的計劃，可惜裴度沒有同意。第三，他趁蔡州大捷，給另一個藩將王承宗寫信，使其投降，收獲一石二鳥之效。

淮西平后，中興事業(yè)大成，群臣請求刻石碑，記錄盛世。韓愈既是淮西戰(zhàn)事的參與者，又是古文大家，寫碑文一事就落到他的頭上。這本是他最榮耀的一刻。然而碑成之后，李愬的妻子，也是憲宗的姑姑，看到碑文，怒上心頭。進到宮中，向皇帝痛訴碑文不實。原來，韓愈在碑文中花了大篇幅記錄裴度的功勞，卻將入蔡的李愬列為普通將領(lǐng)。

碑文一事本質(zhì)上是一個爭功勞的問題。究竟是裴度功勞更大，還是李愬功勞更大？裴度是朝中的主戰(zhàn)派，還擔(dān)任了軍事統(tǒng)帥的職責(zé)，協(xié)調(diào)各方，穩(wěn)定軍心，可以說居功至偉，韓碑夸裴度，并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是，李愬身在最前線，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入蔡州更是極為關(guān)鍵的一場戰(zhàn)役。如果沒有李愬，淮西很難迅速平定。所以韓碑漠視李愬戰(zhàn)功，也是實情。

韓愈想要突出文臣的功勞，武將自然不答應(yīng)。在抗議聲中，憲宗下令磨去韓碑，另找他人撰寫了一文，重新銘刻。

碑文爭議證明了一件事，文人“才兼文武”的想法是一個巨大的泡沫。

裴度、韓愈們努力參與軍事行動，主要依賴憲宗主戰(zhàn)的信心和對主戰(zhàn)文臣的信任，在現(xiàn)實中卻沒有制度保障。哪一天，皇帝開始猜忌文臣了，開始想要和平了，他們就得放手軍權(quán)。而且，文人參與軍事，最多只是指揮，他們無法和士兵建立關(guān)系，行軍作戰(zhàn)必須依賴武將。

憲宗之后，武人跋扈依舊，唐朝還有多少文人馳騁在疆場？韓愈的暴力之風(fēng)，注定只是特定時代下的產(chǎn)物。

05

韓愈一生最大的事業(yè)，大約三件，曰古文運動，曰排佛老，曰道統(tǒng)。其中道統(tǒng)最為關(guān)鍵。

道，是儒家經(jīng)典里的道理。統(tǒng)，其實就是一段經(jīng)過篩選的虛構(gòu)的歷史。

歷史發(fā)生了這么多事，紛繁復(fù)雜，人們要怎么記住歷史呢？那就只能記一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那么，何為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韓愈把代表儒家精神的人，挑選出來，比如周文王、孔子、孟子，然后按時間連綴起來，寫成一段歷史。不過，韓愈認為，孟子之后就沒有繼承儒家精神的人了，直到自己出現(xiàn)，圣人的理念才有了傳承。所以從秦到唐這一大段歷史，屬于真理失傳的黑暗時期。

還有一種視角，是按照秦—漢—晉、漢文帝—漢景帝—漢武帝這樣順延下來。皇帝的傳承是歷史的主線。這就是所謂“君統(tǒng)”。

道統(tǒng)有兩個作用，一個是防御，一個是進攻。

防御的是“異端”的興起。唐朝君主，大多崇信佛老。雖然儒家還是主流，但佛教與道教隱隱有了分庭抗禮之勢。想想看，如果人人迷信彼岸世界，或者向往逍遙自在，那么還怎么回到夏商周那樣的黃金時代？所以，韓愈堅定地排斥佛老。

進攻瞄準的是“君統(tǒng)”。儒生自戰(zhàn)國以來，就有“從道不從君”的傳統(tǒng)。道統(tǒng)的存在，提醒所有人，帝王并不是歷史的唯一主角，他們?nèi)绻蛔袷厝寮抑?，也會被排除在“正確”的歷史中。

元和十四年（819），唐憲宗派遣使者去扶風(fēng)縣的法門寺，迎接釋迦摩尼的一根指骨。這根小小的指骨，成為了京城最耀眼的明星。它大搖大擺進入長安，由光順門被迎進宮中，供皇帝瞻仰三天，接著進出各大佛寺，好不風(fēng)光。人們?yōu)橹偪?，富人傾家蕩產(chǎn)，也要施舍給佛骨；窮人為表虔誠，燒灼頭頂，近乎自殘。

韓愈怒極，寫了一篇《論佛骨表》。里面說，佛法傳入中國之后，亂象橫出，崇佛的王者，大都壽命不長，國運衰微。如此大不敬的話，說明韓愈已經(jīng)顧不上君臣之禮了，這既是向佛教宣戰(zhàn)，也是向皇帝宣戰(zhàn)。

憲宗龍顏大怒，想要將其斬首。裴度等人極力回護，憲宗還是消不了火，說道：“愈為人臣，敢爾狂妄，固不可赦?！庇谑菍㈨n愈貶往潮州。

唐憲宗像。 圖源：網(wǎng)絡(luò)

韓愈剛走，又一道命令下來。其一家老小也必須遷離長安。于是冰天雪地中，韓氏一家相繼踏上了南去的道路。韓愈十二歲的愛女，帶著病痛，行走在群山之間，又饑又渴，最后死在路上?？芍^是家破人亡！

來到潮州后，死亡的恐懼和被拋棄的失落始終縈繞在韓愈心頭。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韓愈述說自己的凄慘：

臣所領(lǐng)州，在廣府極東界上，去廣府雖云才二千里，然來往動皆經(jīng)月。過?？冢聬核?，濤瀧壯猛，難計程期，颶風(fēng)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fā)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發(fā)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又極遠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

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下，他的骨氣也大不如前。文中，韓愈一再大頌皇恩，并建議憲宗應(yīng)“東巡泰山”以封禪慶功，討好皇帝。最后，他說：

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

他在《論佛骨表》中一再稱述的儒家之道，乃至他試圖以道統(tǒng)壓君統(tǒng)的理想也銷聲匿跡了。他的道統(tǒng)在皇權(quán)的城墻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個雞蛋。韓愈唯一的堅持，就是沒有改變自己的反佛立場。

憲宗在讀到韓愈的信時，對宰相說：昨天看到韓愈的上表，想了下佛骨一事。韓愈是愛我的，我怎能不知道。但是，他作為人臣，不應(yīng)該說君王崇佛就會短壽。我是討厭他太輕率了。于是，皇帝重新起用韓愈。雷霆雨露，皇恩浩蕩！

韓愈回到長安之后，官越做越大，銳氣尚存。不過此時已是他人生的暮年。長慶四年（824年），韓愈離世。

宋人范仲淹《岳陽樓記》中說，“先天下之憂而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是士人的理想境界。讀書人可以為了心中的黃金時代，憂國、憂民、立道統(tǒng)、反佛老?？墒?，人生在世，難免憂己，奉承、乞憐、自我保護、汲汲于富貴。這是絕大多數(shù)士人真實的心靈世界。

06

發(fā)明詞語的人，發(fā)明歷史。

韓愈一生追求的東西，幾乎都失敗了。古文運動在他死后漸漸冷卻下來，文臣駕馭武將的現(xiàn)象也隨著憲宗的離世銷聲匿跡，佛教融入了中國的思想世界。

然而，古文、道統(tǒng)這些詞匯卻已經(jīng)深入了士人內(nèi)心。它們就像是家里放著的水缸，韓愈曾經(jīng)用它們來裝米，時間流逝，物是人非，水缸可能藏著金磚，也可能裝酒。但是，水缸依然還是那個水缸。

北宋，歐陽修從別人家塵封多年的書堆里看到一本破爛的韓愈文集，驚喜不已。他說：“是時天下學(xué)者，楊、劉之作號為'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夸榮當(dāng)世。未嘗有道韓文者?！彼⑾率难裕瑢硪坏┑弥?，一定要以韓氏之文來改變當(dāng)時的文風(fēng)。

于是，又一場古文運動開始了。還出現(xiàn)了一個縱橫政壇的文人集團，領(lǐng)袖是歐陽修?！拔囊暂d道”的觀念，成為宋代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

道統(tǒng)也迎來了新生。宋朝的儒士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包羅萬象的思想體系——程朱理學(xué)。朱熹完成了“道統(tǒng)”體系的建構(gòu)，用來厘清歷史的脈絡(luò)。直到近代西學(xué)的傳入，中國人才轉(zhuǎn)變對歷史的看法，開始認為歷史是一條向前發(fā)展的直線。

我們應(yīng)該看到，宋人的諸多創(chuàng)造，都可以追溯到韓愈頭上。所以，蘇軾評價韓愈道：“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guān)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至此，韓愈一生執(zhí)著的事業(yè)才算分出了勝負。生前，他的奮斗幾近失?。凰篮?，卻在另一個時代聆聽成功的回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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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李肇: 《唐國史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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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寧：《韓愈狠重文風(fēng)的形成與元和時期的文武關(guān)系》，《文學(xué)遺產(chǎn)》，2020年第1期

陳勇、李華鋒：《關(guān)于淮西之役的幾個問題》，《軍事歷史研究》，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