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炫技不花哨,
怎樣的文學(xué)書寫才最動人?
“是真實的故事,不是虛構(gòu)的傳說。我的98歲的母親,在她的床頭,搭起一個隱秘的書架……”一夜之間,著名詩人趙麗宏的詩《母親的書架》,在朋友圈被刷屏了。這首詩凝練節(jié)制、飽含深情,描寫了母親對兒子含蓄而深沉的愛,樸素而動人。有網(wǎng)友讀完留言稱,令人淚目。
趙麗宏手稿
文學(xué)書寫怎樣才能動人?著名詩人歐陽江河在談到文學(xué)寫作時表示:“語言不僅僅是修辭上的革命、花哨、炫技,需要有超越語言背后深刻的人性、人道、宇宙觀。趙麗宏先生可以一直不停的寫作,在于他語言的平實,不玩花活。他忠實于自己,反而可以把寫作寫到深處?!?/span>
近日,在上海民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舉辦的“回望自我,凝視世界——趙麗宏《變形》新書首發(fā)式暨詩集和手稿展”上,著名散文家、詩人趙麗宏與詩人歐陽江河、主持人曹可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社長臧永清、譯制片配音演員兼上海廣播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劉家禎,與現(xiàn)場300余名讀者分享了寫作與生活的要義。
活動現(xiàn)場(左起:臧永清、歐陽江河、趙麗宏、曹可凡、劉家禎)
以下內(nèi)容根據(jù)現(xiàn)場速記整理:
臧永清:這本書我很認(rèn)真在讀。對我來說,感觸最深是中國詩歌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在這本詩集當(dāng)中是非常好的呈現(xiàn)。從詩人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識,包括他內(nèi)心的糾葛,感知的東西,全部放在這樣一本詩集里。這本詩集在整個寫作上,哲理性非常強。哲理其實不好寫,寫不好就很干巴,在這本書中間,趙老師把“干”和“潤”的關(guān)系處理得非常好,我們在一種非常好的閱讀狀態(tài)下讀這樣一本傳承得很好的哲理性的詩集。
從這一本詩集可以看出來,這是一本“苦熬”出來的詩集。詩人把自身對這個世界的感受,對生活的感受,對生命的感知,用他最好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熬”出來。當(dāng)我們看到這樣一本詩集里面的每首詩,并沒有感覺去掉一個字也不影響他的表達。中國詩歌對語言的尊重和錘煉,在這本詩集當(dāng)中是非常好的表現(xiàn),所以造成這里面很多詩便于朗誦,同時可能會變成傳播很遠(yuǎn)的金句,這里面金句太多。
歐陽江河:我讀麗宏先生詩的時候,透過這些油印的字,是我“變形”的過程,直接進入手寫體,他的書有手寫體,有手寫的更正、改錯、習(xí)慣,我可以透過對印刷體的閱讀,進入到那個寫作的階段,那是一個猶疑、尋找、自我否定、自我再次肯定的階段,這是詩歌真正意義上“變形”階段。這個過程也發(fā)生在趙麗宏的書中,至少我的感受有五個層面的變形:
第一,趙麗宏作為一個公共性的詩人,一個廣為人知的上海代表性詩人,上海的名片,風(fēng)向標(biāo)的人物,伴隨著一代人的成長,構(gòu)成上海詩歌的符號、詩歌的記憶、詩歌的象征,這樣一個公共性的人物返回到他和母親之間神秘的個人交往,他是母親自我的一部分,但是他母親畢竟是另一個人,這是半我、半他,半人,半神的“變形”。
第二,這里面出現(xiàn)了自我和他者之間的變形。詩集里面有一首詩叫《鄰座》,我去旅行,旁邊坐的人是一個神秘的人,他走得比我更遠(yuǎn),彼此不打招呼,但是目光有一種對視,有一種交流,有一種我直接稱之為詩意意義上的升華和變形,這樣一種產(chǎn)生是我和自我之間交流的另一種方式,寫了目光,寫了寂靜,寫了神秘感,這種神秘感和對他自我交流的尊重,兩個人不打破互相之間的默契,這種寂靜,不交流,不問你叫什么名字,但是說明一切。這樣一種生命意義上,真正意義上保持陌生感,這樣一種交流和變形非常有意思,最后進入到真正意義上的遠(yuǎn)方。詩和遠(yuǎn)方經(jīng)常這樣,詩的遠(yuǎn)方就坐在你的旁邊,他端坐著一句話不說,這難道不是遠(yuǎn)方嗎?
趙麗宏作品《變形》
第三,他和雕像。趙麗宏先生寫作里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雕像、雕塑這個意向。人慢慢變成物質(zhì)系統(tǒng),變成石頭、青銅,變成和時間無關(guān)的一種存在方式。在這樣一種變形的過程中,這個變形的過程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因為詩歌有一個永恒的主題和追問,“你從哪兒來,你到哪兒去,你是誰?”實際上是“我是誰?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他和雕塑交流、變形的過程,他成為這個雕塑以后,反而變得不知道我是誰了,變成莊子了。莊子說“不知道是他變成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他”,這也是一種變形,這是和物質(zhì)性,尤其和雕塑、石頭這樣物質(zhì)性的變形。
詩集里面有一首詩《隕石》讓我印象特別深刻。這首詩讓我想起辛波斯卡的詩,《在一顆小星星下》。辛波斯卡說:“語言,我為我用你表達這么沉重的主題,把你用得這么重,但卻又想方設(shè)法,勞費心神的讓它顯得無足輕重感到抱歉?!彼髅魇钱?dāng)成大詞來寫,最后讓它變得如此瑣碎,如此日常,如此不起眼,她對這個感到抱歉。
這個抱歉同樣來自于趙麗宏,他的詩就有這樣一種性質(zhì)。隕石從天上掉了下來,就是一顆死星星,死星星破碎了,死亡了,掉下來墜落了,但是它的光亮里面集中億萬雙眼睛,這個億萬雙眼睛通過光亮和趙麗宏對視,這個對視產(chǎn)生的那種感動和洞察,那種時空穿越,那種蟲洞一樣的思想的光芒和時間觀、空間觀,宏觀世界浩瀚的詩意眼睛那么小的光芒的凝聚,構(gòu)成一種趙麗宏式的變形的主題,就是微觀世界和宏觀世界。
第四,他的變形是介于微觀世界和宏觀世界之間。而這個主題是人道的主題,但是又有宇宙觀。大詩人的寫作必須要穿透到詞語的后面,詞語后面要有一種更深邃的,甚至是超越母語的一種詩歌語言,我稱之為“原文”,詩歌所面對的那個故鄉(xiāng)是一個“原鄉(xiāng)”,不僅僅是遠(yuǎn)方,還是一個“原鄉(xiāng)”,是宇宙洪荒。
寫作有語言呈現(xiàn),我們原來寫綠皮火車,但是不能寫高鐵。趙麗宏的詩一直可以寫綠皮火車,沿著高鐵,如果你要上天,還可以把這個綠皮火車開到天空當(dāng)中,這個延長線需要換軌,需要你的語言不僅僅是修辭上面的革命、花哨、炫技,你需要有超越母語和語言變化后面深刻的人性、人道、宇宙觀堅實的東西,沒有這個寫不下去,寫到一定程度,你就玩花活了。這就是為什么有的先鋒詩人玩的那些花活,一眼就看穿了。趙麗宏先生可以一直不停的寫作,在于他在語言的平實和忠實于他自己這一代人語言實實在在的東西,不玩花活,而且這個語言的表達和他的經(jīng)驗是配套的,他的語言和手寫體都是配套的,他可以忠實自己,反而可以把寫作寫到深處和背后。
第五,敘利亞大詩人阿多尼斯也特別喜歡趙麗宏先生的詩。在北京的時候他跟我說:“你也認(rèn)識趙麗宏嗎?我很喜歡他的詩?!逼渲杏幸皇宗w老師的詩,他親自翻譯,而且是法語。(編者注:在《疼痛》法文版首發(fā)式暨詩歌朗誦會上,旅居法國的敘利亞著名詩人阿多尼斯在現(xiàn)場朗誦了他親自翻譯成阿拉伯語的《重疊》)這讓我感到驚訝,非常驚訝,反過來證實了我的說法,你的詩歌寫到語言的背后以后,把語言的花活、炫技的層面去掉以后,進入到超母語的層面,就是和其他語言相遇,在那個層面,才可以和法語相遇。
趙麗宏和敘利亞著名詩人阿多尼斯合影
翻譯不是在語言上面翻譯,一定要透過語言,在那個意義上翻譯,在那個意義上相遇。在那個意義上,詩歌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而是詩歌語言,詩歌的原文,有很多人沒有這點。但是,趙麗宏先生是有原文的,在那個意義上,遇到了法語的翻譯者,在原文的意義上把它用法文翻譯出來,因為它有語言背后感人的東西,翻譯出來以后,一定就有效果,一定就會感人,而且越是詩人,越容易被這個東西感染。在語言本身的層面,趙麗宏先生經(jīng)歷了詩歌的原文和母語,和其他語言翻譯之間變形。
每一個時代有自己的《變形記》,趙麗宏的《變形》有五個方面,其他我不多說了,留給讀者認(rèn)真讀一下,這本書一定會給大家?guī)眢@喜、啟示、感動和教育,也意味大家都很成熟,這個時代在成熟的過程當(dāng)中,我們在接受詩歌教育的過程中變成一個孩子,找出兒童、小孩、赤子一樣的童心,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長。我們從成年人成長為一個兒童,這就是詩歌的功能,詩歌《變形》的意義何在?把你變?yōu)橐粋€孩童。
曹可凡:剛剛歐陽老師說到詩歌文本之間的轉(zhuǎn)化,我過去一直認(rèn)為詩歌的翻譯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前兩年我和大翻譯家許淵沖先生交流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一首好的詩,當(dāng)他的意境、哲思達到一定高度的時候,不同文本之間的轉(zhuǎn)換是有可能的。我舉一個例子,我個人最喜歡許淵沖翻譯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他翻譯得非常好:“The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waves hour after hour”。如果你稍微懂一點英文,你就知道無論是英文的文本還是中文的文本,這兩者之間完全可以對等,這就是一個偉大的翻譯者在東西文化當(dāng)中所做的重要橋梁。這個橋梁的重要性在于東西方兩邊的文本要保持均衡的狀態(tài)。
麗宏老師薄薄的一本詩集,可以有十幾種不同的文字,通過這種文化的輸出,讓各個不同文化背景,各個民族詩歌的讀者接受它、理解它,感受它,本身就在于中文文本的魅力。
趙麗宏:現(xiàn)在我寫詩和當(dāng)年寫詩有什么不同?剛才歐陽講,詩歌把我們變成少年、童年,我非常有共鳴。我覺得我現(xiàn)在寫詩和最初的狀態(tài)一樣,我可以非常真實的用當(dāng)年很幼稚的眼光、目光,觀察世界、思考世界,思考人生和生命,表達出來。
《變形》是我最新的一本書,其實就是這兩年寫的,而且這兩年正好遇到了新冠疫情,我一生當(dāng)中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因為疫情,我覺得很多事情不可捉摸,我們對這個世界不了解,對自己的生命不了解,我們遇到很多困惑,有一些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剛剛江河講樸素的文字,原本的文字當(dāng)中一定有思想,有內(nèi)核,這個詩才站得住,我非常同意。
剛剛歐陽發(fā)言的時候,我想起塞弗爾特的兩句詩。他寫過一本書叫做《世界美如斯》,這是對他一生的回憶,不是完整的回憶錄,是一些片斷。這個詩人對他經(jīng)歷的復(fù)雜、灰暗、痛苦的時代有一些回憶,最后都變成美好的瞬間,他覺得這個世界本質(zhì)上是美的,也許有些人不同意他的觀點,認(rèn)為這個世界是丑陋的,這個世界是痛苦的。我們詩人之間沒有界限,面對不同的世界,我們心中開出同樣美的花朵。對有些事情的追問、探尋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如果要求標(biāo)準(zhǔn)答案,這是愚蠢的。
塞弗爾特也在追求終極真理,什么是天堂,什么是自由?我在詩里面也寫過,我的結(jié)果跟他不一樣,江河也寫過,也許他的結(jié)果跟我不一樣。但是,我們都在不斷探尋的當(dāng)中找到自己的答案。塞弗爾特怎么寫?“我看到過天堂的模樣,我走進過它,這是女人顫抖的嘴唇,她在溫暖當(dāng)中呈現(xiàn)出的優(yōu)美曲線,但是最后我沒有觸摸到它。我也追求自由,我一輩子都沒有追求到,最后發(fā)現(xiàn)自由就在我的面前,它是什么?它是我的死亡,我死亡以后就自由了?!边@個詩跟別人寫得不一樣,但我是有共鳴的。所有的詩人真實的思想通過他經(jīng)歷的時代和生活得出的不是終極真理的結(jié)論,都可以使讀者產(chǎn)生共鳴,這就是詩的魅力。
其實寫詩是非常個人的事情,這是我生命的秘密,詩歌是我的“生命史”,這是我個人的秘密。我在一個人非常安靜的狀態(tài),慢慢地寫,靜靜地寫,這個秘密呈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我想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從中讀出不一樣的內(nèi)涵。我寫詩,盡管這本詩寫了兩年多,但不是占據(jù)我兩年所有的時間,這都是碎片時間。比如我在坐飛機的時候,等飛機的時候,我出門旅行,在候車室候車的時候,在列車上,在飛機上,在書桌前,有的時候開會,聽我不想聽的報告,我假裝在做筆記,其實在寫詩。有很多這樣的會,好像很重要,但是我不太感興趣,我就在寫詩,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這不會是我最后一本詩,我還會寫,只要我還活著,我還想讓自己的生命有質(zhì)量的活著,我還會讀書,還會寫作。今天歐陽講的對我很有啟發(fā),“五個變形”,我繼續(xù)還會變下去,變到最后,越來越純真,越來越回到我的本初,這是每一個詩人要追求的美好的狀態(tài)。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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