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杜甫的這首《贈李白》,是在他與李白交往的早期寫就的。短短二十八個字,寫盡了李白的精神、形態(tài)、性格、嗜好,是一幅形神兼?zhèn)涞?#8220;詩仙”李白的絕妙畫像。
李白尚遠(yuǎn)游,一生如“飄蓬”,云游四海,浪跡天涯。“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他的足跡幾乎遍及黃河中下游和長江流域的各個地區(qū)。李白一向自比鯤鵬,只有在“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的激蕩風(fēng)云中,他才能扶搖直上,振翼搏擊,俯瞰寰海,傲視蒼穹。李白是心懷天下的“布衣卿相”,面對著“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波翻浪涌,他慨嘆人生苦短:“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他更渴望建功立業(yè):“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經(jīng)歷過朝廷的放逐、理想的破滅,他仍然堅定地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李白是高蹈飄逸的山中隱士,他陶醉于“蘭生谷底人不鋤,云在高山自卷舒”的意境,完全忘記了塵世的喧囂,宦海的嚷擾。盡管懷才不遇,盡管大志難伸,盡管登上龍廷又“放還”民間,都不能改變李白飄逸瀟灑浪漫佻達(dá)的天性。李白是大自然的朋友,在落寞寂寥之時,他抱膝獨坐,凝神遠(yuǎn)望:“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昏庸獨斷的皇帝可以放逐他,趨炎附勢的寵臣可以排擠他,但山川日月永遠(yuǎn)與他為伴,飛鳥閑云永遠(yuǎn)與他為友,任何時候,他都可以在大自然中找到自己的知音和伴侶。
李白迷丹砂,他曾經(jīng)虔誠地求仙訪道、采藥煉丹。他幻想著佛學(xué)道箓能使自己長生不老,羽化成仙。為了實現(xiàn)這個夢想,他可以擯絕塵念,虔心煉丹,“棄劍學(xué)丹砂,臨爐雙玉童”——攜玉童臨爐而立,只期待著能煉出使他能返老還童的靈丹妙藥。“仙人有待乘黃鶴,??蜔o心隨白鷗”,只要一劑仙丹出爐,他便可以駕鶴成仙,隨鷗臨海,去天上宮闕海中仙山任意遨游了。然而李白上當(dāng)了,佛學(xué)道箓靈丹妙藥都未能改變李白“斯人獨憔悴”“白發(fā)三千丈”的悲慘命運。精神麻醉水銀中毒極大地?fù)p害了他的健康。面對著非仙非道的李白,杜甫風(fēng)趣地取笑他“未就丹砂愧葛洪”——說他一定會愧對精于“煉丹”的大師葛洪。李白本人在即將離世的當(dāng)年,也已經(jīng)“了然識所在”——破除了對求道煉丹的迷信,只可惜已歲暮向晚,無法療救他陳疴多病的軀體了。
李白嗜酒,“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一人獨飲,他會“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與朋友對面,他要“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他甚至可以與釀酒的老叟成為莫逆之交,老叟死了,他作《哭宣城善釀紀(jì)叟》以祭,并擔(dān)心自己不在的情況下,老叟又能把酒賣給誰呢:“紀(jì)叟黃泉下,還應(yīng)釀老春。夜臺無李白,沽酒與誰人?”作為詩人,李白是以酒研墨的,他詩中有酒,酒中有詩,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留下酒香四溢的興酣之作:“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在豪飲的同時,他也放縱著自己的桀驁與狂放,升騰著自己的詩興與豪情——“黃金白璧賣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難怪杜甫要這樣描畫他——“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壺中洞天,酒是我友;黃金白璧,皆為糞土;天子王侯,視如草芥!既然皇帝老兒不用管晏屈賈之才,既然“匡扶社稷”的壯志難伸,我只有“痛飲狂歌空度日”,舉杯月下,醉倒松間,“唯愿長醉不復(fù)醒!”豈管它功名權(quán)位、富貴榮華?!
李白輕堯舜、笑孔丘、長揖天子、平交諸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蘇軾《李太白碑陰記》)他自視甚高:“才力猶可倚,不慚世上雄”,樂觀堅定地認(rèn)為總有一天自己能施展抱負(fù)。天寶元年,李白42歲,唐玄宗下詔征聘其入朝。志得意滿的李白高唱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等豈是蓬蒿人”,昂首挺胸來到長安,受到唐玄宗“降輦步迎”的接待,成為皇帝的嘉賓。他自以為從此要官列卿相,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了。豈知唐玄宗看重的是他的錦繡詩文而不是他的政治才干,讓他供奉翰林,任務(wù)是陪伴皇上吟詩作賦,游宴消遣。在宮中,他只不過是皇帝生日蛋糕上嵌放的一顆紅櫻桃——只圖點綴而不求實用。這種悲屈的“詞臣”的地位,豈是“一醉累月輕王侯”、“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狂客”“謫仙”所能接受的?只十幾個月的時間,李白便受不住羈束和冷落,由心底發(fā)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呼號。而他的桀驁不馴、自傲狂放、詩酒豪縱、裘馬逸風(fēng),更令公侯側(cè)目,閹宦忌憚,玄宗皇帝也說他“固窮相”,將他“賜金放還”。李白由朝廷回到民間,雖然是遭放逐而返,依舊是氣沖牛斗:“昔在長安眠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fēng)流肯落他人后。”他在精神上永遠(yuǎn)是凌于人前,不落人后的。李白從青年時期就壯志凌云,以大鵬自比:“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直到臨終,他在絕筆詩中依然以“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自況。李白一生如大鵬翱空,聲震八方,俯視群小。他抱負(fù)遠(yuǎn)大,才具非凡,仗劍任俠,嗜酒好詩,飄逸狂放,仙風(fēng)道骨,永遠(yuǎn)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一生不受權(quán)勢禮法約束。就在與李白對座痛飲的當(dāng)時,杜甫舉酒相顧——眼中的李白飄逸瀟灑,神采飛揚,狂放無羈,氣宇軒昂,真堪稱人間狂客,天上謫仙,酒中豪杰,詩壇巨擘!由不得杜甫一聲浩嘆:“飛揚跋扈為誰雄?”——當(dāng)世之雄,舍你而誰?!
李白一輩子恃才傲物,志在天下,但終究官場失意,大志難抒,沒有實現(xiàn)封侯拜相建功立業(yè)的夢想。倒是酒酣興至醉里夢中抒發(fā)豪情逸志憤懣牢騷的信手之筆成了千古傳誦的詩篇,由此塑就了他矗立中國詩壇萬年不朽的燦爛金身。杜甫的這首《贈李白》,可以說是寫盡李白一生風(fēng)貌的傳神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