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端午前后,芒種來臨,山野里的“快黃快割”鳥就歡快叫了起來。房前屋后,朝陽地塊的麥田就由綠變青黃、完全發(fā)黃,南風(fēng)過后,金浪翻滾,散發(fā)陣陣新麥的清香。
再往南面西面的商洛山腰上看,那莽嶺青黛色的山腰上,掛著一塊一塊的麥田,也己由綠轉(zhuǎn)黃,像一張張油彩畫,綠黃相間,分外妖嬈。山下的洛河也漲了,夏天雨水稠了,水量變大了。
這時候,生產(chǎn)隊長就安排勞力備戰(zhàn)三夏,首先是碾場,也叫杠場。先把打麥場用牛拉碌碡一遍一遍壓光,壓瓷實。碌碡后面再拖一把帶葉的樹枝,一圈一圈轉(zhuǎn)呀轉(zhuǎn),直到大場溜光溜光才行。
五黃六月,龍口奪食,一點不敢馬虎。蠶熟一時,麥熟一晌,轉(zhuǎn)眼場邊一塊塊麥田的麥子成熟了,麥稈發(fā)黃發(fā)白,沉甸甸的麥穗勾著頭,在熱風(fēng)中搖曳,再不收割,一場連陰雨,麥穗就會在高溫高濕中發(fā)芽。農(nóng)人心如著火一樣,一個個在家里把鐮刀磨的明晃晃,他們精神抖擻,沒有絲毫偷懶,隨著隊長”開鐮了”一聲令下,大伙兒一字排開,只聽刷刷的割麥聲,一排排麥子整齊倒下,每人身后,留下一份份麥垛,不斷往前延伸。緊跟后面是背麥的隊伍,他們拿繩子把一份份麥子打成如山大捆,幾個人幫助抬上背麥人肩頭,閃了閃,才顫顫巍巍,向打谷場走去。大田里,是割麥隊伍,男女老少都有;山道上,走的是背著如山麥捆的青壯勞力。麥捆到場,馬上有弄場人將麥捆解開,打折,攤到場上,趁著好天晾曬,這叫攤場。下午三四點鐘,麥稈己干透,弄場的老把式們套上牛,開始碾場。此時,蠓盞(牛虻)很多,嗡嗡響,圍著牛,盯上就吸血。主人幫牛驅(qū)趕,不時將盯牛的蠓盞拍死,手心拍了一手血。
天上太陽像個油盆子,明晃晃,沒有一絲云彩,溫度超過四十度,弄場漢頭上頂個濕手巾,戴個草帽,仍滿臉流汗,汗水流進眼里,又咸又辣,火辣辣的疼,流在脖子上,汗流浹背,也顧不得擦。一公一母兩頭拉碌碡的牛更熱,喘著粗氣,甩尾搖頭,一邊走,一邊對付蠅蠓的盯咬和侵擾。很快,拱起的約半人高、攤起的滿場麥子,在碌碡的碾壓下,己碾壓平了。老把式們卸了碌碡,又換上摩耙,耙上上面站個人,拽著牛尾巴,進行最后的脫粒,最后把麥稈都摩成細碎的麥秸,甚至可見場面上一層層黃白色的麥粒了。
要吃上新麥了!老場長說著,卸了牛,讓小孩吆回牛圈,添青草喂上。
弄場的幾個婆娘,開始用杈把麥秸斂起成垛,有的用竹掃帚把麥糠麥籽一起,掃成一大堆。老場長開始坐到場邊大核桃樹的涼蔭下歇歇,他如飲牛似的,喝了一大瓢泡有金銀花的涼開水,說,麥子分到手了,趕緊讓娃他媽磨點,弄碗撈面條,搗點新蒜水澆上,美美咥兩碗,今年算吃上新麥了,沒白忙活,死了也不虧!
幾個婆娘罵到,你個老鬼就知道吃,吃死你!
老場長色色一笑,淫淫地說,吃美還要睡美,你掌柜去留壩縣搞副業(yè),你困的時間不短了。今黑五月初十有月亮,半夜你過來,我在看場,咱倆美美懟幾盤。
那婆娘臉一紅,罵道,懟你沃肉,看你鬼形,老娘看不上你呢。
老場長說,我鬼形,你是要尋明溜溜小伙呢,嫌我一臉苦皺皮?
忽然,一陣南風(fēng)刮來,涼颼颼的,婆娘們叫道,風(fēng)來了,風(fēng)來了!
老場長拿起木锨,在那婆娘腰上輕松捅了一下,說,再不要扯淡,辦正事了。只見他輕輕鏟起含有麥糠的麥堆,順風(fēng)揚向空中,有點像《紅色娘子軍》里洪常青優(yōu)美陽剛的舞蹈動作,麥糠被風(fēng)吹落如雪般飛向遠處一邊;黃白色的麥粒沉重,自然分離了,落在近處。揚場是技術(shù)活,不是誰都能干了的。老場長揚場,婦女用掃帚掠場,分工明確,互相配合,不到一個時辰,一場新麥就弄出來了。人們先用麻線布袋子裝好,過稱。當(dāng)天這場麥子大概弄了兩石,約一千二百斤,當(dāng)場交生產(chǎn)隊保管程步勤,明天,老程再把麥子翻出了晾曬,直到麥子一咬崩脆成碎末,才入庫,交了公糧,而后按人六勞四,分給社員。
記得當(dāng)時,廣種薄收,一畝產(chǎn)量一百多斤,全生產(chǎn)隊夏糧產(chǎn)量不足五千斤,交過公糧一千多斤,留過種子,還剩兩千斤,一戶只能分到一百來斤。
母親雖舍不得吃,也要磨幾升新麥,蒸一鍋顏色深的麩子饃,搟一起手工面做涼面。剝了新蒜,調(diào)成青辣蒜汁澆上,就蒜泥黃瓜,端到槐樹場涼樹下,爽歪歪的、聲響極大的吸溜著面條,咂咂嘴巴,讓一家吃上新麥,謂之麥罷,時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我還是在青蔥懵懂歲月。
八十年代,土地下放,分田單干,那時,商品經(jīng)濟大潮方興未艾,農(nóng)民還留戀土地莊稼,個個惜土如金,精耕細作,加之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再也不缺了。不過,農(nóng)村收麥,平川地帶已不用鐮刀用收割機,山里人打場用脫粒機,牛喜歡了,免去碾場苦役。農(nóng)耕文明,逐漸成了我童年往事,如煙如縷。
再到新世紀2010年,豫西山區(qū)老百姓居然不種麥了,他們說種麥劃不來,糧價低,三十年沒漲過,只有塊把錢一斤,即使畝產(chǎn)量八百斤,種子化肥一刨過,一畝地只有一二百元賺頭,還不如打一天工呢!
今年老家已沒有一顆麥子了,除了幾戶種藥材的,就是我哥家種的玉谷苗,端午節(jié)前,玉谷苗有半尺高,黑油油的,挺壯實。哥不打除草劑,烈日下用鋤松土除草,揮汗如雨,這恐怕是殘留的一點點最后農(nóng)耕文明的影子。
作 者 簡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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