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聶橋
《紅樓夢》中的'雙懸日月照乾坤'一句出自唐代著名詩人李白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中的最后一首。
劍閣重關(guān)蜀北門，上皇歸馬若云屯。
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
李白
這句詩忠實地記錄了唐天寶年末，平定安史之亂后，由新皇唐肅宗李亨及太上皇李隆基兩代皇帝共同治理國家的政治格局。
李隆基和李亨父子
就是這樣一句反映唐代政治格局的詩句，被紅學界各路諸侯大加利用。人們從明代開始一直到乾隆年間找出了若干對的雙皇并立的例子，并試圖證明這就是他們所主張的'雙懸日月'。
但是，李白詩中的'雙懸日月'是不可復制的。因為'雙懸日月照乾坤'一句不但說出了兩個皇帝并立，同時更重要的是'照乾坤'。是雙帝合壁，照亮了乾坤。說句通俗點的話，就是雙帝共創(chuàng)輝煌。
這種狀況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多見，而人們現(xiàn)在從明清找出的雙帝并立的情況，都是出在亂世之中，兩個皇帝從來都是各敲各的鼓，雖然愛國詩人陳子龍曾有'雙飛日月驅(qū)神駿'的美好愿望，但這些雙帝從來就沒有合作過。因此，這些'雙懸日月'的皇帝們根本無法'照乾坤'。
陳子龍像
而李白詩中的'照乾坤'在當時可是造福百姓的一件大好事。安祿山發(fā)動安史之亂，以其強大的軍事實力，短時間內(nèi)推翻了唐玄宗政權(quán)。但在中國歷史上絕對是一場不得民心的叛亂。從正野史到文學作品，從官僚到文人乃至平民百姓，沒有人替安祿山說話。
安祿山形象
唐玄宗政權(quán)盡管也存在著任用奸臣等弊端，但開創(chuàng)了開元天寶盛世的明皇唐玄宗，卻有著極高的威望。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安史之亂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被平定。唐玄宗雖然在這場叛亂中失去了皇位。但他的號召力在平定安史之亂過程中還是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他的兒子唐肅宗雖然順利地登上了皇位，但在位之初他也需要借助太上皇的威望。這也就是在安史之亂平定初期會出現(xiàn)'雙懸日月'的局面的原因。而從文人的反應來看，這一舉措也是深得民心的。安史之亂的平定，標志著國家重新走入正軌，'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著名詩人杜甫所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就極具代表性。
可以說李白的'雙懸日月照乾坤'既真實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平定之初的政治現(xiàn)實，也代表了廣大百姓的心聲。這一點，在多部文學經(jīng)典里均有所涉及。由此可見，從明清朝篩選出的若干對'雙懸日月'均不符合'照乾坤'的模式，因此，以'雙懸日月照乾坤'喻明清雙帝應視為無效。再者說，以明清時代詩人的'雙飛日月'來反正唐詩中的'日月雙懸'有本末倒置之嫌。
因此，對于'雙懸日月照乾坤'這樣一句原裝的唐詩，還是要首先研究原詩的時代背景——天寶年間的政治風云變幻。當然了，牙牌令中的古語并不止這一首，僅憑這一首詩所下的任何定論都是不全面的。因此，讓我們?nèi)婵剂恳幌卵琅屏钪兴玫墓旁?。牙牌令中引用的古詩全部集中在大觀園詩社成員中，分別是：
湘云四句，全部為唐詩。
雙懸日月照乾坤。出處：唐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
閑花落地聽無聲。出處：唐劉長卿《別嚴士元》
日邊紅杏倚云栽。出處：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御園卻被鳥銜出。出處：唐王維《敕賜百官櫻桃》
寶釵四句：兩句唐詩，一句宋詩，一句明詩。
雙雙燕子語梁間。出處：宋劉季孫《題屏》。
水荇牽風翠帶長。出處：唐杜甫《曲江對雨》
三山半落青天外。出處：唐李白《登金陵鳳凰臺》
處處風波處處愁。出處：明唐寅《題畫廿四首其一》
黛玉四句，一句唐詩。
良辰美景奈何天。出處：明代昆曲湯顯祖《牡丹亭》
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出處：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略有修改）
雙瞻玉座引朝儀。出處：唐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
仙杖香挑芍藥花。暫無出處。
迎春一句，唐詩。
桃花帶雨濃。出處：唐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
姐妹行令一共13句。其中古詩詞十句，戲曲唱詞二句，無出處一句。其中涉及的十首古詩中，有八首唐詩，在八首唐詩中，除高蟾外，均為唐玄宗的開無天寶時期詩人的詩作。我們前邊所說的牙牌令中的開無天寶傾向是有道理的。
下面我們再深入分析一下這八首唐詩。其中三首直接指向天寶年間的安史之亂的前前后后。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和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也是在述說天寶年間的政治風云。而高蟾的《上高侍郎》也是通過'日邊紅杏'講述著《長生殿》中的一個重要故事。也就是說，八首唐詩中有六首是與開元天寶遺事緊密相聯(lián)的。限于篇幅，本文重點延伸分析兩首與安史之亂密切相關(guān)詩句：
'御園卻被鳥銜出'——不堪回首的開元天寶盛事
'御園卻被鳥銜出'一句演化自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的《敕賜百官櫻桃》詩：
芙蓉闕下會千官，紫禁朱櫻出上闌。
總是寢園春薦后，非關(guān)御苑鳥銜殘。
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
飽食不須愁內(nèi)熱，大官還有蔗漿寒。
此詩所述之事，是唐玄宗時代的一件皇家逸事，四月一日，正是櫻桃熟透的日子，唐玄宗召集百官舉行櫻桃大會，文武百官不但能夠親自品嘗美味可口的櫻桃，還能體會口摘櫻桃的樂趣。這還不算，吃完了還要隨身帶回去一些。王維作為唐玄宗的高官（曾任監(jiān)察御史等職），親歷了櫻桃大會的盛況。'非關(guān)御苑鳥銜殘'，短短七個字，十分生動概括了這一情景。而《紅樓夢》中的'御苑卻被鳥銜出'雖然是出自王維詩，但卻是反其義而用之。這次，御苑中的鳥卻有機會對櫻桃飽餐一頓了。其實原因很簡單，王維詩中的鳥為什么撈不到櫻桃吃，因為有櫻桃大會，早把櫻桃一掃而光。如果有一天鳥兒有機會得到御苑內(nèi)的櫻桃，只會是一個原因，櫻桃大會不辦了。那唐玄宗為什么不辦櫻桃大會了，是他本人不喜歡嗎？愛玩的唐玄宗豈能放棄這樣的機會呢？當然如果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原因，那也就只能停辦了。唐玄宗是否遇到過這樣的不可抗拒的事件呢？答案是肯定的。安史之亂，唐玄宗被攆出長安，倉皇西巡，在逃命途中還失去了心愛的妃子，當然也就更談不上什么櫻桃大會了。一句'御苑卻被鳥銜出'，道出了安史之亂之殤。
安史之亂之殤
水荇牽風翠帶長——一代詩圣的深切懷念
'水荇牽風翠帶長'一句出自杜甫的《曲江對雨》：
城上春云覆苑墻，江亭晚色靜年芳。
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
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謾焚香。
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
此句字面意思是水荇葉浮水上，順風逐波如翠帶飄動?？此破胀?，但結(jié)合全詩就會發(fā)現(xiàn)此句中包含的無盡的幽傷?！肚瓕τ辍肥且淮娛ザ鸥υ诎彩分畞y后在九江留下的一首詩作，詩人剛剛從叛軍牢獄中出來，路過曲江，面對他曾經(jīng)寫下《麗人行》的曲江，已經(jīng)是繁華不再，水上的景物依舊，但當年唐玄宗攜楊貴妃春游的盛況已經(jīng)無法再現(xiàn)了。這和他的另一首名篇《哀江頭》中'明目皓齒今何在'表達的是同一種思想感情?！都t樓夢》作者用《曲江對雨》中的'水荇牽風翠帶長'之句來感嘆：'回首繁華，不堪俯仰。'這和前面所解析的'御園卻被鳥銜出'一句所表述的是同一事件的同一時刻，如果用最簡單的話來作為這兩句詩的話外音話，那就是：物是人非！
曲江對雨
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和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也是在述說天寶年間的政治風云。而高蟾的《上高侍郎》也是通過'日邊紅杏'講述著《長生殿》中的一個重要故事。也就是說，八首唐詩中有六首是與開元天寶遺事緊密相聯(lián)的。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時詩人從翰林大學士的高位被貶后來到南京的鳳凰臺上，對當朝政治所進行的剖析。'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對楊國忠等奸臣當?shù)?，危害國家表示了深深的擔憂。因此'三山半落青天外'仍然對天寶年間政治形勢一種分析。
登金陵鳳凰臺
'雙瞻玉座引朝儀'是黛玉酒令中的唯一一句古詩。源自杜甫的《紫宸殿退朝口號》：
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
香飄合殿春風轉(zhuǎn)，花覆千官淑景移。
晝漏希聞高閣報，天顏有喜近臣知。
宮中每出歸東省，會送夔龍集鳳池。
雖然杜甫在玄宗朝沒有做過任何官，但卻因《大禮賦》引起玄宗的注意，并被命待制在集賢院。因此，他也有了近距離觀察朝廷禮儀的機會。
在洪昇的《長生殿》中也兩次化用了此詩。第四出《春睡》直接引用了杜甫詩中的原句：'晝漏稀聞高閣報，天顏有喜近臣知。'啟萬歲爺：國舅楊丞相，遵旨試驗安祿山，在宮門外回奏。第十一出《聞樂》中的'俺不是列昭容，御座曾瞻。'更是化用'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之句。林黛玉的'雙瞻玉座引朝儀'是不是會把我們帶回到天寶年間的政治舞臺呢？
通過上面的詳盡分析，一幅安史之亂的畫卷通過了牙牌令展現(xiàn)出來。其中的酸甜苦辣便是《紅樓夢》作者心中的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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