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躍輝，廣東省中山市教育教研究室教研員。
專題教學，顧名思義，就是根據(jù)某種共通的知識與能力要求組成教學模塊，然后進行主題式的教學。專題教學要求對教材內容、教學內容進行重組，有助于克服教材缺少體系、知識零散的缺點。對于古典詩詞的意象教學來說，碎片化是不可忽視的現(xiàn)象。教師分析每一首詩詞，都會分析具體的意象，但往往不能將“共通意象”前后勾連，形成“意象群”或“意象鏈”。學生對“這一首”詩詞的意象理解深刻，但換一種語境，對新意象的理解又出現(xiàn)了困惑。筆者認為，如果將“共通意象”組成教學專題，便可以有效克服學生理解意象時出現(xiàn)的“碎片化”的缺陷。于是在對粵教版選修教材《唐詩宋詞元散曲》進行“整本書備課”時，筆者將部分詩詞重新編排，形成了以“草”的意象為專題的教學板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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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入文本，以教材為起點
在通讀《唐詩宋詞元散曲》時，筆者發(fā)現(xiàn)有五首詩詞都出現(xiàn)了“草”的意象，分別是杜甫的《蜀相》、劉長卿的《過賈誼宅》、溫庭筠的《過陳琳墓》、柳永的《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賀鑄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
蜀 相
【唐】杜 甫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長沙過賈誼宅
【唐】劉長卿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過陳琳墓
【唐】溫庭筠
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獨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云。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蝶戀花
【宋】柳 永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青玉案
【宋】賀 鑄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五首詩詞抒發(fā)的情感不盡相同，但抒情時都借助了草這個意象。筆者的思路是：在通篇理解五首詩詞的基礎上，重點把握“草”在抒情表意中的獨特功能，進而結合其他詩詞中與“草”有關的詩詞，從類型學的角度分析其不同的內涵以及成因。
教學的起點自然應該是從教材文本出發(fā)，在理解文本、整體觀照的前提下，重點對“草”的意象進行分析。這個環(huán)節(jié)以小組討論與成果展示的形式展開，以下是小組討論的結果（加入了教師的加工與提升）：
《蜀相》組：寓居成都其間，杜甫多次到武侯祠瞻仰孔明遺像，寫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歌，《蜀相》就是最有名的一首。當杜甫走進武侯祠時，所見所聞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碧草青青，貌似是春天的象征，是生命力的象征，但一個“自”字改變了詩歌的情感態(tài)度，碧草自生自滅，自己欣賞著這大好春色，這不就是一種孤寂之情嗎？其實，沒有“自”，詩人的感情也是低沉的。按照一般的生活習慣，院子里如果經(jīng)常有人走動，草是不會很茂盛的，相反，碧草青青總是和無人光顧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繁華的都市長滿了茂盛的春草，那只有在戰(zhàn)亂之后，人煙稀少、萬物蕭條之時。映階碧草，說明游人不多，更暗示時人對像諸葛亮這樣的人才不重視，詩人才會呼喚像諸葛亮這樣的智勇雙全、品德高尚的政治家和軍事家。
《長沙過賈誼宅》組：秋冬之交，劉長卿第二次貶謫長沙，在一個斜陽日暮的傍晚，他獨自一人拜訪賈誼宅，憑吊古人，悲慨自身，他看到的景物是：“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边@句寫秋草衰迷、寒林空落、落日西斜，空寂無人，渲染了賈誼故宅一片蕭條冷落的凄清景象，作者那種對賈誼的景仰向慕、寂寞興嘆的情感油然而生?！安荨痹诖禾焐L，在秋天枯黃，詩人的情感自然也會隨著季節(jié)的改變而改變?？蔹S是生命萎靡的象征，在這樣的氛圍中，詩人懷著幽憤難遣之情來憑吊和自己命運一樣的賈誼，落寞之意由此可見。
《過陳琳墓》組：《過陳琳墓》與劉長卿的《長沙過賈誼宅》有異曲同工之妙，憑吊時間同是黃昏，只不過一個在秋，一個在春。年深日久，陳琳墓前的石麟已經(jīng)埋藏在萋萋春草之中，遙想重用陳琳的曹操，他生前所建的銅雀臺大概也只能對著荒涼的暮云了。石麟埋沒在春草之中，與“映階碧草自春色”相似，都是人煙稀少所致。茂密的春草與陳舊的石麟，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者的孤憤郁悶、懷才不遇之情也就被抒發(fā)出來了。
《蝶戀花》組：在“細細”的風中，作者的心情原本應該是美妙的、暢快的，但是隨之“望極春愁”，情緒有點轉折。接著，詞人用了三個意象來寫愁，分別是：草色、煙光、殘照。殘照，與主人公的愁情相一致，比較好理解。但“草色”與日常生活發(fā)生了背離。草色原本是翠綠的，充滿了生命力，主人公看到草色之后，為何充滿愁情呢？或者說，草色和主人公的愁，有什么內在的聯(lián)系呢？如果不是樂景寫哀情的話，那么草定與愁情有關。其實，將離愁比作春草，這在詩詞中很常見。比如李煜的《清平樂》：“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就是將離恨比作了春草。
《青玉案》組：詞中的博喻的句子非常巧妙?！叭魡栭e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一個設問，三個答案；一個本體，三個喻體，分別寫出了愁之廣、愁之多、愁之時間長?！伴e愁”，即不是離愁，不是窮愁。也正因為“閑”，所以才漫無目的，漫無邊際，飄飄渺渺，捉摸不定，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有。這種若有若無，似真還幻的形象，只有那“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差可比擬。“煙草”在詞中并非寫實的意象，而是虛寫，是將閑愁比作煙草，這既是一種化抽象為具體的寫法，又是將愁與草的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一川煙草”，則將讀者帶入一個漫無邊際的草的世界，放眼望去，碧綠滿眼，煙霧蒙蒙，不正如那捉摸不定的情絲愁縷嗎？
這五首詩寫草，雖虛實有別，但無一例外都與愁情有關。學生抓住“草”的意象，結合詩詞的情感進行分析，不僅習得了分析情感的方法，同時也加深了對“草”意象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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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網(wǎng)絡檢索，從源頭分析
為了獲取更多的詩詞中“草”這一意象，筆者特意利用網(wǎng)絡資源，對《全唐詩》和《全宋詞》以及其他網(wǎng)絡資料進行關鍵詞檢索，然后選取名家作品或其他有代表性的詩句詞句，將網(wǎng)絡資源進行有機整合，最終篩選出了如下詩詞。為節(jié)省篇幅，此處只列舉具體的句子。
王維《山中送別》：“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span>
岑參《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輪臺客舍春草滿，潁陽歸客腸堪斷?！?/span>
李白《灞陵行送別》：“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span>
李白《勞勞亭歌》：“金陵勞勞送客堂，蔓草離離生道旁?！?/span>
李白《金陵送別范宣》：“此地傷心不能道，目下離離長春草?！?/span>
李白《金門答蘇秀才》：“春草如有情，山中尚含綠?！?/span>
劉長卿《經(jīng)漂母墓》：“春草茫茫綠，王孫舊此游?！?/span>
劉長卿《送友人西上》：“羈心不自解，有別會沾衣。春草連天積，五陵遠客歸?！?/span>
錢起《送陸三出尉》：“春草晚來色，東門愁送君。”
李端《送友人游蜀》：“綠原春草晚，青木暮猿愁?！?/span>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span>
唐彥謙《春草》：“天北天南繞路邊，托根無處不延綿。萋萋總是無情物，吹綠東風又一年?！?/span>
杜牧《題安州浮云寺樓寄湖州張郎中》：“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span>
溫庭筠《過新豐》：“泗水舊亭春草遍，千門遺瓦古苔生?！?/span>
馮延巳《南鄉(xiāng)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span>
李煜《清平樂·別來春半》：“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span>
宋祁《淮山》：“眼看春草萋萋遍，身是王孫未得歸。”
范仲淹《蘇幕遮》：“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秦觀《八六子》：“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
黃公度《離臨安》：“離愁似春草，觸處便能生。”
范成大《次韻徐子禮提舉鶯花亭》：“游子斷魂招不得，秋來春草更萋萋。”
吳文英《浪淘沙》：“燈火雨中船，客思綿綿，離亭春草又秋煙?！?/span>
檢索到這些詩詞之后，學生敏銳地發(fā)現(xiàn)，很多詩詞都用到了“王孫”這個典故，再加上《山居秋暝》中“王孫自可留”等，他們自然想起了《楚辭》里的典故：“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古代詩人詞人特別講究用典，典故則是經(jīng)過長久時間積淀下來的文化載體，當后代詩人想到懷人時，總會想到《招隱士》中的這句詩，從而也誕生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詩句。除了這首《招隱士》，《楚辭》的其他篇目中，草早已作為一種代表著某種特定含義、甚至含義豐富的物象出現(xiàn)了。草不能常綠，其容易枯萎的特性在詩人筆下成為引發(fā)對時光易逝、人生易老感嘆的誘因，例如《離騷》中就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的感嘆。以“草”枯描摹蕭瑟、凄涼的意境也以《楚辭》為濫觴?！毒疟妗分杏小笆捝獠菽緭u落而變衰”的句子。仔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草由于季節(jié)變換，植物特性有所不同。“春草”主要與離別之愁、懷人之思聯(lián)系在一起，而“秋草”往往與時光易逝、荒涼落寞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點也成為后代詩人借“草”抒情的傳統(tǒng)。其次，《招隱士》中的“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詩句中，“王孫”不僅成為后代的固定意象，而且“萋萋”也成為后代詩人常用的形容詞。再次，草都在春天萌發(fā)，所以草色清新預示著春回大地，春天又是最易撩起人們情思的季節(jié)。盼歸的人看到春回大地，而自己思念的人卻遠在他鄉(xiāng)，這也正是“春草生”與“王孫游”之間的反差與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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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內外勾連，從類型分析
將教材中的詩詞、網(wǎng)絡檢索的詩詞再加上學生頭腦中已經(jīng)保存的詩詞，三者集合之后，教師要做的工作就是引導學生對這些詩詞中的“草”意象進行分類，分類的依據(jù)既可以是草本身的特性，也可以是詩人寄寓其中的情感內涵。然后根據(jù)不同的類型去分析：詩人或詞人為什么會觸“草”生愁？經(jīng)過半節(jié)課的思考與討論，在教師的點撥下，學生終于整理出了如下理由：
理由一：由于受到《楚辭》的影響，草的意象從思念懷人也漸漸擴大到離愁別緒，這一點多見于送別詩中。草不僅僅是送別情境中實寫的物象，同時也成為表達在送別朋友時內心的不舍與眷戀的固定意象。上述詩句中有很多送別詩，都出現(xiàn)了“草”的意象，例如《山中送別》《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灞陵行送別》《金陵送別范宣》《送友人西上》《送陸三出尉》《送友人游蜀》《賦得古原草送別》等。
理由二：由于草本身的植物特性，它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從空間的角度講，草隨處可生又接連天涯、綿綿不斷。這正與離別的感情相契合，草的綿綿不斷暗示著離愁的綿綿不絕。從時間的角度講，這“一歲一枯榮”的芳草，總是無法被清除的一干二凈，雖然到了秋天枯黃衰敗，可是春天到來又會依舊生長、依舊茂盛，這正像詞人心中的愁怨，難以排遣。也就是說，草，不僅預示著離愁，推而廣之，世間一切愁緒似乎都與草有相近之處。例如“恨如春草多”“芳草年年與恨長”“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恨隨春草連天去”等。
理由三：歲歲枯榮的芳草，也能讓古代使人產(chǎn)生相反的聯(lián)想：小草在秋天枯黃，在春天依舊新綠如初，但是人生卻無法重來。面對這年年生長的芳草，不禁讓人感嘆滄海桑田、人生短暫、青春易逝。芳草可以年年再生，而人卻永無少年之時，因此詩人常用芳草的無知無情來反襯人的悲涼。這一點很像韋莊的《臺城》中的“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以及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等，都是用自然界的“有常”反襯人生的“無?！?。上述詩句中唐彥謙的“萋萋總是無情物，吹綠東風又一年”以及范仲淹的“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便是如此。其實并非事物無情，而是人太多情。
理由四：從色調上分析，春草一般呈現(xiàn)碧綠色，特別是茂密的春草，幾乎呈現(xiàn)為濃綠，而綠色在色彩學中屬于冷色調，這與詩歌抒發(fā)的愁情在性質上有共同之處。溫庭筠的“泗水舊亭春草遍，千門遺瓦古苔生”中的“春草”與“古苔”也是碧綠或暗綠色，給人一種沉悶壓抑的感覺，與“舊”“遺”等事物的特征一致。
學生的分析，有的著眼于用典，有的著眼于草的生物學特性，有的著眼于詩人抒發(fā)的強烈情感，有的從色調上進行分析。這種分析就不是簡單停留在“意象”與“情感”的表面聯(lián)系上，而是深入挖掘二者之間的內在邏輯關系。將分析“草”的方法推而擴展到其他意象上，無疑會形成一種“意象分析”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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