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說 從漢樂府“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到近代李叔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芳草是詩詞中生命力極強、意蘊頗豐的意象。北京第二外國語學(xué)院成都附屬中學(xué)秦蘭勇老師總結(jié)了芳草常見的四種意蘊——念遠(yuǎn)、思?xì)w、惜別、傷春,從中可以看出這一意象的復(fù)雜性。請看——
芳草是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崔顥借芳草寫鄉(xiāng)關(guān)之思,白居易以芳草寫離別之情,蘇軾的“天涯何處無芳草”令朝云淚滿衣襟,這些都體現(xiàn)了芳草意象的復(fù)雜性。本文所說的芳草意象,不包括衰草、秋草、枯草等含有其他修飾語的意象,但其部分內(nèi)蘊有時與春草、青草等意象重合,故本文中的芳草意象也包含春草、青草等。
漢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開篇道:“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yuǎn)道。”河畔青草繁茂濃翠,既激發(fā)了詩中主人公對遠(yuǎn)人的思念,又象征著思念的濃烈悠長。此二句詩語言平易曉暢,在手法上兼含比興,直而不野,頗有余韻,因而成為千古名句。
西漢淮南小山《招隱士》中也有兩句寫芳草:“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span>《招隱士》的主旨至今仍有爭議,但以芳草寫念遠(yuǎn)之情的傳統(tǒng)被歷代詩人繼承了下來。如魏晉時期陸機《擬庭中有奇樹》詩曰:“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此二句在詩意上分別對應(yīng)“春草生兮萋萋”和“王孫游兮不歸”。陸機在仿擬《古詩十九首》中《庭中有奇樹》的同時,也借鑒了《招隱士》。
以芳草寫念遠(yuǎn)之情,在唐宋詞中更為常見。唐代韋莊《木蘭花》詞曰:“獨上小樓春欲暮,愁望玉關(guān)芳草路。”登樓遠(yuǎn)眺,只見芳草蔓延,一直長到邊關(guān),可見詞中主人公思念之人正在邊關(guān)駐防。宋代張先《菩薩蠻》詞曰:“憶郎還上層樓曲,樓前芳草年年綠?!睒乔胺疾?,似如約而至,年年自碧,意中人卻不知身在何處。宋詞中,梅堯臣的《蘇幕遮·草》與高觀國的《少年游·草》都是專詠芳草的名篇,都含有念遠(yuǎn)之意,如梅詞“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
居人念遠(yuǎn),而游子思?xì)w。寫思?xì)w的詩詞中,亦多見芳草意象。唐代崔顥的名作《黃鶴樓》在頸聯(lián)繪景(“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之后,忽而道出思鄉(xiāng)之愁:“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愁,與日暮相關(guān)。錢鍾書《管錐編》中總結(jié)道:“暝色起愁。”崔顥在暮色蒼茫時,看到煙波浩渺的長江,不免興起漂泊之感、思鄉(xiāng)之愁。詩人的鄉(xiāng)愁,還與芳草意象相關(guān)。漢末狂士禰衡曾寫有《鸚鵡賦》,后其被黃祖所殺,埋在長江邊的沙洲上,此洲后得名鸚鵡洲。“黃鶴一去不復(fù)返”,鸚鵡洲“盡為芳草,古人于此作賦者亦安在耶”(明代唐汝詢語)?!胺疾葺螺蔓W鵡洲”一句,既含有古人風(fēng)流不再的惆悵,亦潛藏著在外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愁?!胺疾葺螺隆蹦搜矍八妼嵕埃湃苏f的“王孫游兮不歸”,說的不正是詩人自己嗎?
唐代牟融的七律《贈歐陽詹》后半部分寫道:“島外斷云凝遠(yuǎn)日,天涯芳草動愁心。家林千里遙相憶,幾度停車一悵吟?!?/span>唐代劉長卿詞《謫仙怨》下闋:“白云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后溪。獨恨長沙謫去,江潭春草萋萋?!?/span>這些都是借芳草意象寫思鄉(xiāng)之情。宋代范仲淹名作《蘇幕遮》寫道:“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何以說“芳草無情”呢?芳草蔓延至斜陽外,故鄉(xiāng)更在芳草之外,歸鄉(xiāng)無計,望鄉(xiāng)亦徒然,故曰“無情”。對于芳草而言,無所謂無情,亦無所謂有情,一切都源于詞人思鄉(xiāng)情濃。牟融說得更為直接:“天涯芳草動愁心?!?/span>
居人念遠(yuǎn),游子思?xì)w,都是因為離別。南北朝江淹《別賦》中“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是以芳草寫離別的名句。唐代白居易的名作《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贝?/span>詩前二聯(lián)童稚皆知,幾乎獨立為一首五絕,以致不少讀者忽略了后二聯(lián)。前半偏于體物,后半重在抒情。詩人抒發(fā)的正是題目中的離別之情。詩人寫古原草的堅韌繁茂,正是為了寫別情的濃烈。
唐代韋莊《上行杯》:“芳草灞陵春岸,柳煙深,滿樓弦管,一曲離聲腸寸斷?!碧拼T延巳《采桑子》:“馬嘶人語春風(fēng)岸,芳草綿綿?!蔽宕铎稀肚迤綐贰罚骸半x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边@些詞都是借芳草寫別情。宋代秦觀《八六子》開篇寫道:“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span>很多評論者都指出此句與李煜《清平樂》的關(guān)聯(lián),但若論其淵源,可遠(yuǎn)溯至白居易詩《賦得古原草送別》。詞人離愁之濃烈正與芳草旺盛的生命力相似。直到近代,李叔同還在歌中唱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span>
芳草意象,有時與落花、柳絮、杜鵑等意象構(gòu)成一組傷春意象群。詩人傷春的原因各有不同。宋代周邦彥《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狈疾葸B天,新筍成竹,落花飄零復(fù)被銜入燕巢,杜鵑在林外晝夜啼喚。唐代李群玉《春晚》:“思鄉(xiāng)之客空凝顰,天邊欲盡未盡春。獨攀江樹深不語,芳草落花愁殺人?!睆念}目到內(nèi)容,都有明顯的傷春之意。詞人的傷春,與思鄉(xiāng)有關(guān)。
唐代韋莊《謁金門》末二句:“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span>宋代朱淑真的《謁金門》似乎借鑒了韋詞,其末二句曰:“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yuǎn)?!痹倏此未钪卦摹稇浲鯇O·春詞》:“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三首詞的傷春之情頗濃,其傷春都是出自對遠(yuǎn)人的思念。元人張翥在《踏莎行·芳草平沙》中也寫到落花(“碧云紅雨小樓空”)、柳絮(“夭斜落絮”)和芳草(“芳草平沙”),詞末寫道:“春光已到銷魂處?!贝汗怃N魂,出于別離之痛。
宋代蘇軾《蝶戀花》的名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常常被人誤讀為達(dá)觀之詞。此詞上闋寫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甭浠ā⒘醵际堑湫偷膫阂庀?。柳絮飄飛時,正值暮春,而柳絮愈來愈少,正體現(xiàn)出春天愈走愈遠(yuǎn)。再加上枝頭杏子初成,水面燕子低飛,傷春之情更濃。“天涯何處無芳草”,芳草長滿天涯,即范仲淹所繪“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之景。范仲淹借芳草寫鄉(xiāng)關(guān)之思,蘇軾則寫傷春之情。詞話中記載,蘇軾命侍妾朝云唱此曲時,朝云“歌喉將囀,淚滿衣襟”,朝云說:“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保ā对~林紀(jì)事》)蘇軾的傷春,很可能是出于政治上的失意。
宋代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上闋中的落花(“何況落紅無數(shù)”)、柳絮(“盡日惹飛絮”)與芳草(“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都點明了詞中女主人公的傷春之情。詞中女主人公因不得君王寵幸而傷春,詞人則借此寫其憂國之心。
芳草意象除了與念遠(yuǎn)、思?xì)w、惜別、傷春相關(guān)之外,尚有其他意蘊。唐代李嘉祐《傷吳中》末二句:“獨向西山聊一笑,白云芳草自知心?!?/span>詩人以白云芳草代指亙古不變的自然,與人世形成對比。唐代羅隱《綿谷回寄蔡氏昆仲》:“芳草有情皆礙馬?!边@是以芳草寫大好春光。辛棄疾《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巖石浪》:“冉冉年華吾自老,水滿汀洲,何處尋芳草?”這是以芳草喻理想。這些意蘊與念遠(yuǎn)、思?xì)w、惜別、傷春相比數(shù)量較少,在詩詞中并不普遍。
(改編自《語言文字報》2023年2月22日文章《芳草意象蘊藉豐》;作者:北京第二外國語學(xué)院成都附屬中學(xué)/秦蘭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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