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詩話《吟窗小會》，《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為：“《吟窗小會》□卷，明沈周撰，清抄本。存一卷，上” 而不知其卷數(shù)。錢謙益《沈石田<吟窗小會>跋》云：“石田先生《吟窗小會》前卷，皆古今人小詩警句心賞手抄者。今為遵王所抄，后卷向在絳云樓，為六丁取去久矣。……” 據(jù)此可知，此書共有前后兩卷，后卷已毀于絳云樓的火災(zāi)中。上海圖書館所藏繆曰藻《敬米齋筆記》中亦全文抄錄了此書前卷，此抄本半頁七行十九字，黑格白口，左右雙邊，單魚尾，卷端題“長洲沈周”。后有嘉靖乙丑（1565年）陸師道跋、康熙壬寅（1662年）錢謙益跋，共計詩話115則。周維德《全明詩話》、吳文治《明詩話全編》均未收錄，罕有見者?！兑鞔靶肥巧蛑茉妼W(xué)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研究明代吳中文壇的重要材料，故筆者對其成書過程、詩學(xué)思想作如下考論。
沈周像
一、《吟窗小會》成書考
《吟窗小會》前卷共徵引詩歌161首，自陶淵明至明成化弘治間詩人均有涉及。其第六十四則云：“弘治間，真州人殷敘用能醫(yī)能詩，有曠達(dá)之致。年五十余，即制壽木，號為蓬島睞舟……”殷敘用暫不可考，然可知《吟窗小會》成書不早于弘治間。弘治元年沈周已六十二歲，《吟窗小會》當(dāng)是沈周晚年之作。筆者在多次閱讀后發(fā)現(xiàn)，《吟窗小會》是沈周在閱讀《瀛奎律髓》、《后山居士文集》、《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等書時所作。
《吟窗小會》主要是沈周在讀《瀛奎律髓》時所摘抄的筆記，所徵引評論的唐宋詩歌，有近一半的內(nèi)容出自《瀛奎律髓》。如第四則到第十四則，所引十四首詩，均出自《瀛奎律髓》卷四十七“釋梵類”，先后順序與《瀛奎律髓》基本一致。第十八則到第二十九則，引用詩歌全部出自《瀛奎律髓》卷二十九“旅況類”；第三十則至四十二則，所引用二十六首詩，分別出自《瀛奎律髓》卷三十至三十五、卷三十九、卷四十二；第七十二至八十一則，除七十四則出自《瀛奎律髓》卷十“春日類”外，其他全部出自卷十二“秋日類”，編排順序與《瀛奎律髓》完全一致。此外還有其他旁證，如第七十七則云：“章存標(biāo)《立秋日》云：‘花酣蓮報謝，葉在柳呈疏?！贝嗽娨嘣凇跺伤琛肪硎髡邽樗究帐?。而此詩前一首恰為章存標(biāo)《長安秋夜》，沈周一時眼誤，將此詩看成是章存標(biāo)作品。由此可見，沈周作《吟窗小會》時，并非是在閱讀諸多唐宋別集，而是在讀《瀛奎律髓》，隨讀隨記，故順序如此吻合。
《瀛奎律髓》
沈周作《吟窗小會》時亦在讀《后山居士文集》。其第一一二至一一四則，密集摘錄陳師道詩二十首，為說明問題，茲全錄如下。第一一二則：“陳后山《謝傅監(jiān)》云：‘今年賀公歸，乃復(fù)過我廬。當(dāng)使有近行，應(yīng)門有長傒。小家不耐事，雞飛犬升閭。莫歸自有恨，親顏一何娛。汝家吾無憂，能致賢大夫?！湓娭幸庵^傅公曾謁后山，有‘去年辱公先，懷刺留寓居?！笊揭殉?。今傅公再至，后山又出。觀其寓一段情致，儼如杜子美?！钡谝灰蝗齽t：“后山《答秦少章》云：‘學(xué)詩如學(xué)仙，時至骨自換?！毒旁率粘錾评T》云：‘一饑非死所，萬里有生還?！督^句》云：‘身將白鳥同歸月，夢到黃糧未熟時?！都年艘缘馈吩疲骸畠晒倬銥猷彛Ｈ羟Ю镞h(yuǎn)。經(jīng)年不通書，子孰知我懶。’又云：‘快意會有違，急行寧須緩?！秾舅础吩疲骸┕H探清淺，垂平弄潺湲。’《湖上晚歸》云：‘霜葉深于染，秋花晚自春?！洞鸱f長道》云：‘白發(fā)羞明鏡，青燈怯素書。’《答關(guān)彥良》云：‘論人較賢知，富貴不在數(shù)。功名如附贅，得失何所顧。’《贈大素軻律師》云：‘自嘆世間于計錯，羨他湖上十年人。定知城市無窮事，盡在山人冷眼中?！肚飸选吩疲骸L(fēng)雨聽朝雞，歲月老松菊?！峨s題》云：‘生涯鞍馬上，歲月短長亭。’《春酬應(yīng)物》云：‘生世如風(fēng)花，高下亦偶然?！钡谝灰凰膭t：“《東坡謁告》云：‘靜中有業(yè)官成集，醉里無何老是鄉(xiāng)?！短K公獨酌》云：‘云月酒下明，風(fēng)露衣上落?！γ麩o前期，山林有成約。’《送叔弼》云：‘舌端懸日月，筆下懸江漢?！顿浬焦取吩疲骸陆裼腥耍刂斜緹o事。’《醴泉避暑》云：‘清泉照眼自生涼，修竹回陰欲遇廊?！逗喞畈妗吩疲骸畷r情憐我門前雀，人好看君屋上鳥?！肚锿怼吩疲骸~落迎風(fēng)脫，孤云帶月歸?！背吨x傅監(jiān)》一詩有評論外，其他十九首均是摘抄，無任何評論，這就是錢謙益所說的“皆古今人小詩警句心賞手抄者”。其實這二十首詩，均出自宋刻本《后山居士文集》?！吨x傅監(jiān)》、《答秦少章》、《九月十三日出善利門》出自卷一；《絕句》、《寄晁以道》、《尋澗水源》、《湖上晚歸》、《答穎長道》、《答關(guān)彥良》、《贈太素軻律師》、《雜題》、《奉酬應(yīng)物》均出自卷二；《秋懷》、《東坡謁告》、《蘇公獨酌》、《送叔弼》、《贈山谷》、《醴泉避暑》均出自卷四，最后兩首《簡李伯益》、《秋晚》均出自卷六，順序也完全相同?？梢姶藭r沈周是在閱讀陳師道的《后山居士文集》，并作摘抄。
《吟窗小會》同樣是沈周在閱讀《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及宋代詩話的基礎(chǔ)上完成的。沈周家藏有《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現(xiàn)在有據(jù)可查。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二十卷，元刊本?！烤硎子兄煳膱A印，曰‘鏡及吳興’、‘有竹居’、‘蓬壺侍史’‘飛華亭’諸朱記。’” “有竹居”即沈周別業(yè)雅號。如《吟窗小會》第一則云：“‘空屋孤螢入燕巢’、‘水螢穿竹不停飛’、‘螢入定僧衣’、‘一點孤螢照寂寥’，皆唐人工語……”所引用的四首唐詩，均出自《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第十七則：“唐彥謙《長陵》云：‘耳聞英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千載豎儒騎瘦馬，渭城斜日重回頭?！咦嬗胁家绿崛邉θ√煜轮Z，彥謙追憶當(dāng)時，故云‘耳聞’。張釋之諫文帝將誅盜玉杯者曰：‘假如愚民盜長陵一抔土，陛下置之何法？’彥謙生于百世之后，故云‘眼見’。高祖善罵士，嘗罵酈食其曰豎儒，彥謙謂豎儒之嘆，千載尚存，不能回頭顧內(nèi)之陵寢于荒丘斜日之次，其宛轉(zhuǎn)感慨于言表，可見唐人妙意?！迸c《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卷十一《長陵》之內(nèi)容基本一致，當(dāng)是參考了此書。此外《吟窗小會》中還有眾多宋代詩話的影子，如《竹坡詩話》、《苕溪漁隱叢話》、《竹莊詩話》、《詩話總龜》、《吟窗雜錄》等，亦多有所徵引摘錄，限于篇幅，不再舉例。
《吟窗小會》前卷
二、《吟窗小會》詩學(xué)論
《吟窗小會》不以資閑談、考本事為勝，主要以評論詩歌為主，可以較為集中地體現(xiàn)出沈周詩學(xué)思想。其詩學(xué)思想，以“自然”一以貫之。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沈周追求“隨口道”、“觸口言”的隨意即興表達(dá)方式，要求自然天成，不假思索；在詩歌審美上，追求含蓄婉雅，“意外之趣”的詩風(fēng)。
“自然”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早已存在，劉紹瑾先生稱其為“中國古代一個隱性的、潛在的文學(xué)理論體系?！鄙蛑苷撛姡嘁浴白匀弧睘橹?。如第一則：“‘空屋孤螢入燕巢’、‘水螢穿竹不停飛’、‘螢入定僧衣’、‘一點孤螢照寂寥’，皆唐人工語，皆觸目見索而得景與像融會，出自然之妙，如不涉思維者?！钡谖鍎t：“潘閬《宿西禪寺》云：“‘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腚S眼見而隨口道，妙處自然也?！钡谖迨膭t：“楊凝式嘗書云：‘云駛月暈，舟行岸移’，自然之妙?！薄白匀弧睆膭?chuàng)作論上講，即“強調(diào)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從自然、真切的審美感受出發(fā)，而不是從抽象的概念、傳統(tǒng)的教條、書本上的法則出發(fā)?！边@也就是沈周所說的“皆觸目見索而得景與像融會”，而“不涉思維”，即在藝術(shù)思維中堅持形象直覺，而不是邏輯思維。只要主觀之情與客觀之景自然遇合，不必苦吟推敲，就能情景適會，自然感興。所以沈周多次強調(diào)詩歌要“隨眼見而隨口道”，如第十則：“僧皎然《懷舊》云：‘不因?qū)らL者，無事到人間?！瘍叭欢讼辔?，觸口而言耳。……”第五十二則：“潘士驥《鄉(xiāng)友宿別》云：‘問年俱老大，記舊半存亡?！搜矍笆拢趴谘砸?，妙而雅。” 這種“隨口道”、“觸口言”、“信口言”，就是隨意即興的“自然”創(chuàng)作方式。觸目之景、身邊之事，都可以即興吟出，自由抒發(fā)，而不是深思熟慮，刻意安排，更不能雕琢藻飾。因此沈周強烈反對詩人的“費思斲句”、“穿鑿求奇”。如第一則：“……出自然之妙，如不涉思維者。今人便用心穿鑿求奇，何曾詠到如此田地。所以見唐人之高也?！钡谒膭t：“唐人周繇《甘露寺》云……語似易而難詠，豈尚斲句者知此妙哉?！钡谖迨齽t：“柯茂謙《江行早發(fā)》云……眼前意思，人徒費思慮，遠(yuǎn)求而反涉近。此近意而人亦吟不到。”穿鑿求奇、費思求遠(yuǎn)，便破壞了詩歌的“自然”之美，只有“不涉思維”，沒有任何人為的思考擬議，以最為隨意的語言，才能達(dá)到即境會心，人物合一，才能道出詩歌的“自然之妙”。
在詩歌審美上，沈周追求含蓄婉雅、有“意外之趣”的詩歌風(fēng)格。第九則：“常建《題破山寺》云……句渾成而思精巧。讀去殊未覺，味之則有馀。”第十七則：“唐彥謙《長陵》云……其宛轉(zhuǎn)感慨于言表，可見唐人妙意。”第三十一則：“劉長卿《獻節(jié)度李相公》云……詞意從容宛盡，此唐人之高妙?！钡谌藙t：“陳簡齋《感懷》云……言有盡而意無窮?！钡谒氖膭t：“趙師秀《寄友》云：‘春到山疑長，江空雨似無?！馔庵??！睙o論是景物描寫的意象融合，還是詠史感懷的思緒萬端，沈周都是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風(fēng)格。劉紹瑾先生指出：“平淡自然的美是幾經(jīng)淘洗、鍛煉，化巧為拙、藏深于淺而臻的‘大巧之樸’、‘濃后之淡’?！?追求詩歌的意外之趣，正是美學(xué)風(fēng)格上的“自然”趣尚。故沈周在強調(diào)“意婉”時不忘“詞直”，如第二十六則：“趙師秀《簡同行翁靈舒舟楫先后相失》云……語直而意婉?！钡谌邉t：“韓致光《春日經(jīng)野堂》云……雖眼前景物，詞直而意圓，可愛?！薄霸~直”是指自然的、直白的、沒有雕琢的語言，這樣才能將自己的真性情無拘束地表達(dá)出來，才能達(dá)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境。但自然直白的詩歌語言，并不是要詩歌趨向淺俗，而是雅。沈周多次強調(diào)詩歌的“雅”，如第十則強調(diào)“雅而不華”，第五十二則強調(diào)“妙而雅”，第四十七則：“嘗聽人誦《鑷白發(fā)》詩云……似俗而雅，可愛。”沈周所推崇的是語言平直而婉雅，淺近而不雕琢。因此對于白居易詩歌的淺俗，沈周也頗有微詞。如第四十三則：“白樂天《感興》云：‘名為公器無多取，利是身災(zāi)合少求?！砣す套悖o傷近而少宛雅?！币朐姼璩錆M意外之趣，就不能冗長拖沓，沈周非常強調(diào)詩歌的簡潔。如第二則：“國朝詩僧泐季潭詠《落葉》云：‘一片復(fù)一片，西風(fēng)與北風(fēng)。但看階下滿，不覺樹頭空。’后尚有四語，便贅了。何似止前四語，意足詞是。正如柳子厚《漁翁》詩多后兩句?！钡谌齽t：“……《贈隱者》云：‘筑金誘得非名士，況是無人解筑金。’后又剜泥帶水，便不如前斬截了，其識尚不到。”第十五則：“……又《過廢宅》云：‘落花不語空辭樹，流水無情自入池?！诼浠魉阋姀U宅，何必苦苦言頹垣敗壁也?！边@種拖泥帶水，便破壞了詩歌的含蓄意境，就不是“觸口言”出的真性情，而是“費思斲句”所造成的畫蛇添足。詩歌含蓄的另外一種表現(xiàn)是“怨而不怒”，沈周亦多次強調(diào)，如第十六則：“崔涂《屈原廟》云：‘本圖安楚國，不是怨懷王’，此誠怨而不怒也?！钡谌齽t：“皇甫冉《婕妤怨》云：‘事與時偕往，恩無日再中?！湓⒏袊@之意，而略不涉怨。日不中則不復(fù)正矣。然下一無字與再字，猶有期望存焉。”
徐楠將沈周的創(chuàng)作觀歸納為“漫興精神”，并指出：“漫興，不僅是沈周的夫子自道，也正好足以代表幾位蘇州詩壇核心成員的典型創(chuàng)作觀。楊循吉、唐寅、桑悅等人，均主動以任性緣情、不受羈勒的方式提筆為詩，這，恐怕才是其詩歌觀念上看上去‘無嚴(yán)格宗主’、作品風(fēng)格表現(xiàn)出強化‘真’而脫棄‘雅’的反古精神之根本原因所在。” 黃卓越先生認(rèn)為：“沈周中期歸于習(xí)宋及偏好白、蘇、陸等，在當(dāng)時更多地還應(yīng)屬于有異于時流的一種選擇。與尊唐一系相比，如果習(xí)‘唐格’的特征是公于錘煉，那么習(xí)宋或者習(xí)白、蘇、陸則更偏向于求意與風(fēng)格上的趨于平易、淺白?！?兩位先生對吳中文壇的把握都較為精準(zhǔn)，但就沈周而言，還是有所細(xì)致區(qū)別。我們在《吟窗小會》中可以看到，沈周確是“任性緣情、不受羈勒”的創(chuàng)作方式，但在強調(diào)真的時候更是注重雅，而不是脫棄雅。沈周在習(xí)白上還是有所選擇的，白居易詩歌風(fēng)格、語言以淺俗著稱，而沈周卻是追求有含蓄婉雅的詩風(fēng)，與白居易恰恰相反。這恐怕與沈周的性格及其所處的時代有關(guān)。作為一個安隱和順的儒者，沈周和張揚狂放的楊循吉、祝允明、唐寅等人畢竟不同，唐寅的詩歌可以俚俗至“如乞兒唱蓮花落”，可以有露骨的艷情描寫，而沈周創(chuàng)作詩歌只能要求婉雅含蓄，怨而不怒。我們可以看到，這種對“怨而不怒”的追求，尚有臺閣文學(xué)的影子，而正德嘉靖時期臺閣文學(xué)退出主流，復(fù)古派獨領(lǐng)風(fēng)騷，吳中詩風(fēng)也變得更加俚俗化。沈周以“自然”為主的詩學(xué)思想，在吳中文壇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自沈周至祝允明、唐寅等人，其詩學(xué)思想是一個演變漸進的過程，不可以“吳中”籠統(tǒng)而論。
《吟窗小會》前卷
三、《吟窗小會》的價值
雖然目前我們不能看到《吟窗小會》全貌，但僅此前卷，就足以體現(xiàn)出沈周追求“自然”的詩學(xué)思想，是研究明代吳中文壇的寶貴的資料。不僅如此，《吟窗小會》還是錢謙益編纂《列朝詩集》的資料來源，對錢謙益詩學(xué)思想亦有一定影響，可以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出吳中一貫的詩學(xué)傳統(tǒng)。此外，《吟窗小會》還為我們提供了沈周閱讀、書畫創(chuàng)作的背景，亦頗有價值。
由于《吟窗小會》藏于絳云樓，故錢謙益得以先睹，在編纂《列朝詩集》時有所參考徵引。如《吟窗小會》第五十九則：“羅狀元綸云：‘禪房花木塵中蝶，凈土池塘劫外魚?！薄读谐娂鳌分_修撰倫條：“倫字彝正，吉之永豐人。成化丙戌狀元，除翰林修撰?！蚴飿O稱其‘禪房花木塵中蝶，凈土池塘劫外魚’之句，而集本不載?！闭莵碓从凇兑鞔靶?。周興陸先生指出：“錢謙益的這部《列朝詩集》是在明詩史的大背景中有意識地突出吳中詩學(xué)傳統(tǒng)，對吳中詩學(xué)傳統(tǒng)的追溯、憂思和提倡，是錢謙益詩學(xué)活動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列朝詩集》的一個重要意旨?！?作為明中期吳中文壇首位盟主的沈周，亦是錢謙益“追溯”的主要對象，故在詩學(xué)思想上有許多契合之處。錢謙益的詩學(xué)思想中的性情靈心，無不有著“自然”的影子。如其在《題交蘆言怨集》中說：“古人之詩，以天真爛熳、自然而然者為工。若以翦削為工，非工于詩者也?！嶂∮凇段嶂恕氛?，皆其緣情導(dǎo)意、抑塞磊落、動乎天機而任其自爾者也。通人大匠之詩，鋪張鴻麗，捃拾淵博，人自以為工，而非吾之所謂自然而然者也?！睆摹兑鞔靶房芍?，在宗唐的大背景下，沈周依然讀宋詩、論宋詩，這就是祝允明所說的“卒老于宋”，而錢謙益在天啟崇禎之際掀起的學(xué)宋之風(fēng)，亦可從吳中詩學(xué)傳統(tǒng)的角度來探討。吳中文學(xué)思想是明代文學(xué)思想演變過程中的重要一鏈，從吳中派到公安派、再到錢謙益的詩學(xué)發(fā)展脈絡(luò)，已為學(xué)者所重視?！兑鞔靶返陌l(fā)現(xiàn)，將會使此詩學(xué)發(fā)展脈絡(luò)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沈周是明代首屈一指的書畫家，《吟窗小會》與沈周書畫創(chuàng)作亦有密切關(guān)系。如《吟窗小會》第四十八則：“楊蟠公濟，與東坡同官?！丢氂文蠄@》云：‘天凈鳥飛遠(yuǎn)，路幽花自香。’余嘗見馬遠(yuǎn)作小景寫其意，高宗題此二句于上。其本朝已自崇重其幽雅超妙?！睆埑蟆肚搴訒嬼场肪硎d：“又見啟南水墨山林樹石冊四幀，髙僅六寸，闊四寸。內(nèi)一幀題‘天凈鳥飛遠(yuǎn)，路幽花自香’也。” 則沈周又據(jù)此自作小幅，并題此詩于上。第五十四則：“楊凝式嘗書云：‘云駛月暈，舟行岸移’，自然之妙。”陶梁《紅豆樹館書畫記》卷二載：“宋蘇文忠公草書《醉翁亭記》，復(fù)有趙文敏、宋昌裔、及吳文定、沈石田諸公題詩。其為真跡無疑，然筆畫奇逸，全不其平日所書。舊嘗見東坡雜帖中有‘云缺月駛、舟行岸移’八字，公自題云：‘此書真似楊風(fēng)子也。’蓋楊少師書宋初極重之，而傳世甚少，豈公嘗重而學(xué)之耶……”楊少師、楊風(fēng)子即楊凝式，此則蓋沈周見楊凝式帖或東坡雜帖后順筆記之。
《吟窗小會》后卷當(dāng)已亡佚，但尚可輯佚出一則。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下：“沈石田《詩話》載薛沂叔《詠新溪小泛》詩云：‘柳斷橋方出，云深寺欲浮。’石田稱浮字古人不能道?！?俞弁所云沈石田《詩話》當(dāng)即是《吟窗小會》，此則前卷中不載，當(dāng)是在亡佚的后卷。《逸老堂詩話》作于嘉靖二十六年，由于距沈周時代較近，俞弁所見《吟窗小會》當(dāng)是全本。希望安徽所存清抄本并未亡佚，將來能重新發(fā)現(xiàn)，加以整理，以便對沈周及吳中文壇有更深入的了解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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