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律詩的詩意（上）
請大家注意，這一講的內(nèi)容是這次講座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最難講的部分。為什么重要？說到底“格律詩”三個字中，“詩”是最重要的?！霸姟笔潜?，是綱，是衣領(lǐng)和衣袖。而“格律”是源，是目，是衣身?！案衤伞笔菫椤霸姟狈?wù)的。關(guān)于“格律”與“詩”的關(guān)系，紅樓夢里黛玉有一段話講得很透徹。原文是這樣的：“黛玉道：“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xu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dāng)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毕懔獾溃骸肮值牢页Ｅ槐九f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 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垂湃说脑娚弦嘤许樀?，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diào)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摈煊竦溃骸罢沁@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毕懔庑Φ溃?nbsp;“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
黛玉說的這個“立意”，就是我上面講的“格律詩”里面的“詩”，而這個“詩”也正是我今天要講的詩意。為什么它又是最難講的呢？因為“詩意”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一種感覺，一種包羅萬象的、不斷變化的感覺。比如說我的感覺吧；我歷來對優(yōu)美的格律詩有一種近乎崇拜的感覺，有一種皈依的情結(jié)。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大氣；那“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傳神；那“枯藤老樹昏鴉”的意境…無不深深地撞擊著、震撼著我的心，我的靈魂。講得再細一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里的“圓”字與“直”字，競用得如此逼真?zhèn)魃?，難言其妙。真像香菱所說：“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钡鹊冗@些，都是我今天要說的關(guān)于格律詩的意境、或詩意的問題。我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講。
一、絕句在“絕 ”
絕句的形式極短;七絕28字,五絕20字。在這么短的篇幅中，要表現(xiàn)豐富的內(nèi)容,含不盡之意；要“起承轉(zhuǎn)合”，形成婉曲回環(huán)之美。詩人面對極豐富極復(fù)雜的客觀現(xiàn)實,必然要擷取其中最富表現(xiàn)力的鏡頭,突出地傳達他真摯、深厚的感情。因此，絕句除了講究使用極精練的語言之外,還必須要有高度集中的藝術(shù)手法。這些，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絕”?？涨敖^后、拍案叫絕、絕無僅有，都是這個意思。這個“絕”字是絕句的核心，絕句的靈魂。我們來看實例：
首先來看杜牧的這首《清明》詩：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有人評價這是清明詩中的千古一絕，“絕”在何處？我的看法是絕在這“借問”二字上。以問代敘，以“語氣”來突破，使前面“雨紛紛”、“欲斷魂”之類沉郁的氛圍立即被突破。你下雨惹人煩，好，那我就借酒來澆愁。哪去買酒呢？輕輕地，但是突如其來的一“借問”，詩的意境全出來了。這叫“問”絕。
我們來看王之渙的《出塞》：
黃河遠上白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這首詩句句都出彩，但絕妙之處在哪？在一“怨”字。 遠遠奔流而來的黃河，好像與白云連在一起，玉門關(guān)孤零零地聳峙在高山之中，前面兩句寫得孤峭冷寂，如果后面兩句按常理寫成：只聽到羌笛悠悠，這里是春風(fēng)吹不到的地方。這樣盡管也不錯，但我估計這首詩不會流芳千古。但詩人改變口氣，憂郁地怨道：羌笛啊，你為什么老是吹奏那哀怨的楊柳調(diào)呢？要知道，玉門關(guān)外本來就是春風(fēng)吹不到的地方??？這一怨，是戍邊士卒之怨，是玉門關(guān)之怨，是詩人自身之怨，更是這首詩千百年來的讀者之怨！羌笛何辜？此“怨”絕也。
前面說的是絕句中的詞絕，字絕，句子也是一樣。我們來看看王維的這首經(jīng)典的離別之曲《陽關(guān)三疊》：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這是人生中一次普普通通的離別。沒有特殊的背景，沒有華麗的詞藻、離別的淚水。但是一千多年來，有多少中國人在離別時會想起這首詩？前面我說了，絕句在篇幅上受到嚴格限制。所以這首詩對如何設(shè)宴餞別，宴席上如何頻頻舉杯、殷勤話別，以及啟程時如何依依不舍，登程后如何矚目遙望等等，一概舍去，只剪取餞行宴席即將結(jié)束時主人的勸酒辭：再干了這一杯吧，出了陽關(guān)，可就再也見不到老朋友了。詩人象高明的攝影師，攝下了最富表現(xiàn)力的鏡頭。比如這是一個電影片段：宴席已經(jīng)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釀滿別情的酒已經(jīng)喝過多巡，殷勤告別的話已經(jīng)重復(fù)過多次，朋友上路的時刻終于不能不到來，主客雙方的惜別之情在這一瞬間都到達了頂點。主人的這句似乎脫口而出的勸酒辭“勸君更盡一杯酒”就是此刻強烈、深摯的惜別之情的集中表現(xiàn)。嘿嘿，導(dǎo)演把這一句抓住了，來了個特寫鏡頭。大家再體會一下這最簡單的口語中濃濃的詩意吧：這臨行之際“勸君更盡一杯酒”，就象是浸透了詩人全部豐富深摯情誼的一杯濃郁的感情瓊漿。這里面，不僅有依依惜別的情誼，而且包含著對遠行者處境、心情的深情體貼，包含著前路須珍重的殷勤祝愿。對于送行者來說，勸對方“更盡一杯酒”，不只是讓朋友多帶走自己的一份情誼，而且有意無意地延宕分手的時間，好讓對方再多留一刻。臨別依依，要說的話很多，但千頭萬緒，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在人生中，這種分別的場合中，往往會出現(xiàn)無言相對的沉默，“勸君更盡一杯酒”，就是不自覺地打破這種沉默的方式，也是表達此刻豐富復(fù)雜感情的最佳方式。詩人沒有說出的比已經(jīng)說出的要豐富得多。一句簡單的勸酒詞，一剎那之間的情景，一瞬！這就是絕句中的“絕句”。
也有絕句中的四句話句句都是“絕句”的。我們來看杜甫的這首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這首絕句一句一景，每一句拿出來，都可以單獨成一句名言加以引用。但又融合為一首優(yōu)美的絕句詩，融合為一幅有聲有色的、立體的春天畫圖。
絕句絕句，必有絕妙之處。以上四例說明，在絕句中，要立爭在詩中或字如“怨”、或詞如“借問”、或句如“勸君更盡一杯酒”，或全詩四句如杜甫的《絕句》，體現(xiàn)出令人稱奇叫絕的地方。就像杜甫所說“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種“驚人之語”，這種稱奇叫絕，就是我們要提煉的最好的詩的意境！
二、詩貴靈動
所謂“靈”，就是我們常說的靈性或靈氣。所謂“動”，就是要有動感。像放電影一樣，一個個鏡頭搖過去，那畫面就動起來了。詩的靈動是事物的運動和詩人的靈性、靈氣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靈動是詩的品位和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最重要的因素?；蛘哒f，靈動本身就是詩，是詩的靈魂、詩的精神。詩只有在靈動的狀態(tài)下才能達到詩的境界。那你說靈動什么樣？有形嗎？有。唐代司空圖在【詩品】中說：
采采流水 蓬蓬遠春 窈窕深谷 時見美人
碧桃滿樹 風(fēng)日水濱 柳陰路曲 流鶯比鄰
意思是說：
詩要像小溪里潺潺的流水，
要像遠山上蓬勃的新春。
詩要像在曲折幽深的山谷里，
看到想念的人兒那樣呯然動心。
詩在弄春吐蕊的碧桃樹上，
詩在風(fēng)輕日暖的麗水之濱。
詩在曲徑通幽的柳蔭之下，
詩在燕舞鶯歌的美景之鄰。
這里，沒有一處不美，沒有一處不動。把這些美好的、運動著的事物加以想象，進入詩的創(chuàng)造的范疇，充分發(fā)揮詩人的靈性和靈氣，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靈動的、優(yōu)美的詩來。因此，詩的靈動又是詩人對美的一種提煉；去掉雜蕪，使美更清晰地得以顯現(xiàn)。詩人將自己的觀察通過情感、體驗后表達出來，在表達中找到那種最微妙的、最感人的部分，那就是詩，是詩的境界之美、詩意之美。讓我們從李商隱的《錦瑟》中來體驗詩的靈動：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這首詩的“靈”在哪里，“動”又在何處？不言而喻，這是一首優(yōu)美的愛情詩，一首懷念亡妻的詩：
錦瑟呀，你為什么偏偏有五十支琴弦？
這一弦一柱就像我逝去的愛戀與華年。
詩人在自言自語地埋怨錦瑟的琴弦。因為斷其一半，正好是愛妻亡時的歲數(shù)。這一弦一柱，怎能不勾起我的思念連連？這種先聲奪人的起句，這樣充滿靈慧的構(gòu)思，怎能不一下就緊緊揪住人的心？
我曾像莊生夢蝶一樣，徹夜為你著迷，
我又像杜鵑啼血一樣，聲聲呼喚著你。
佳人錦瑟，一曲憂弦，驚醒了詩人的夢景，似乎又聽到杜鵑“不如歸去”的啼血凄音，詩人不復(fù)成眠，情迷意失。那手揮目送之情，流水落花之意，盡在一個“托”字之上。詩人的妙筆奇情，使人不能不產(chǎn)生無限的感慨，難言的悲哀。
多少次你我共賞明月，傷心處我看到你珠淚漣漣；
而今天你卻藍田玉殞，化作了驕陽下縷縷的青煙。
請你閉上眼睛想一下，難道這不是一組電影的蒙太奇嗎？這種情景，這種“靈動”已不需我多講。
我總在細細地回憶，那如煙夢景，似水年華。
可當(dāng)年的情景不堪回首啊，我心亂如麻…
“此情”與開句的“華年”相呼應(yīng)，兩句話說出了幾層意思：1.如此的情懷，不要說現(xiàn)在回憶起來感到無限惆悵，其實當(dāng)年就已使人迷惘、斷腸了。2.現(xiàn)在來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使人無限傷感，可是就有千般思念又當(dāng)如何？照樣使人迷茫。3.“此情”指“華年”時的情事，“追憶”是說正在“思華年”?！爱?dāng)時”指當(dāng)年的情深意重?！耙雁弧笔且延小昂脡粢仔?，盛筵必散”之感。4.另外，詩意中似乎有埋怨自己當(dāng)年對情愛有些漫不經(jīng)心，現(xiàn)在追憶已經(jīng)來不及了的后悔情緒。兩行詩，竟曲曲折折說了四層意思。如果仔細品味的話，也許還有。這就是詩人的靈性，這就是作品的靈動！
縱觀全詩，詩人大量借用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美玉生煙等典故，采用比興手法，運用聯(lián)想與想象，把聽覺的感受，轉(zhuǎn)化為視覺形象，以片段意象的組合，創(chuàng)造朦朧的境界，從而借助可視可感的詩歌形象來傳達其真摯濃烈而又幽歌深曲的情思。這種心靈化、動態(tài)化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我們所說的靈動。
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 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的靈動體現(xiàn)在哪？空。體現(xiàn)在一“空”字上。當(dāng)然，詩里面沒空字：山上見不到鳥，路上見不到人，雪茫茫的江面上只有一個孤舟蓑笠的釣者。就這么簡單。但這首詩之所以美，就在于創(chuàng)造一種“空”的狀態(tài)，留有空白，也就是中國畫里的“留白”、“空靈”?！督繁旧砭褪且环Ⅲw的、永遠在人們心中的、絕美的中國畫！柳宗元抓住“獨釣”兩字，輕輕一點染，便于靈動中生出無窮的美感來。
因此，我說詩的靈動是一種飛翔的姿態(tài)，只有大刀闊斧地砍去許多負重和壅塞之物才能展開詩的翅膀。
詩的靈動除了上面講的動態(tài)化、心靈化的表現(xiàn)方式，“留空”的藝術(shù)手段外，還特別需要詩人有靈活的處理方法，如新穎，機警，不平淡，突兀，使人一睹之下便有為之神情一振的感覺。那么怎么實現(xiàn)這樣的效果呢？我們來看杜牧的《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span>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后庭花。
這里的轉(zhuǎn)句“商女不知亡國恨”是全詩最關(guān)鍵地方、最關(guān)鍵的話。這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話，杜牧靈活地采用了否定的語氣來說它。否定，是一種變化，一種“轉(zhuǎn)折”。詩句的語氣一變，平淡的句子一反常態(tài)，起到了警醒提神的作用，起到了突出的效果，使詩句突然憑添了幾分靈動！
以上講了這么多詩的靈動，順便我講一下靈感。靈動和靈感是有區(qū)別的。靈動是詩的藝術(shù)形式，是對詩的一種要求或評價。而靈感則是指人們在文學(xué)、藝術(shù)、科學(xué)、技術(shù)等活動中,由于艱苦學(xué)習(xí)、長期實踐,不斷累積經(jīng)驗和知識而突然出現(xiàn)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思路，是人們在藝術(shù)構(gòu)思探索過程中由于某種機緣的啟發(fā)，而突然出現(xiàn)的豁然開朗、精神亢奮，取得突破的一種心理現(xiàn)象。靈感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創(chuàng)造，然而它的產(chǎn)生卻是突然而來、倏然而去，并不為人們的理智所控制，具有突然性、短暫性、亢奮性和突破性等特征。 具體講，詩的創(chuàng)作靈感，就是詩人在寫詩的過程中對所寫對象進行長期觀察、細心體驗、冥思苦想時突然閃耀出的火花。它來去匆匆，若不及時捕捉并加以記錄，就會稍縱即逝，就會成為遺憾。所以有些人喜歡隨身攜帶紙和筆，一但有靈感就隨時記錄下來。我國古代有很多關(guān)于靈感的詩句和故事，例如蘇東坡之妹蘇小妹和秦少游的一段佳話。
蘇小妹是個才女，據(jù)說在新婚之夜把新郎秦少游拒之洞房之外，要他對對聯(lián)方可入內(nèi)。蘇小妹出的上聯(lián)是“閉門推走窗前月”。秦少游按理說也是有名的詩人、才子。但這次卻不知怎么回事，圍著池塘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想出下聯(lián)來。蘇東坡看了，有點為秦少游著急，但又不好出面幫忙。他看著月光映照下的池塘，忽然靈機一動，拾起一塊石頭投入水中。秦少游聽到水中“咚”的一響，突然有了靈感，立即對出絕妙的下聯(lián)“投石沖開水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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