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本質是粘稠
黎荔
見過醬園里手工做醬，露天的空場排列著幾百只碩大的醬缸。身手矯健的制醬師傅，定時的上下翻動醬料。醬料又粘稠又厚重，需要大力翻動攪拌，醬缸內的發(fā)酵才會均勻。在一只只醬缸里，那個微生物的世界，此消彼長，互相制約。粘稠，形成的是一個多元環(huán)境，各種不同菌類在這里復雜互動，彼此影響也彼此牽制，才成就口味上的無限豐盛微妙。正如《舌尖上的中國》所說：“中國的醬，在人類的發(fā)酵史上獨樹一幟，數(shù)千年間，它成就了中國人餐桌上味道的基礎?！倍F(xiàn)在的許多醬之所以寡淡，因為其稀如水，根本不具備那種粘稠的質地，或者那種粘稠是缺乏活性的，只是黃原膠,糊精等添加物。到超市買一盒日本的味噌醬或者納豆，還能體會到那種粘稠到可以拉絲的感覺。如果你吃的納豆沒有拉絲，或者拉絲不夠粘稠有力，說明納豆發(fā)酵是失敗的，沒有在發(fā)酵的過程中，產(chǎn)生那種叫做枯草桿菌蛋白激酶的玩意兒，也就是納豆激酶，自然不會有那種甜甜的口味，也不能起到健康食品的作用。
當然，有人覺得納豆簡直是地獄食品，那么粘粘糊糊的，有異味，一顆顆納豆在筷子上纏繞，菌胎那么厚，實在太黏膩惡心了！吃下一杯納豆的感覺，像吃了五噸豆汁味兒的漿糊！如在可怕無比的粘稠地獄！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話說人類學家研究人類感覺背后的文化，發(fā)現(xiàn)我們現(xiàn)代都市人，把觸覺上的粘稠等同于不潔，將干爽等同于清潔。所以我們大多數(shù)人喜歡夏天呆在空調房，一天三浴保持身體的凈爽，恐怖片里外星異形、深海怪獸，通常都是跟鼻涕一樣的膠質粘稠怪物，讓人頭皮發(fā)麻、脊背發(fā)凉、充滿無由來的憎惡。
其實，粘稠是指具有濃度、稠度、粘性，那恰恰是生物活性的表現(xiàn)。依據(jù)原生湯理論，地球生命起源于池塘或者海洋，該理論認為，生命是一些成分混合在一起的結果，其中包括：雨水、一堆普通分子、溫暖的陽光和夜間冷卻過程。目前，專家最新實驗表明，原生湯同時依賴于一種“增稠劑”，首次發(fā)現(xiàn)池塘中增稠劑幫助類似基因的鏈狀結構進行自我復制。生命的真正質地是粘稠的，最粘稠之處，具有最豐富的生命活性，只有標本才會干涸干硬干爽。
我并不反感粘稠，因為我是女人，天生有著粘稠的情念。我來自南方之南，那里夏天熱，太陽毒辣，馬路上的柏油時常發(fā)粘了，軟綿綿的，一腳一個印坑。那里夏天的雨一點也不爽快，下起來黏黏糊糊的，地面的熱氣向上蒸騰，衣服緊貼著皮膚。在那種多元而混亂的環(huán)境中，在天地的粘稠和發(fā)酵中，南方之南，萬物肆意生長、肥碩繁復。這就是熱帶夏天的滋味，這就是生命蒸騰活躍的滋味。
我認為語言富于粘稠之美的中國作家，是莫言。莫言的鄉(xiāng)土小說，將故鄉(xiāng)描述為美麗與丑陋、超脫與世俗、圣潔與齷蹉、英雄好漢與無恥之徒共生共存的地方。對于那片他付出了辛勞、汗水，卻如此貧瘠、干涸的土地，那片令他又愛又恨的土地，莫言時刻沒有忘記。莫言對故土粘稠而糾結的情感，愛恨莫辯，無法解脫，這是他鄉(xiāng)土小說獨特之處的來源，構成他作品的獨特魅力?！都t高粱》充滿野性、混雜、粘稠的意象和感覺硬生生造出一種全新的漢語。中國當代小說，因為莫言，因為這部小說，有了新的探索空間。
我知道的最不粘稠的中國作家，張愛玲算一個。張愛玲的涼薄，最根本的原因，大概是張愛玲對于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的敏感，如閆紅所寫：“她們把自身的清潔，看得比感情更重，因為感情里會有他人的氣味，有一點點的污穢感，當她們發(fā)現(xiàn)那粘嘰嘰濕乎乎的霧數(shù)可能打這里上身，馬上就換上凜然的表情，步步為營地，避開了”。張愛玲給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清冷，她面相不像是普通女子一樣柔和，線條太過于生冷孤洌，就像是她的作品一樣。也許，清冷不過是一層保護色，掩飾她天性中的熱烈，涼薄和熱烈，這兩組看來截然相反的詞，組成的才是一個真實的張愛玲。如果張愛玲在情感中不是那么絕對完美，稍為混濁粘稠一點點，看透了世間沒有一份情感不是千瘡百孔，但還是憑借人與人之間那點溫暖去過活，那么，她就不至于成為“民國臨水照花人”，一個人在異國避世獨居，寂寂終老。要知道，所謂愛情，它的本質混濁、粘稠而糾葛不清，愛情使本來清澈見底的事物變得曖昧不明，愛情是兩具親密身體間的膠合與纏繞?？墒菑垚哿岵幌矚g粘稠，她要的是清潔。
中國目前離婚率高居不下，已經(jīng)到了有史以來婚姻關系最寡淡，兩性關系粘合度極差一個時代，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不想粘人、堅持自由為人類最高價值的姑娘，把獨身主義捍衛(wèi)得精彩至極，和當年的張愛玲一樣活得干凈高冷，自我的存在歷歷分明，邊界清晰，利落到不帶絲毫粘連的痕跡。但生命的本質，是基于陽光熱量的混合，是菌種，是發(fā)酵，是溶解，是粘性物質，是神奇的生長繁殖；是冒險，是亢奮，是混亂，是刺激，是一股不知不覺流出來的粘稠和濕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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