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qū)分《詩論》中的孔子“論詩”
要討論這一問題，首先要搞清《詩論》中的孔子“論詩”。正如學(xué)者所論，《詩論》中論詩者不僅僅孔子一人，也有孔子弟子，甚至是孔子弟子的弟子。這個問題其實涉及到《詩論》的作者及先秦《詩》傳等一系列問題，對此，筆者另有專文予以討論，于此不再展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孔子“論詩”是《詩論》的主體。下面就根據(jù)《詩論》中的“孔子曰”及其所引導(dǎo)的論詩形式，再加上傳世文獻的旁證，要區(qū)分《詩論》中的孔子“論詩”。
為了方便論述，茲將簡文依照馬承源先生的排序，抄寫如下。由于涉及的篇名主要集中在第8簡以下，故從第8簡抄起。
《十月》善諀言；▎《雨無正》、▎《節(jié)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恥之；《小旻》多疑心，言不中志也；《小宛》其言不惡，小有怨焉；▎《小弁》、《巧言》則言流人之害也；▎《伐木》8
實咎于其也；▎《天保》其得祿蔑疆矣，巽寡、德古也；┛《祈父》之責(zé)，亦有以也；┛《黃鳥》則困天，欲反其古也，多恥者其病之乎？《菁菁者莪》則以人益也；《裳裳者華》則9
《關(guān)雎》之?dāng)彛哗俊稐W木》之時；┛《漢廣》之智；┛《鵲巢》之歸；┛《甘棠》之褒；┛《綠衣》之思；《燕燕》之情。┛蓋曰動而偕賢于其初者。┛《關(guān)雎》以色喻于禮，10
情愛也。▎《關(guān)雎》之?dāng)?，則其思益也；┛《梂木》之時，則以其祿也；▎《漢廣》之智，則知不可得也；《鵲巢》之歸，則離者11
好，反納于禮，不亦能攺乎？▎《梂木》福斯在君子，不12
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知恒乎？▎《鵲巢》出以百兩，不亦有離乎？┛《甘13
兩矣，▎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以鐘鼓之樂，14
及其人，敬愛其樹，其褒厚矣！┛《甘棠》之愛，以召公15
召公也；▎《綠衣》之憂，思古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獨也。┛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敬初之詩，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見歌也，則16
《東方未明》有利詞，▎《將中》之言不可不畏也，▎《揚之水》其愛婦悡，▎《采葛》之愛婦，17
因木瓜之報，以愉其怨者也?！稏m杜》則情憙其至也。▋18
溺志，既曰天也，猶有怨言。▎《木瓜》有藏愿而未得達也。▎交19
幣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其有隱志必有以抒也。▎其言有所載而后納，或前之而后交，人不可觸也。吾以《杕杜》得雀20
貴也；《藏大車》之囂也，則以為不可如何？《湛露》之益也，其猶車它與？┛孔子曰：《宛丘》吾善之，▎《猗嗟》吾憙之，▎《鳲鳩》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清廟》21
之；《宛丘》曰：“洵有情，而亡望?！蔽嵘浦?；《猗嗟》曰：“四矢反，以御亂?！蔽釕冎花啞而O鳩》曰：“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也?！蔽嵝胖弧拔耐踉谏?，於昭于天?！蔽崦乐?；22
《 鹿鳴》以樂始，而會以道；交見善而效，終乎不厭人。▎《兔罝》其用人，則吾取23
以荏（？）菽（？）之古也。▎后稷之見貴也，┛則以文武之德也。┛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為。惡其人者亦然。24
《腸腸》小人，┛《有兔》不逢時，┛《大田》之卒章知言而有禮，┛《小明》不25
忠，▎《邶·柏舟》悶，▎《谷風(fēng)》倍，▎《蓼莪》有孝志，▎《隰有萇楚》得而悔之也，▎26
如此，《可斯》雀之矣。▎離其所愛，必曰：“吾奚舍之”，《賓贈》是也。▎孔子曰：《蟋蟀》知難，▎《中氏》君子，▎《北風(fēng)》不絕人之怨，《子立》27
惡而不閔，《墻有茨》縝密不知言，▎《青蠅》知28
《卷耳》不知人，《涉溱》其絕，《芣苡》士，▎《角幡》婦，▎《河水》智，29
第16簡有“孔子曰”，但孔子的話究竟到哪，有分歧。我們認為孔子的話只到“吾以《葛覃》得敬初之詩”，理由如下:《孔子家語》、《孔叢子》歷史上都被定為是偽書，而近年來的出土文獻，內(nèi)容與《家語》等多吻合之處，尤其是1973年河北定縣簡。于是人們開始重新思考這兩本書的真?zhèn)螁栴}，認為盡管這兩本書有可能成書較晚，內(nèi)容卻是淵源有自，不能簡單的斥之以偽書⑤。《孔叢子·記義》載：
孔子讀《詩》及《小雅》，喟然而嘆曰：吾于《周南》、《召南》見周道之所以盛也；于《柏舟》見匹夫執(zhí)志之不可易也；于《淇澳》見學(xué)之可以為君子也；于《考盤》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于《木瓜》見苞苴之禮行也；于《緇衣》見好賢之心至也；于《雞鳴》見古之君子不忘敬也；于《伐檀》見賢者之先事后食也；于《蟋蟀》見陶唐儉德之大也；于《下泉》見亂世之思明君也；于《七月》見豳公之所以造周也；于《東山》見周公之遠志所以為圣也；于《鹿鳴》見君臣之有禮也；于《彤弓》見有功之必報也；于《羔羊》見善政之有應(yīng)也；于《節(jié)南山》見忠臣之憂世也；于《蓼莪》見孝子之思養(yǎng)也；于《楚茨》見孝子之思祭也；于《裳裳者華》見古之賢者世保其祿也；于《采菽》見古之明王所以敬諸侯也。
另外，《鹽鐵論·執(zhí)務(wù)》載：“孔子曰：吾于《河廣》知德之至也”。這種“吾于……見……”、“吾于……知……”與《詩論》中的“吾以……得……”句式相同，據(jù)此可以推斷《詩論》中孔子“論詩”的句式。其次，據(jù)《詩論》及《孔叢子》的記載，不排除孔子嘗以這種形式對《詩經(jīng)》的所有詩篇進行過解釋，如果每一篇都歸結(jié)為“民性”如何，與孔子的實際不符，子貢亦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弊詈?，我們還可以從《論詩》簡的墨柱標(biāo)志來判斷。第20、24簡的墨柱都標(biāo)在“民性固然”之前，只有16簡標(biāo)在“民性固然”之后，不排除是誤標(biāo)。澄清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判定《詩論》中的“吾以《葛覃》得敬初之詩”、“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吾以《木瓜》（？）得幣帛之不可去”、“吾以《杕杜》得爵……”等為孔子論詩語。
第21簡“孔子曰”后“××吾×之”為孔子論詩，所論詩篇有《宛丘》、《猗嗟》《鸤鳩》、《文王》。依此類推，則第6簡所論《清廟》、《烈文》、《昊天有成命》也為孔子論詩。第23簡“《兔罝》其用人，則吾取……”也為孔子論詩的口氣。
第27簡“孔子曰”后論詩“《蟋蟀》知難……”，這又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說《詩》形式，即，用非常凝練的語言揭示詩旨。根據(jù)這種論《詩》形式，可以推斷第17、25、26、28、29簡都為孔子論《詩》。
第10簡“××之×”式論詩與第8、9簡對《小雅》的集中討論，從內(nèi)容上看，也當(dāng)為孔子論詩。簡文雖未明言“孔子曰”，可能是因為竹簡有殘缺的緣故。
孔子“論詩”的模式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孔子“論詩”至少有五種：一、“《××》吾×之”的引詩模式，如“《猗嗟》吾憙之”；二、“吾于（以）《××》見（得，知）……”模式，如“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三、“《××》之……”模式，如“《關(guān)雎》之?dāng)彙?；四、“《××》……”模式，如，“《蟋蟀》知難”；五、“《××》……，因為……”模式，如，“《小旻》多疑心，言不中志也”。也許尚有其他模式，但文獻缺載，難以妄斷。據(jù)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
一、孔子論《詩》形式不拘一格， 即便是一首詩也可以反復(fù)再三，體現(xiàn)出他多角度論《詩》的闡釋風(fēng)格。而且，他對詩旨的剖析精辟簡潔，注重舉一反三。這與孔子的教學(xué)思想有關(guān)，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fù)也。”⑥，所以子夏問詩，孔子告之以“繪事后素”，等它悟出了“禮后”的道理，孔子就稱贊其“可與言《詩》”。
二、《詩論》的主體部分屬孔子論詩，可能是孔子當(dāng)初授徒的教材?？鬃釉?jīng)對《詩經(jīng)》中的所有詩篇都進行解說，這可能司馬遷“孔子刪詩”說的歷史根源所在。
孔子詩論原文
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詩論》分章釋文
李學(xué)勤
第一章《關(guān)雎》之改，《樛木》之時，《漢廣》之知，《鵲巢》之歸，《甘棠》之保（報），《綠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童而皆賢于其初者也。《關(guān)雎》以色喻于禮，……10兩矣，其四章則喻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以鐘鼓之樂14□□□□好，反內(nèi)于禮，不亦能改乎？《樛木》福斯在君子，不……12……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知恒乎？《鵲巢》出以百兩，不亦有※（離）乎？《甘[棠]》13及其人，敬愛其樹，其保（報）厚矣。甘棠之愛，以召公……15……情愛也?！蛾P(guān)雎》之改，則其思賹（益）矣?！稑湍尽分畷r，則以其祿也?！稘h廣》之知，則知不可得也?！儿o巢》之歸，則※（離）者11……[召]共也?！毒G衣》之憂，思古人也?！堆嘌唷分?，以其獨也。
第二章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氏初之詩。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見歌也，則16以葉萋之故也；后稷之見貴也，則以文武之德也。吾以《甘棠》得宗廟之敬。民性固然，甚貴其人，必敬其位；悅其人，必好其所為，惡其人者亦然。[吾以]24□□[得]幣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其※（隱）志必有以俞（抒）也。其言有所載而后交，人不可角干也。吾以《杕杜》得雀（爵）[※（服）]20……如此可，斯雀（爵）之矣?！x）其所愛，必曰吾奚舍之，賓贈是也。
第三章孔子曰：《蟋蟀》知難?！吨偈稀肪??！侗憋L(fēng)》不絕，人之※（怨）子，立不……27……※志，既曰“天也”，猶有※（悁）言?！赌竟稀酚胁亍ㄔ福┒吹眠_也。因木瓜之保（報），以俞（抒）其※（悁）者也。《杕杜》則情，喜其至也。
第四章……19《十月》善諀（譬）言。《雨無正》、《節(jié)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共恥之。《小旻》多疑矣，言不中志者也?！缎 ㄍ穑菲溲圆粣?，少有※（仁）焉?！缎≯汀?、《巧言》則言※（讒）人之害也?！斗ツ尽贰?※咎于其也?！短毂！菲涞玫撁锝樱愎训鹿室??！镀砀浮分F，亦有以也?！饵S鳥》則困而欲反其故也，多恥者其病之乎？《菁菁者莪》則以人益也?！渡焉颜呷A》則……9
第五章《東方未明》有利詞?！秾⒅佟分?，不可不韋（畏）也?！稉P之水》其愛婦※（烈）。《采葛》之愛婦□。[《君子》17陽陽]少人?！队型谩酚蟹陼r?！洞筇铩分收拢远卸Y?！缎∶鳌凡弧?5……忠?！囤ぐ刂邸窅??！豆蕊L(fēng)》※（悲）。《蓼莪》有孝志?！囤粲腥O楚》得而悔之也。26《鹿鳴》以樂司而會以道，交見善而學(xué)，終乎不厭人?！锻昧D》其用人，則吾取23……惡而不※（憫）。《墻有茨》慎密而不知言?！肚嘞墶分?8※（患）而不知人?！渡驿凇菲浣^※而士。角※婦。《河水》知……29貴也?！秾⒋筌嚒分畤桃?，則以為不可如何也?！墩柯丁分屢?，其猶車它與？
第六章孔子曰：《※（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鸤鳩》吾信之，《文王》吾美之，《清[廟]》吾敬之，《烈文》吾悅21之，《昊天有成命》吾□之?！丁ㄍ穑┣稹吩唬骸颁星椤保岸鐾?，吾善之?！垛⑧怠吩唬骸八氖港停ǚ矗保耙杂鶃y”，吾喜之?！尔\鳩》曰：“其儀一”，是“心如結(jié)”也，吾信之。“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吾美之。22[《清廟》曰：“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吾敬之?！读椅摹吩唬骸罢?lt;亡>競維人”，“丕顯維德”，“於乎前王不忘”，吾悅之?！瓣惶煊谐擅笫苤?，貴且顯矣，訟……6
第七章……[“帝謂文王，予]懷爾明德”，曷？誠謂之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誠命之也，信矣?？鬃釉唬捍嗣卜?！文王雖谷（欲）也，得乎？此命也……7……寺（時）也，文王受命矣。
第八章頌，平德也，多言後，其樂安而遲，其歌紳而※（狄），其思深而遠，至矣！大夏（雅），盛德也，多言……2……也，多言難而※（怨）退（懟）者也，衰矣！少（?。┮?！邦風(fēng)，其內(nèi)物也尃（博），觀人谷（俗）焉，大僉（斂）材焉。其言文，其聲善。
第九章孔子曰：惟能夫……3……
第十章[孔子]曰：詩其猶平門與？戔民而※（裕）之，其用心將何如？曰：邦風(fēng)是也。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將何如？……4……是也。有成功者何如？曰：頌是也。
第十一章《清廟》，王德也，至矣！敬宗廟之禮，以為其本；“秉文之德”，以為其業(yè)；“肅雍[顯相]”……5……行此者其有不王乎？
第十二章孔子曰：詩亡※（隱）志，樂亡※（隱）情，文亡※（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