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然在其久遠博大之中,卻“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若由著述載籍而論,經(jīng)史子集、萬億卷帙,概以“三玄”(《周易》《老子》《莊子》)、“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五經(jīng)”(《周易》《詩經(jīng)》《尚書》《禮記》《春秋》)為其淵藪;如由學術(shù)統(tǒng)緖而言,三教九流、百家爭鳴,則以儒、道二家為其歸致。東晉以后,歷南北朝隋唐,由印度傳入的佛教文化逐步融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釋氏之典籍與統(tǒng)緖因而也就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儒、釋、道三家,鼎足而立,相輔相成,構(gòu)成了唐宋以降中國文化的基本格局。所謂“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明白地道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這種基本結(jié)構(gòu)特征。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特點之一是:觀念上“和而不同”和實踐中的整體會通。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保ā墩撜Z·子路》)尚“和”而卑“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重要觀念,“和”是綜合會通的意思,“同”是單一附和的意思。任何事物,只是不斷地綜合會通才能發(fā)展創(chuàng)新,若是一味地單一附和則講萎縮死亡。誠如周末史伯所言:“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國語·鄭語》)具體地說,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無論是儒、釋、道三家,還是文、史、哲三科,天、地、人三學,雖有其各自不同的探究領(lǐng)域、表述方法和理論特征,然而卻又都是相互滲透,相互吸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分難析。這也就是說,入們既需要分析地研究三家、三科、三學的各自的特點,更需要會通地把握三家、三科、三學的共同精神。此外,如果說儒、釋、道三家,文、史、哲三科,天、地、人三學等構(gòu)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有機整體,那么對于這個文化整體來講,其中的任何一家、一科、一學都是不可或缺的,否則這一文化整體的特性將發(fā)生變異,或者說它已不再是原來那個文化整體了;而對于其中的每一家、每一科、每一學來講,則都是這一文化整體中的一家、一科、一學,且每一家、每一科、每一學有都體現(xiàn)著這一文化整體的整體特性。唯其如是,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不管是研究哪一家、哪一科、哪一學,我認為,首先是要把握住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整體精神之所在,否則將難入其堂奧,難得其精義。
一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如果從整體上來把握的話,那么人文精神可說是它的最主要和最鮮明的特征。需要說明的是,這里所說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文精神與現(xiàn)在所謂的“人文主義”或“人本主義”等概念不完全相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文”一詞最早見于《周易·彖傳》??追f達《周易正義》卷三曰:
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周易正義》卷三中記載了魏王弼、唐孔穎達對此的解釋:
剛?cè)峤诲e而成文焉,天之文也;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文也。觀天之文,則時變可知也;觀人之文,則化成可為也。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者,言圣人當觀視天文,剛?cè)峤诲e,相飾成文,以察四時變化?!^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言圣人觀察人文,則詩書禮樂之謂,當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
宋程頤的解釋則是:
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天文,謂日月星辰之錯列,寒暑陰陽之代變,觀其運行,以察四時之速改也。人文,人理之倫序,觀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禮俗,乃圣人用賁之道也。(《伊川易傳》卷二)
由以上名家的解釋可見,“人文”一詞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原是與“天文”一詞對舉為文的?!疤煳摹敝傅氖亲匀唤绲倪\行法則,“人文”則是指人類社會的運行法則。具體地說,“人文”的主要內(nèi)涵是指一種以禮樂為教化天下之本,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一個人倫有序的理想文明社會。這里有兩點需要加以說明:一是人們所講的“人文精神”一語,無疑與上述“人文”一詞有關(guān),抑或是其詞源。但“人文精神”一語的涵義,又顯然要比《周易·彖傳》中的“人文”一詞的涵義豐富得多。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文精神的出現(xiàn)和展開顯然要比“人文”一詞的出現(xiàn)早得多,《周易·彖傳》的面世不會早于戰(zhàn)國末,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人文精神”,遠則可以追求至中國文化的源頭,近也至少可以追溯到殷末周初。
中國典籍中,很早就有“人”是天地所生萬物中最靈、最貴者的思想。如《尚書·泰誓》中說:
惟天地,萬物之母;惟人,萬物之靈。(《尚書正義》卷十一《泰誓上》)
《孝經(jīng)》中則借孔子的名義說:
天地之性,人為貴。(《孝經(jīng)注疏》卷五《圣治章第九》)
這句話中的“性”字,是“生”的意思。宋人邢昺解釋說:
性,生也。言天地之所生,惟人最貴也?!蚍Q貴者,是殊異可重之名。(同上)
其實,在《孝經(jīng)》面世之前,荀子也提出了人最為天下貴的觀點了。他說:
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荀子·王制》)
荀子用比較的方法,從現(xiàn)象上說明了為什么天地萬物中人最為貴的道理。其后,在《禮記·禮運》中,人們又進一步對人之所以異于萬物的道理作了理論上的說明。如說: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
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禮記正義》卷二十二)
這句話中“鬼神之會”的意思,是指形體與精神的會和。如唐孔穎達解釋說:
鬼謂形體,神謂精靈?!都懒x》云:“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北匦误w精靈相會,然后物生,故云“鬼神之會”。(同上)
以后,漢儒、宋儒如董仲舒、周敦頤、邵雍、朱熹等,也都不斷地發(fā)揮這些思想。如,董仲舒說:“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于人。”(《春秋繁露·人副天數(shù)》)“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瞧涞锰熘`,貴于物也?!保ā稘h書·董仲舒?zhèn)鳌罚┲芏仡U說:“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太極圖說》)邵雍說:“惟人兼乎萬物,而為萬物之靈。如禽獸之聲,以類而各能其一,無所不能者人也。推之他事亦莫不然。惟人得天地日月交之用,他類則不能也。人之生,真可謂之貴矣?!保ā痘蕵O經(jīng)世書》卷七《觀物外篇上》)正是有見于此,中國古代思想家們認為,人雖是天地所生萬物之一,然可與天地并列為三。如,《老子》書中就有所謂“故道大、天大、地大、王(或作“人”字)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的說法,把人與道、天、地并列。不過,在《老子》書中,道還是最貴的。所以,他接著說的是:“人法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ā独献印范逭拢┐宋闹兄巴酢保创砹恕叭恕?。所以王弼注此句說:“天地之性人為貴,而王是人之主也?!迸c《老子》相比,荀子對人在天地中的地位強調(diào)得更為突出,論述得也更為明晰。他嘗說:
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荀子·天論》)
這里的“參”字就是叁(三)的意思,整句話的意思是說,人以其能治天時地財而用之,因而與天地并列為三。對此,荀子又進一步解釋說:
天地萬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宇中萬物生人之屬,待圣人然后分也。(《荀子·禮論》)
“分”是分位的意思。在荀子看來,“明分”(確定每個人的分位)是“使群”(充分發(fā)揮人類整體力量)、“役物”(合理利用天時地財)的根本,所以他所謂的“人又其治”的“治”,也正是指人的“辨物”、“治人”的“明分”能力。同樣的意思在《禮記·中庸》也有表達,其文云: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能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禮記正義》卷五十三)
按照傳統(tǒng)的解釋,“至誠”是圣人之德。《孟子》和《中庸》中都說過:“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中庸》作“誠之者”),人之道也?!边@也就是說,人以其至誠而辨明人、物之性,盡其人、物之用,參與天地生養(yǎng)萬物的活動,因而與天地并列為三。朱熹《中庸章句》說:“……能盡之者,謂知之無不不明而處之無不當也。贊,猶助也。與天地參,謂與天地并立為三也?!?/p>
漢儒董仲舒繼承荀子思想,亦極言人與天地并為萬物之根本。如說:
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也,地養(yǎng)之,人成之。(《春秋繁露·立元神》)
人下長萬物,上參天也。(《春秋繁露·立元神》)
唯人獨能偶天地。(《春秋繁露·立元神》)
唯人道為可以參天。(《春秋繁露·立元神》)
從荀子和董仲舒等人的論述中,應當說都蘊涵著這樣一層意思,即在天地人三者中,人處于一種能動的主動的地位。從生養(yǎng)人與萬物來講,當然天地是其根本,然而從治理人與萬物來講,則人是能動的,操有主動權(quán)。就這方面說,人在天地萬物之中可說是處于一種核心的地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文精神把人的道德情操的自我提升與超越放在首位,注重人的倫理精神和藝術(shù)精神的養(yǎng)成等,正是由對人在天地萬物中這種能動,主動的核心地位的確認而確立起來的。
由此,又形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兩個十分顯著的特點,即:一是高揚君權(quán)師教淡化神權(quán),宗教絕對神圣的觀念相對比較淡??;二是高揚明道正誼節(jié)制物欲,人格自我完善的觀念廣泛深入人心。這也就是說,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文精神中,包含著一種上薄拜神教,下防拜物教的現(xiàn)代理性精神。
來源: 36品國學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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