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6月落成的靜安寺路總廠—中華書局印刷總廠
陸費逵
“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yè)進步；我們書業(yè)雖然是較小的行業(yè)，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卻比任何行業(yè)為大”?！按隧椆I(yè)為以知識供給人民，是為近世社會一種需要，人類非由此無由進步。一切人類大事，皆以印刷紀述之；一切人類智識，皆以蓄積之；故此為文明一大因子。”
上海開明書店
文學史或者說現(xiàn)代文學的整個歷史，都離不開出版的參與，從書籍的印制、讀者群體的培養(yǎng)和參與、文學社團的形成，都能看到出版的影子。隨著現(xiàn)代出版業(yè)在民國時期的形成和發(fā)展，出版成為知識分子一種普遍的職業(yè)選擇。圍繞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店形成的出版人群體是推動事業(yè)發(fā)展的中堅力量。從人才培養(yǎng)來看，商務是民國出版業(yè)的“母體”，延聘和培養(yǎng)了許多對近現(xiàn)代出版業(yè)發(fā)展做出重要貢獻的出版人才，中華和開明的創(chuàng)辦正源于商務出版人群體的分化。
胡愈之這樣評述過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店三者的順承關系：“中國的出版機關，第一家是商務印書館，一八九七年創(chuàng)辦的。那時候正講維新變法，商務印書館的創(chuàng)辦順應了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潮流。一九一二年創(chuàng)辦了中華書局，已經到了民國時代。以后還創(chuàng)辦了許多書店。但從辦雜志開始，靠幾個知識分子辦起來的書店，開明書店是第一家?！?/span>
出版業(yè)是文化產業(yè)，離不開文化人強有力地支撐。近代中國出版業(yè)，有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就是重視吸納和培養(yǎng)人才。首先，形成了出版業(yè)的人才集群。這些出版人，不但是一個精通出版業(yè)務的出版人，同時也是在某個文化領域多有建樹的文化名人。
商務印書館：蔡元培、張元濟、高夢旦、杜亞泉、茅盾、鄭振鐸、王云五、夏尊佑、張明養(yǎng)、楊賢江、馮賓符、傅東華、何炳松、向達。
中華書局：陸費逵、舒新城、金兆梓、馬君武、張相、陳伯吹、李平心、錢歌川。
開明書店：章錫琛、夏丏尊、顧均正、徐調孚、豐子愷、趙景深、朱自清、朱光潛、周予同、王伯祥、葉圣陶（后者1931年才進入開明，成為開明風格和開明事業(yè)的代表）。
世界書局：林漢達、陸高誼。
生活書店：鄒韜奮、胡愈之、徐伯昕。
上海開明書店同仁1946年合影
他們既代表了現(xiàn)代中國出版的文化良知，和近代中國出版單位的文化學術意識，也代表了近代中國出版事業(yè)的競爭水平。
出版行業(yè)決定了這些出版人除了有過硬的出版業(yè)務能力還必須有很強的職業(yè)交往能力。在復雜的交際圈中維持著企業(yè)的發(fā)展和個人的需要。近代出版人在出版界充當?shù)慕巧菑碗s的，出版人的角色類似于書局的公關角色，不但要與社會各界人士保持良好的關系，而且還要負責館內的日常事物，如人才引進等，而審稿讀書的時間和普通的編輯人員來說可能會少一些。
Lot 1081
張元濟（1867-1959） 致高夢旦信札
現(xiàn)代寫本
一通一頁
作者簡介：張元濟（1867-1959），號菊生，浙江海鹽人。中國杰出的出版家、教育家、愛國實業(yè)家。清末中進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后在總理事務門任章京。1902年，張元濟進入商務印書館歷任編譯所所長、經理、監(jiān)理、董事長等職。解放后擔任上海文史館館長，任商務印書館董事長。
上款簡介：高夢旦（1870-1936），名鳳謙，字夢旦，長樂龍門鄉(xiāng)人。商務印書館元老，近代中最富實績和最具聲望的出版家之一。少從長兄讀書于福州九彩園，初學古文詞，并考取秀才。曾任商務印書館任編譯所國文部部長，后任編譯所所長。
以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來說，他的日記記下了他當時所做的事情，經過分類大致有以下幾方面的內容：確定選題計劃，對編譯的圖書進行甄選，約請有專長的學者編書或譯書，與專家學者商討編譯方法訂立編譯合約，與有關編譯人員研究確定出版物體例。張除了做大量的書稿加工工作，校對工作外，還為所編書籍錄附件和編書后索引。作為編譯所的負責人，他還得考慮紙張的選擇和訂購，確定稿酬標準以及成本核算等。綜合來看，出版人的角色可從下列兩個角度進行了解。
一、“橋梁性”連接者
“錢是要緊的。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覺得人們的議論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或飯后，也往往有些差別。凡承認飯需要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怕總還有魚肉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fā)議論。錢，一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了。只有不是錢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所賣掉的。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不就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是見得最要緊的了....在經濟方面得到只有，就不是傀儡了么？也還是傀儡。無非是被人所欠的事可以減少”
《魯迅全集》中他的日記里記錄最多的就是與錢有關的事情，今天收多少錢哪本書稿酬多少....這樣的魯迅，貼近生活，真實生動，毫不掩飾作者依靠稿費來維持家庭收入開支，讓他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稿費的重要性。
在與作者的關系中，出版人充當著企業(yè)和作者之間的橋梁。與作者維持長久的關系亦顯得極為重要，特別是對當時一些已具有一定名氣的作者。武大外文系梁實秋、孫大雨、卞之琳等多名教授準備將合譯的西洋文學作品出版，美學家朱光潛作為代表，給時任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王云五寫了一封信，信中關于稿費的要求：“正在分途接洽承印書店，同人希此承印之書店有兩種辦法中擇其一（一）按售價抽成版稅百分之十五（二）按字數(shù)送稿費，以每千字四五十元為準?！ぁぁぁぁぁぁね司陨虅沼^信譽素著，托弟先函奉商，如蒙接收，則不與其他書店發(fā)行。”從中可以了解到由于商務印書館“信譽素著”，在當時知識分子心中出版的首選是商務印書館。
Lot 1076
朱光潛（1897-1986） 、王云五（1888-1979）往來信札
舊寫本
二通三頁
釋文：云五先生賜鑒：報再臺從近因公赴昆明，頃已返瑜否？茲敬啟者，武大外文系教授同人擬出一季刊專報，短篇西洋文學作品翻譯定名為《西洋文學集譯》，每年出四輯，每輯約六萬字譯文。以純正而富有趣味為主，不連載長篇。擔任釋稿者除武大方面陳西瀅、方重、袁昌英、羅念生、費鑑照及弟外尚約有柳無忌、梁實秋、孫大雨、卞之琳諸人，以上諸人為基本譯員。近選收外稿第一輯稿已集齊，正在分途接洽承印書店，同人希此承印之書店有兩種辦法中擇其一（一）按售價抽成版稅百分之十五（二）按字數(shù)送稿費，以每千字四五十元為準。編輯全由武大同人負責，不另支□。稿件決不延期。同人均以商務印書館信譽素著，托弟先函奉商，如蒙接收，則不與其他書店發(fā)行。尚乞撥冗考慮為荷，專此敬頌時祺。弟朱光潛拜啟。一月五日。
提要：此為朱光潛致王云五信札一通兩頁，有商務印書館徐應昶簽批；王云五回信一頁。
作者簡介：
1、朱光潛（1897-1986），字孟實，安徽省桐城人，現(xiàn)當代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1922年畢業(yè)于香港大學文學院。1925年留學英國愛丁堡大學，致力于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學習與研究。歷任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教授。1986年3月6日逝世。
2、王云五（1888-1979），名鴻楨、字日祥、號岫廬，筆名出岫、之瑞、龍倦飛、龍一江等。廣東中山人，出生于上海?，F(xiàn)代出版家。曾任南京臨時大總統(tǒng)府秘書、北京英文《民主報》主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商務印書館總經理。抗戰(zhàn)爆發(fā)后投身政界，任國民政府經濟部部長，行政院副院長，臺灣“考試院”副院長等。
從清末到民國，上海圖書市場已逐漸形成一個通用的稿費標準，為每千字2元至4元，5、6元的很少，小書坊甚至每千字5角至1元的書稿?！钡搅?920年，稿酬標準有了小幅度的提高。按照地域的不同，刊載載體的不同，每千字1一5元不等。魯迅的文章一般是是每千字5元，《二心集》的稿酬是每千字6元。在當時，郭沫若是4元每千字，胡適是56元每千字。
抗日戰(zhàn)爭前夕，著作權人各自都有了自己的不成文的等級劃分，由稿費的從高到低大致可分為四類作家：第一類是頭等作家，他們寫作多年，除了稿酬外還有增印版稅，如魯迅、郁達夫等。第二類是稿酬為3-5元左右的作家，如成名后的胡風、夏銜。第三類是小有名氣的作家，稿酬大概是千字2-3元，如丁玲、胡也頻、蕭紅等人。第四類是以柔石為代表的初出茅廬的青年作家，稿酬為千字1-2元。
在王云五給朱光潛的回信中：“......譯當按版稅辦法，即按售價......抽百分之十五辦法，......尊意如何......”這樣的稿酬標準在當時已經是比較高的了。商務印書館在維持與作者的關系中處理的恰如其分，這也是它能聚集當時社會中最知名學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與作者保持良好的關系中，還有一種是超乎金錢之外的合作關系，就是對作者對尊重。陳寅恪先生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早已成為中國近代歷史學上罕見的史學名著，但書出版的過程卻并不令陳寅恪滿意。1962年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及“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由三聯(lián)書店轉到中華書局重印，中華書局向陳寅恪征求意見。陳寅恪回函言三聯(lián)書店一九五六年版《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曾對其原稿作了改動，致使文氣不貫、或與原意不符，并列舉囑中華書局修改。
Lot 1104
陳寅?。?890-1969） 與中華書局往來信札
1962年寫本
二通二頁
提要：此為陳寅恪致中華書局編輯部信札一通一頁，中華書局副總編蕭項平簽發(fā)致陳寅恪公函一頁。有關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及“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由三聯(lián)書店轉到中華書局重印事，向陳寅恪征求意見。陳寅恪回函言三聯(lián)書店一九五六年版《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曾對其原稿作了改動，致使文氣不貫、或與原意不符，并列舉囑中華書局修改。
作者簡介：陳寅?。?890-1969），字鶴壽，江西省修水縣人。中國現(xiàn)代集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詩人于一身的百年難見的人物，與葉企孫、潘光旦、梅貽琦一起被列為清華大學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先后任職任教于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大、香港大學、廣西大學、燕京大學、中山大學等。著有《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等。
陳寅恪對學術之嚴謹態(tài)度人盡皆知，信中字里行間對三聯(lián)書店改稿行為的不滿意是顯而易見的。中華書局反之亦十分明白陳寅恪先生的良苦用心，對文字的校改也比較慎重，許多地方都是根據(jù)底稿，一仍其舊。陳先生引書，亦有特色，往往有節(jié)引述略，不那么“準確”。因此，這里的“一字之差”，未免會讓人懷疑是否為陳先生最后編定的底稿便是如此，中華書局副總編蕭項平與出版者則是出于尊重作者的意圖，未遽以改動。
二、“單位性”競爭者
近代的出版人在職業(yè)上有認同感，思想認識和政治傾向也相同，所以形成了一個群體。而且由于多數(shù)的群體都有其特定的出版機構的“單位性”，所以同行和同行之間即有著親密的關系，如同學、師友等。但對于不同的出版機構形成的群體，同行之間同樣存在著競爭的關系，這若即若離的關系正是近代編輯出版人對出版追求的體現(xiàn)。
在出版界，知識分子組成的群體在所屬的出版機構中共事。在同一機構中，由同事關系而逐步結為好友，往往促使群體內部更加凝聚。在這個緊密的群體，許多老編輯是各學科的著名學者，許多人在討論學術的過程中逐漸成為好友。由同事發(fā)展成好友，在同一機構中是非常常見的，主要是由于彼此志趣相投，在學術上互有請教；談論的話題不離學術、文化或出版。這個充滿活力的編輯群體，不論是工作的職業(yè)范圍，以至業(yè)余生活，均與文化、學術、出版和教育相關。
在不同的出版機構，編輯出版人之間的關系就比較復雜了。雖然之前是友人或者朋友關系，但書業(yè)競爭的原因使他們之間又生成了一種新的關系——競爭關系。
許多民營的出版社的出現(xiàn)就是競爭的結果，如中華書局，開明書店等，他們的創(chuàng)辦人和編輯中有許多是從商務中走出來的。他們之間即是同事關系，又可能是朋友關系。因為理念不同而分開。
陸費逵1908年秋進入商務印書館任國文編輯。為了拉攏這位挺有才華的青年人，高夢旦還將侄女許配給他。但在1911年，革命風潮在全國各地普遍掀起，商務的決策者和陸費逵的想法不同，所以陸走出商務創(chuàng)辦了中華書局，由此，兩個書局之間的決策者的較量隨即展開。
以教科書的競爭為例，商務是近代出版教科書最多的一家，而中華雖然晚起卻一直成為商務最有力的競爭對手。商務1902年開始推出近代新式教科書，最初的一冊叫《最新初小國文教科書》。隨后中華書局1912年出版的第一本教科書是《新中華教科書》，它的出版將民國前壟斷了教科書的商務打了下去。此后兩家展開了競爭，相繼出版了《共和國教科書》、《新制教科書》、《新式教科書》等書目。不僅在教科書方面的競爭，在工具書、古籍、人材方面，幾家大的書局都展開了激烈的競爭。
各書局的出版人利用各種關系和辦法網羅了當時在社會上眾多的出版編輯人物。競爭結果是促使出版企業(yè)在競爭中得以快速的發(fā)展，圖書質量大大提高，雖然在競爭中可能會出現(xiàn)相互詆毀、攻擊的事情。但是這并不影響這些職業(yè)人的敬業(yè)精神。
此次孔網秋拍征得郭沫若、啟功、傅抱石、王云五、陳寅恪、朱光潛等文化名人與張元濟、章錫深、張靜廬、傅璇琮等出版人往來信札及手稿，另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店、出版總署、高等教育出版社等之間往來公函和資料，史料豐富，對研究當時出版運營情況具有特殊價值。Lot1071~Lot1116為出版相關文獻，首次集中向為公眾展示了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出版業(yè)之間難以明言的“曖昧關系”，值得關注！
參考文獻：
[1]陸費逵：《（書業(yè)商會二十周年紀念冊》序》，轉引自俞筱堯、劉彥捷：《陸費遣與中華書局），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40頁。
[2]張樹年：《我的父親張元濟》，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12頁
[3]馮大偉. 近代編輯出版人群體概述[D].吉林大學,2008.
[4]李雅. 民國時期重要出版人群體比較研究[J]. 編輯之友,2018(12):83-90.
[5]吳思思. 民國時期稿酬制度對著作權人的影響研究[D].華中師范大學,2014.
[6]邱雪松. 開明書店、“開明人”與“開明風”：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出版的一種關系[D].華東師范大學,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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