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滿
古代中國是公認的詩歌之國。從四千年前的《詩經(jīng)》,直到唐詩宋詞元曲以及明清詩詞,歷史產(chǎn)生了無以數(shù)計的名人名篇。在浩若煙海的詩作中,有一類詩作非常特別,這就是禪詩。寫禪詩的人有僧人也有一般的文人。前者的詩作叫做僧人禪詩,后者的詩作叫做文人禪詩。今天我們要談的是僧人禪詩。
僧人禪詩多姿多彩,但歸納起來可以分為四類,即禪境詩、禪意詩、禪悅詩和禪理詩。
· 禪境詩 ·
僧人寫的與禪有關的詩中有一類可以歸為禪境詩。此類詩不以知解式的語言解說抽象的禪理,而是以象征方式直接呈示自己悟道時的心境。
禪宗僧侶的終極追求是悟道成佛,得大自在,得大自由。當僧人終于開悟得道時,其內心體驗極其神奇、神妙、神秘,這種內心體驗絕對無法言傳。因此禪宗有所謂“開口即錯”之戒,然而有所領悟卻無法表達也是不行的;所以禪宗卻又有“閉口又喪”之說。面對這兩難的境地,得道高僧們用象征的手法以詩境呈悟心,留下了無數(shù)傳之千古的妙詩佳句。
“孤蟾獨耀江山靜,長嘯一聲天地秋!”是臨濟義玄兀臨悟境時脫口而出的名句。無獨有偶,汾陽善昭豁然大悟時口占一偈曰:“一片神光橫世界,晶輝朗耀絕纖埃!”
上述詩句顯示出來的是開悟得道時那種超然于萬物之上而唯我獨尊,無我而無不我的神妙境界:得道開悟時心靈如一輪明月孤懸中天,清光朗澈萬物,萬物同沐佛光;當此時刻,“我心即佛,佛即我心”;萬物由我心生,萬法同歸佛性;得意長嘯,天地為之一變,萬物同一秋色;天人合一,自他不二,“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此情此境,的確是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與之意境相仿的禪師名句有妙覺禪師的“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龍光禪師的“千江同一月,萬戶盡逢春”。
從詩歌藝術角度來說,禪境詩是藝術水平最高,審美價值最佳的詩歌。因為其雖是禪詩,卻脫盡佛理禪義的痕跡。正所謂“女人貴無脂粉氣,僧人貴無香火氣”。
· 禪意詩 ·
禪法自然鮮活而生意盎然,禪思空靈虛妙而不可言喻,禪意神異奇妙而了無窮盡。文人化的詩僧都是充滿靈性妙悟的高明詩人。其詩作禪味禪趣雋永深遠。僧人所作詩中有一類便是專門表現(xiàn)禪的意味意趣的。
南北朝時詩僧惠標有一首《詠水詩》流傳至今,其詩曰:“驪泉紫闕映,珠浦碧沙沉。岸闊蓮香遠,流清云影深。風潭如拂鏡,山溜似調琴。請君看皎潔,知有澹然心?!?/span>其詩詠水,其實卻是一首以水喻心,以水喻禪的禪詩。萬千景象美不勝收,惠標卻由此悟到美景自心而生,并非外境自美。詩心澹然,佛性本真,則所見之景無不清新。反之,心有憂慮,為欲所困,則所見之景皆凄風慘霧枯荷殘花。其中“岸闊蓮香遠,流清云影深”最具禪意。
都說宋詩不妙,卻有一首燴灸人口的佳作流傳于世:“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云。歸來笑拈梅花笑,春在枝頭已十分。”傳說是某尼所作,令人難以置信。尼姑懷春,豈非壞了佛身?若果然是尼姑所作,此尼姑必是得道高人,透脫禪者。字面看來說的是常理:早春時節(jié),“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春意已經(jīng)萌動,春色卻了無痕跡;所以說“盡日尋春不見春”。然而不覺之間,春意已濃,梅花盛開,春色盎然;所以說“春在枝頭已十分”。“悟則遍境是,不悟永乖離?!?/span>雖然如此,刻意尋覓則不見,無心遇之則得之。當無名尼放下尋覓之念,偶然一瞥枝頭,忽然就自性敞亮,觸目見道了。
頗受蘇軾推崇的道潛禪師別號參寥子,是個有名的詩僧。其佳作《臨平道中》寫道:“風莆獵獵弄春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此詩雖是僧人所為,卻脫盡香火氣息。寫的是詩人旅途眼見之景:近景清新可人,生意盎然;遠景開闊遼遠,富有氣勢。文如其人,境如其心。從詩的文辭意境上足以看出其心性天然本真,生機勃勃,其襟懷坦然無涯,纖塵不染,是得道高僧之心靈顯現(xiàn)。
· 禪悅詩 ·
僧人禪詩中有許多表現(xiàn)開悟得道之后那種“隨緣自在,心安神定”的生存狀態(tài),“怡然自得,物我兩忘”的內心快樂的。此所謂禪悅詩。
豁堂和尚住杭州西湖山寺,日里常蕩一葉扁舟于煙波中獨自往來,夜來則于山野間信步閑逛。興之所至則引吭高歌,得意忘形則自喝其采,山水為之動容,其詩盛傳禪海。曰:“來往煙波十年,自號西湖長。秋風細雨,吹出蘆花港。得意高歌,夜靜聲初朗。無人賞,自家拍掌,聲徹千山響。”
言及悠閑自在,更有勝人一籌的。無名山僧歌曰:“問曰山居何似好,起時日高睡時早,山中軟草以為衣,齋食松柏隨時飽;臥崖龕,石枕腦,一抱亂草為衣襖;面前若有狼籍生,一陣風來自掃了。獨隱山,實暢道,更無諸事亂相撓?!?/span>活生生一幅布袋和尚模樣,懶散邋蹋莫過于此,貧寒清苦莫過于此,然而安貧樂道隨緣自在亦莫過于此也。
禪宗的中國特色之一是自給自足,自耕自食,農(nóng)禪并行不悖,世出世間渾然合一。體現(xiàn)此一特色的禪悅詩亦不少。
虛堂禪師歌曰:“煙暖土膏農(nóng)事動,一犁新雨破春耕。郊原渺渺青無際,野草閑花次第生?!?/span>純然是一幅早春農(nóng)耕圖:春來天暖,春雨如酥,老農(nóng)勤快春早起,一犁新土如浪卷。遠望青草渺渺茫茫鋪向無盡天際,近看野花斑斑斕斕前后相繼開放。無一字與佛事有關,無一語言及禪意。然而農(nóng)禪一味,其味甚濃。
應圓禪師歌曰:“寒氣將殘春日到,無索泥牛皆勃跳。筑著昆侖鼻孔頭,觸倒須彌成糞掃。牧童兒,鞭棄了,懶吹無孔笛,拍手呵呵笑。歸去來,歸去來,煙霞深處和衣倒。”好一幅早春農(nóng)家樂景:冬盡風暖春意萌動,無繩水牛歡蹦亂跳。牧牛小兒將鞭兒扔了,任情戲耍恣意嘻笑??此茖懩悄镣瘍?,其實就是寫自己。
此類禪悅之詩比比皆是。如從悅禪師歌曰:“常居物外度清時,牛上橫將竹笛吹。一曲自幽山自綠,此情不與白云知?!?/span>心聞賁禪師歌曰:“帶雪含霜半倚籬,橫斜影里露仙姿。前村昨夜春來了,竹屋老僧猶未知?!?/span>都屬農(nóng)禪一味之佳作。
· 禪理詩 ·
僧人寫的禪詩中有一類可以說是禪理詩。所謂禪理詩,是指詩僧以說理的語言和知解的方式來表述佛學禪理的詩作。這類禪理詩,詩味未必濃郁,詩意未必深遠,意境未必靈妙;但說理清晰明白,析理深刻到位。
《林間錄》卷上載天衣懷禪師詩曰:“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span>說的是同樣的道理:雁過長空,并非有意遺蹤影于潭水之中;雁飛去了,潭水亦無心留雁影于其中。悟道人的心就應該像一潭秋水,雁來而映雁影于潭中歷歷分明,雁去而任雁影去而不留。萬事萬物,任其來去自如,我心清凈,了無掛礙,自由自在,是為得道。
由此解讀齊岳禪師的詩:“旋收黃葉燒青煙,竹榻和衣半夜眠。粥后放參三下鼓,孰能更話祖師禪。”(《五燈會元》卷十五)我們便會覺得意味深長:一任自然,晨起夜息饑食困眠,還用得再參什么祖師禪呢,自然生息就是得道至人啊。
楊岐宗白云守端是有名的詩僧,其《蠅子透窗偈》和《子規(guī)詩》禪海聞名。
《蠅子透窗偈》曰:“為愛尋光紙上鉆,不能透處幾多般。忽然撞著來時路,始知平生被眼瞞?!?/span>說的是以期讀經(jīng)悟道的僧人,經(jīng)年累月鉆故紙堆,于佛語名相上求解,偏不知反躬自照,即心見佛。恰如沒頭蒼蠅一般,見窗紙透光以為能出頭得自由,徒然撞得個頭暈腦脹而已。有朝一日,了知“來無所來,去無所歸,一切皆空,無所趨避,生死由之,去留無意,自然度日,得大自在”的道理,這就撞著“來時路”了。來時路,來時路,來從空中來,去向空中去,一切無造作,自然度時日;知此就開悟得道了。
《子規(guī)詩》曰:“聲聲解道不如歸,往往人心會者稀。滿目青山青水綠,更求何地可忘機?”詩以子規(guī)鳥啼“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為喻,告知眾生,悟道便是回歸自身天然本真之性狀,于此便法眼大開,了無塵翳,便見得青山綠水天然本真性相,于此便物我一如,性相一如,開悟得道了。
(作者系南昌師范學院教授、江西美學研究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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