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剛
我是一個純粹而狹隘的語文老師。從1980年9月1日登上三尺講臺，至2009年3月10日因身體原因戛然休止，期間我一直教兩個班語文，持續(xù)了30年，班主任做了22年。此后，從講臺退至旁聽席，觀看年輕同事的語文江湖，但偶爾忍不住，還要去客串一回，過把癮，目前還在教一門語文知識拓展類選修課。
浙江大學劉正偉教授評說：“羊剛老師注定不會因為做課或制造一些教學事件而成為教學明星，也不會因為追逐某一流行理念而成為風云人物。這不符合他的教育理念及人生哲學。他是一個把根扎在自己的課堂、自己的學生中間的純粹的語文教師?！保ㄕ憬督逃畔蟆?007年9月22日“浙派名師”欄）我因此視他為知音。然而，我形成這樣的“教育理念及人生哲學”，卻是因為我經(jīng)歷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真實的“教學事件”或“疑似教學事件”。
理想與使命
我1977年參加高考，從“知青”變身為浙江師院金華分校（后歸入浙師大）的“大學生”。盡管當時的老班長曾笑謔“見過不懂政治的，卻沒見過像羊剛那樣不懂政治的”， 但當初我填的志愿卻是南大哲學系和杭大政治系，我之所以不能如愿，可能跟我屬于“可教育好子女”因而降檔錄取有關，對此，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都是“懂的”。
分校的教育力量是強大的，短短3年時間，硬是讓我這個不太甘愿當中學語文教師的人，真心相信了“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崇高的職業(yè)”，甚至還自以為能承擔變革語文教學的使命。畢業(yè)前夕，在浙江永康某中學實習，帶隊的中文科領導許老師當著眾多同學的面說：“要論當老師，這屆學生中以后就看羊剛的了?！被匦Ｒ院蟀嘀魅乌w老師也私下表達過相似的看法，在“最狂妄的年齡”，得到如此的“高看”，怎能不熱血沸騰？
在這樣的背景下，聆聽分校老師對我們最后的告誡——“語文教學‘少慢差費’且積重難返，以后千萬不能像以前教過你的語文老師那樣上課，不能搞時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藝術特色的程式化教學，不能搞‘滿堂灌’，但應該怎么做，老師也教不了什么，要靠你們在實踐中探索創(chuàng)新”，自是別有一番滋味。一位詩人說：“為了看看陽光，我來到世上?！蹦敲?，我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探尋改變“少慢差費”“程式化”的語文教學之路的，當時我真這么想。
這就是我經(jīng)歷的第一個重要的“教學事件”，它給我的整個職業(yè)生涯涂抹上了一層濃重的理想主義和使命意識的底色。
鍛煉即成長
雖然自我感覺“天降大任”，但初登講臺，幾堂課下來，就知道一切都該從頭學習。
從教的頭5年，我做了幾件事：第一，聽課、開課。把學校里所有語文老師的課聽了個遍，有的老師不愿意被人聽課，我就在門外偷聽。我每學期主動要求開兩節(jié)公開課。其實，新老師的課并不會受人關注，除非你誠懇邀請；同行聽了課，也不會輕易指點，除非你虛心請教。除了同組老師，縣里兩位教研員在我從教第一年都分別被請來聽了3次課，他們的熱情鼓勵和精心指點讓我知曉了課堂教學的“規(guī)矩”。第二，學歷進修。我完成了本科函授學業(yè)，當時還兼電大《現(xiàn)代漢語》的課，所以對語言類的課程特別用心，王力的《漢語史稿》讀了幾遍，能搜羅到的大學漢語教材和教學參考資料全部通讀。第三，練基本功。普通話等級測試92.25分、市青年書法比賽二等獎就是那段時間打下的基礎，當時還想在5年內(nèi)公開發(fā)表一篇散文或小說，可惜到2000年才勉強圓夢。
1984年，湖州市中語會要開年會，我想?yún)⒓?，可參加年會需遞交論文并經(jīng)審核通過才行。我得知消息時，距截止日期僅3天，怎么辦？我想起當年6月份參加郊區(qū)初中畢業(yè)升學考試作文閱卷，看到學生作文內(nèi)容空泛雷同、胡編亂造的現(xiàn)象嚴重，認為可以談一談這個問題。那三天很受煎熬，從構思到完稿，每天都折騰到次日凌晨兩三點。躺在床上，還不敢合眼，因為一合上眼，就感覺腦袋膨脹起來，像籮筐甚至像房間那么大……我終于如期交出了文章，一周以后得到回音，教研室唐郁文老師在我的手寫稿上批了“重稿”兩個字發(fā)回來，讓我油印120份。于是，我便成了這一屆年會中最年輕的代表，并在會上作了發(fā)言。發(fā)言結束走下講臺時，唐承彬、蔣傳一兩位特級教師迎了上來。唐老師說“希望你一發(fā)而不可收”，蔣老師說的居然是“向你學習”，此情此景，至今回想，心里還是熱乎乎的。后來，這篇名為《幫助學生建立讀者意念》的習作發(fā)表在《中學語文教學》1985年第6期。同年，我進入市“教壇新秀”行列。
翅膀輕輕掠過無垠的天空，畫出了第一道美麗的弧線，盡管天空沒留痕跡，但我心中已充滿感念。要是沒有生活的厚賜，沒有前輩的獎掖，就沒有這清清淡淡的第一道弧線。
追尋“實而活”
1986年上半年，我得到了一個重要的進修機會，到浙江省教育學院“中學語文教學研究班”脫產(chǎn)學習3個月，領受杭州第二中學林煒彤老師（當時省內(nèi)唯一的語文特級教師）的親炙。林老師大概開設了12次講座，全面介紹了他的教改理念和“實而活”的教學實踐。
林老師多次說起一件往事。1980年某日，教育部牽頭召開一次語文教學改革座談會，林老師作為浙江代表出席，會上代表們聊起語文教學流派的話題，說“京派”是實的，“海派”是活的，那么“浙派”呢？林老師回答是“實而活”的，這一概括，得到了上海徐振維老師的高度贊揚，她說，既“實”又“活”才是好課，現(xiàn)在有的課就是花哨有余，扎實不足。此后一年春天，杭州大學《語文戰(zhàn)線》舉辦“筆會”，邀請各地名師相聚“西湖”之畔，討論語文教學的現(xiàn)狀和未來。會議之暇，林煒彤老師還跟錢夢龍老師專門討論了“實”和“活”孰為先的問題。
我反復比較林老師的《鴻門宴》和錢老師的《愚公移山》兩個經(jīng)典課例，覺得一個“實”字當頭，以大氣見長，另一個“活”字領先，多一份靈巧，兩位名師的教學其實都是既“實”且“活”的。不同的只是著眼點，錢老師提倡以“活”為先，是針對教學機械僵化的現(xiàn)狀而言，林老師主張“實”字當頭，是在強調(diào)語文的自身價值。
進修期間，林老師帶我們遍訪浙滬語文教學名家，令我眼界大開。這里單說帶給我震撼最大的一件事。
到華東師大二附中聽陸繼椿老師的課。課題為《太陽的光輝》，作課前演講的學生汩汩滔滔說了18分鐘才止住，結果課文學了一半，下課鈴就響了?！敖裉炀蛯W到這里，明天繼續(xù)?！标懤蠋熣f完就走，全不在意。我追到辦公室問：您倡導“一課一得”，這節(jié)課內(nèi)容沒完成，怎么算有“一得”？他回答：“一課”不是機械的一課時，兩課時掌握比喻論證，也是“一課一得”。至于學生愿意說，就要讓他說，語文教學不正要學生能說會寫嗎？何況，這位學生的演講用的就是比喻論證，跟課文學習完全有關呀。我見他帶回辦公室的只有課本，又問：您有沒有寫教案？他答沒寫教案。“教材就是我自己編的，寫一般的教案沒必要，上完課后覺得什么應該記下來，就寫一點?！毖劾镉袑W生，腹中有教材，才能“隨心所欲不逾矩”，誰說不是呢？
進修回來，我的胸襟放寬了，眼光放遠了，教學上的追求與前幾年全然不同，“脫穎而出”似是順理成章。一級教師（1987）、省教壇新秀（1988）、市“十佳青年”（1989），職稱、榮譽紛至沓來。1992年被評為省優(yōu)秀中青年教師并出席代表大會，從省委書記手中接過獲獎證書時，我已從雙林中學調(diào)入省重點湖州中學。
跨越與自省
1992年一個春日，湖州中學唐承彬老師出現(xiàn)在雙林中學的校園，他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市政府同意湖中在全市選調(diào)教學骨干，他和蔣傳一老師選中了我，他問我兩個問題：想不想去，去了只做老師，只向專業(yè)方向發(fā)展愿不愿意。我說正如我愿。他說，那就好，剩下的一切都由他辦理。果然到了8月調(diào)令就來了。
一切似乎很美好。新領導、新同事對我很好，工作雖然更為辛苦，但也能適應。1993年我接任教研組長，1995年語文組被評為市勞動模范集體，讓我這新來者沾了光。1996年我以《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一課獲得省高中語文閱讀大賽一等獎。七八年間，我寫了幾篇文章，編了幾本書，命了幾次題。于我而言，每做一件事，都是一次跨越。這段時間，稱得上“事件”的是一次公開課經(jīng)歷。
那是在長興開的一節(jié)公開課，課題是朱自清的散文《綠》，一位教授擔任主評，他用1分鐘羅列這節(jié)課的十大優(yōu)點，然后用30分鐘解剖教學失誤，每說一個失誤，就說明一句“這不是針對羊剛這節(jié)課”，最后一言以蔽之，中學語文教師文學素養(yǎng)太成問題。一個人一節(jié)課損害了全體中學教師的形象，我不得不抗辯。我跟他解釋，中學教師和大學教師出身其實是相同的，我大學畢業(yè)時老師也曾動員我留校，我沒留下；現(xiàn)在留在大學教書的同學，當年文學課成績并不比我強，而且，我也不傻不懶……教授聽罷冒出一句話，頓時把我噎住了：“要知道，在大學和在中學的十幾年是不一樣的，在大學教文學是學習、研究十幾年，在中學教書，是重復實踐十幾年。”
開課被人批評我遭遇過許多次，但唯有這一次被刺痛。于是，我拼命讀書，每天堅持兩小時，不放棄任何一個進修的機會，2000年杭大研究生課程班結業(yè)、2001年華東師大國家級培訓結業(yè)，最后，我才明白，僅僅用這樣的方式去獲得職業(yè)尊嚴是做不到的。
在教授們讀書、研究時候，我在做什么？我在備課，據(jù)浙江省中語會的調(diào)查，高中教師上課和備課的時間比是1:4～1:5；我在批作文、寫評語，我每周要批改200本作文，沒有兩個工作日批改不完，準備一次像樣的作文講評，一天又耗進去了；我在上課、在輔導學生、在參加教研活動。我每天都很忙，像教授們一樣忙，我不可能像他們那樣讀全集，讀整套的書，作純學術的研究。但是，也正因為我在備課、上課、批改、輔導，我應該了解學生，我給中學生講朱自清，也可以有教授們不具備的優(yōu)勢。所以，我的讀書、研究應該聚焦學生，專注課堂，探尋教學規(guī)律。術業(yè)有專攻，此言極是。
與新課程同步發(fā)展
2000年，我幸運地被評為了特級教師。隨后，“新課改”開始了。
這既是新的挑戰(zhàn)，也是新的機遇。2001~2006年，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先后“變了兩回臉”，這兩回“變臉”，與我在學校從高一到高三的兩輪教學完全重合。作為親歷者，我多次登上省新教材培訓的講臺。也因為有這兩輪的親歷，我被聘為省新課程專業(yè)指導委員會成員。2006年浙江正式采用新課標，啟動新課改，我作為專業(yè)指導委員會成員，從2004年起就參與了教材選定、教學指導意見撰寫等工作，2006～2009年我的工作狀態(tài)可用“學校里有兩個班，杭州有100個會”來概括。此后又參與了專業(yè)指導委員會組織的語文核心知識研究、浙江省語文知識拓展類選修課框架研制等工作，2012年至今，依托浙江省基礎教育研究中心裴娣娜教授領銜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重大（點）課題“基礎教育未來發(fā)展新特征研究”，著重研究“語文學習力”的內(nèi)涵和結構要素，并主持研制了“語文學習力研究牽頭學?！焙葜袑W的“語文學科課程建設綱要”。
研究的個人心得摘要如下：
（1）學科覺識：語文課“姓什么”
語文課是一門母語教育課程，其核心目標指向學生的語文素養(yǎng)；培養(yǎng)語文應用能力、審美能力、探究能力、良好素質(zhì)，首先要培養(yǎng)學生熱愛祖國語言文字的感情，其次要不離“語言文字”這個根本；學習語文課程不僅能獲取“面包”（讀寫能力），更能使每口“面包”變得更香甜（涵養(yǎng)心靈，使學習者心靈變得更為強大而柔韌，豐富而純粹）；母語課程的教育是在學生生活習得的基礎上進行的，有的需要教師“教”，有的學生早已從生活中習得，甚至無師自通，不需要教師“教”，但仍然需要“養(yǎng)”。
（2）教學路徑：兩種不同的方法論
方法論有異，教學路徑不同。一種直接指向工具，如何讀懂一篇超出學生已有經(jīng)驗的文章？如何整體把握，如何理清思路，如何理解重要語句的含義？等等。假如這些閱讀技巧的教學是有效的，那么，學生對文本思想內(nèi)涵的把握也會比較有質(zhì)量。另一種直接指向意義是課文到底表達了什么意思？這種意思對你有什么啟發(fā)？在獲取意義的過程中，學生會有意無意地使用一些工具性的技巧，否則他就完成不了閱讀任務。如果他在獲取意義的過程中碰到困難，他會嘗試一些新的閱讀手段，假如這些手段幫助他完成了閱讀任務，他的閱讀經(jīng)驗就會更加豐富。路徑本身無高下，運用之妙，有乎一心。
（3）教育哲學：學生發(fā)展至上
教師的勞動價值主要通過“促進學生的發(fā)展”來實現(xiàn)。整合、開發(fā)、開設符合“學生發(fā)展需要”的課程是“促進學生發(fā)展”的根本前提，全心全意“為學生上課”是其必要保證。西方學者富勒認為，教師在從教之初的“早期求生存階段”，關注的是對課堂的控制、是否被學生喜歡和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在“關注教學情境階段”，教師關注的是自己的教學表現(xiàn)，而不是學生的學習；到了“關注學生階段”，教師才能把關注點聚焦在學生的學習上。從這個意義說，全心全意地為學生上課，是教師成熟的一大標志。為學生上課，要解決學生學習過程中碰到的問題，而不是教師的問題；當教師和學生的問題在一定程度重合的時候，教學才會取得最佳效果；為了促成這種重合，教師要創(chuàng)造學生自己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條件；公開課有一些特殊的功能，比如說考評比賽、研究討論、探索試驗等，但為學生上課的本質(zhì)屬性并沒有因此而變更；在課堂教學基本要素——教材、教師、學生之中，“學生”這一要素是最活躍的，對這一要素給予更多的關注，在教材內(nèi)容和學生需要的交融地帶開發(fā)課程資源，可以讓自己的課更富于創(chuàng)造性。
行文至此，我突然明白了母校老師讓我“熱血沸騰”的那句話里藏著的玄機了，它并不是意味著只有“我”行，而是可以作很多仿句的：“要論做局長，就看A了”“要論搞企業(yè)，就看B了”“要論當學者，就看C了”……這不正是新課改倡導的“共同基礎上的個性發(fā)展”嗎？原來，是我誤讀了！
但誤讀，也可以是十分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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