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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盜出來的大歷史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朝廷的一位高官淳于越反對當時實行的“郡縣制”,要求根據(jù)古制,分封子弟。丞相李斯加以駁斥,并主張禁止“儒生”以古非今,以私學誹謗朝政。秦始皇采納李斯的建議,下令焚燒《秦記》以外的列國史記,對不屬于博士館的私藏《詩》、《書》等也限期交出燒毀;有敢談論《詩》、《書》的處死,稱贊過去議論現(xiàn)在政策的滅族;禁止私學,想學法令的人要以官吏為師。這種措施引起許多讀書人的不滿。第二年,許多方士、儒生攻擊秦始皇。秦始皇派人調(diào)查,將460多名方士和儒生挖大坑活埋。歷史上稱這些事情為“焚書坑儒”。


秦始皇“焚書坑儒”,意在維護統(tǒng)一的集權政治,反對是古非今,打擊方士荒誕不經(jīng)的怪談異說,但并未收到預期的效果。這是秦始皇、李斯都始料不及的。


“焚書坑儒”的另一直接后果,就是戰(zhàn)國時期除秦之外各國史記的被毀,導致了中國歷史的大殘缺和中國文化一定程度上的斷裂和缺失。然而西晉初年,這種損失居然出人意料地得到了一定的彌補--這便是“汲冢書”的發(fā)現(xiàn)。


汲冢書,顧名思義就是汲冢里出的書。而“汲冢書”的發(fā)現(xiàn)地,就在古汲地--現(xiàn)在的衛(wèi)輝市孫杏園鎮(zhèn)娘娘廟村。


不準唯一因盜名垂青史的人


2008年六七月份,在新鄉(xiāng)市史學家王振中先生的陪同下,我先后兩次到衛(wèi)輝市孫杏園鎮(zhèn)娘娘廟村尋覓“汲冢書”的影子。


歷史變遷,歲月更迭,幾千年前那個發(fā)現(xiàn)“汲冢書”的大冢,早已回填,不著痕跡。只一通高大的石碑提醒你,這里就是那個發(fā)現(xiàn)“汲冢書”的墓地。


墓碑上鐫刻著“魏安矨王之墓”字樣?!氨谴謇镆恍┱J為這里是圣靈之地的老太太捐立的,碑文也是些經(jīng)不起推敲的文字。”對此深有研究的王振中先生說。


這是一種反差極大的現(xiàn)象:汲冢書,中國歷史文化的根源之書;汲冢,如今卻是一片從外表怎么也看不出冢來的普通黃土地。


作為中國歷史文化的根源之書,汲冢書的發(fā)現(xiàn)卻與盜墓有關。


歷史上的盜墓行為,往往會導致重要的文化發(fā)現(xiàn)。


漢明帝時,符節(jié)令宋元推測秦昭王與呂不韋陵墓隨葬有秦始皇未焚經(jīng)書,曾經(jīng)請求發(fā)掘。這種為追求隨葬古籍而發(fā)冢的設想,反映盜墓的文化收益已為人們所熟悉。唐人詩作中“青編盡以汲冢來”之句,說的就是汲冢被發(fā)現(xiàn)的故事。夏竦《〈古丈四聲韻〉序》說到“自項羽妾墓中得古文《孝經(jīng)》”,也是盜墓所得有益于文化發(fā)現(xiàn)的一例。


西晉初年,河南省汲縣發(fā)生了一件被稱為中國史學界幸事的大事。那一年,一個叫不準的盜墓賊,偷偷地在這里掘開了一座古墓,當時他并不知道這是魏王的墓冢,和其他盜墓賊一樣,他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得到一些意外之財。然而墓穴被打開后,并沒像他所期待的那樣有許多金銀財寶,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些雜亂無章的竹片,竹片上有字,后來統(tǒng)計共有10萬余言。不準大失所望,因為對他來說這些東西毫無用處,因此“不以為意,往往散亂”。由于墓中漆黑,不便尋找隨葬品,不準把竹簡點著用來照明,由于怕人發(fā)現(xiàn),他在失望之余,拿了一些可換錢的物品跑了。


后來人們看到被打開的古墓和散落的竹片,告知了官府。于是官府出面把散落的竹片收藏起來。但是,因為不準及當?shù)氐拇迕癫恢乐衿膬r值,“收書不謹,多毀落殘缺”。朝廷得知此事后,派大學士荀勖、傅瓚等人對墓中所得竹簡整理校訂。通過對竹簡的研究,人們發(fā)現(xiàn),原來盜墓賊挖開的竟是戰(zhàn)國時代的魏王冢,帶字的竹片是前所未知的典籍,其中一部叫《穆天子傳》。因它是汲郡人不準在盜墓時發(fā)現(xiàn),故這批竹簡被稱為汲冢書。


西晉一流的學者整理了汲冢書,在其中居然發(fā)現(xiàn)了魏國的史書,這部再現(xiàn)于世的珍貴史書被稱為《竹書紀年》。起名《竹書紀年》,自然有它的道理。古時無紙,著書立說,破竹刮平為簡,字就寫在竹簡上。多簡編為一書,所以叫竹書。紀年是將史事按年編次,成為史書一種體裁。“竹書紀年”就是表明它是一部史書。


由于竹簡散亂及戰(zhàn)國文字“于時即已不能盡識,其書今復闕落,又轉(zhuǎn)寫益誤”,再加上首次整理的結論尚有爭議,晉惠帝永平元年(291年),秘書監(jiān)摯虞延請世習古文的衛(wèi)恒重新“考正”竹書。但秘書丞衛(wèi)恒的工作尚未完成即在政治斗爭中被殺。他的朋友佐著作郎束皙聽說衛(wèi)恒出事,自本郡赴喪,并續(xù)成其事。新考證本《紀年》的時間起于夏禹。至于汲冢墓主,衛(wèi)恒、束皙則認為是魏安矨王。


《竹書紀年》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的編年體著作,它是“汲冢書”中價值最大的史料。史學界把“汲冢書”與漢武帝時從孔子舊宅發(fā)現(xiàn)的古文《尚書》、《論語》等,殷墟發(fā)現(xiàn)的甲骨文,敦煌發(fā)現(xiàn)的藏經(jīng)洞,共同譽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四大發(fā)現(xiàn)。


汲冢書是系列叢書


雖然大家一致確認“汲冢書”是由于盜墓被發(fā)現(xiàn),但是關于“汲冢書”的出土時間,史學界一直有爭議。一種說法是晉武帝咸寧五年(279年),這一說法以《晉書·武帝紀》為代表,《汗簡·略敘》、張懷《書斷》也持此說。


另一種說法是晉武帝太康元年(280年)。最早有這一說法的是當時的大學者杜預的《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追f達疏引王隱《晉書》也贊同這種觀點,《北堂書鈔》卷101引王隱《晉書》、今本《晉書·衛(wèi)恒傳》、《晉書·律歷志》及《隋書·經(jīng)籍志》也都是這種觀點。


還有一種說法是太康二年(281年),荀勖在為汲冢出的另一本書《穆天子傳》寫的《序》中發(fā)表過這種看法,《晉書·束皙傳》、《太平御覽》也都對這種觀點表示支持。另外,太康十年汲令范陽盧無忌立石的《齊大公呂望碑》也是這樣說的。


最后還有一種說法是太康八年。在此四說中,太康八年說不可信,太康初年說較為可信。情況很可能是太康元年不準盜掘了汲冢,而汲冢書上繳官府則在太康二年。


至于汲冢墓主是誰?同樣存在不同說法。晉代汲郡,在現(xiàn)在的河南省衛(wèi)輝市西南,戰(zhàn)國時是魏國的封地。根據(jù)《晉書·武帝紀》、《律歷志》、荀勖《穆天子傳序》、衛(wèi)恒《四體書勢》,魏襄王是墓主。而王隱《晉書·束皙傳》則認為墓主當是魏安矨王。


今人朱希祖以為,不排斥其他可能的存在。到現(xiàn)在這個問題實際上還沒有定說。


汲冢出書之后,西晉政府極為重視,晉武帝命中書監(jiān)荀勖、中書令和嶠負責整理。由于出土古文(當時也稱為科斗文)的釋讀不易,眾多的學者參與了整理研究。先后參加整理研究的有荀勖、和嶠、譴勛、張宙、傅瓚、束皙、王接、衛(wèi)恒、王庭堅、潘滔、摯虞、謝衡、續(xù)咸等,作《春秋經(jīng)傳集解》的杜預也曾經(jīng)研討過汲冢書的內(nèi)容,郭璞還為出土的《穆天子傳》作了注。


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帝命中書監(jiān)荀勖、令和嶠撰次為十五部八十七卷”。但據(jù)《晉書·束皙傳》,為十六部七十五卷?!端逯尽匪鶕?jù)是荀勖的《中經(jīng)新簿》,部卷不同實際是因為這批書籍經(jīng)過荀勖、束皙兩次整理的緣故。根據(jù)《晉書·束皙傳》,汲冢所出之書大體為:


《紀年》13篇。其內(nèi)容束皙認為是記錄夏以來一直到周幽王被犬戎所滅,然后接以晉國歷史。三家分晉后,又以魏國史事接續(xù),至安矨王二十年為止。束皙將此書看成是魏國的史書,大略與《春秋》多相呼應,但兩者之間還是有較大出入的。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也說,《紀年》起自夏、殷、周三代,都是關于帝王之事。晉國紀年起自殤叔,然后是文侯、昭侯,一直到曲沃莊伯,晉莊伯十一年十一月,也就是《春秋》的起始年代,即魯隱公元年正月,用的都是夏正,編年相次。到晉國滅亡,獨記魏國之事,下至魏哀王二十年,說明這是魏國的史記?!都o年》也就是今天通常說的《竹書紀年》,按史家考證,《晉書·束皙傳》所記也有兩個較大的錯誤:“13篇”據(jù)朱希祖先生考證當是“12篇”;“安矨王”當是“襄王”。


《易經(jīng)》2篇。這實際就是《周易》。


《易繇陰陽卦》2篇。內(nèi)容和《周易》略同,但《繇辭》部分則異。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周易》上下篇,與今正同;別有《陰陽說》,而無《彖》、《象》、《文言》、《系辭》;疑于時仲尼造之于魯,尚未播之于遠國也?!?/p>


《卦下易經(jīng)》1篇。內(nèi)容與《周易·說卦》略相似但有異。


《公孫段》2篇。這是公孫段與邵陟兩人論《易》的書。


《國語》3篇。內(nèi)容是關于楚國、晉國的事。


《口名》3篇。內(nèi)容似《禮記》,又似《爾雅》、《論語》。


《師春》1篇。這是一本將《左傳》中關于卜筮的內(nèi)容抄集出來的書,“師春”大概是抄集者的名字。


《碟語》11篇。這是一本關于各國卜夢妖怪的相書。唐代的劉知幾對這本書評價很高,他在自己的史學名著《史通》中多次提到這部書,認為它實際上有史書的性質(zhì)。


《梁丘藏》1篇。內(nèi)容是先敘魏國的世數(shù),“次言丘藏金玉事”。


《繳書》2篇。內(nèi)容是“論弋射法”。


《生封》1篇?!暗弁跛狻?。


《大歷》2篇。大概是鄒衍《談天》一類的東西。


《穆天子傳》5篇。是關于周穆王游行四海,見帝臺、西王母的故事。周穆王好巡狩,得盜驪、綠耳這樣的好馬,命造父為御手,以觀四荒。北絕流沙,西登昆侖,見西王母。當時的大學者郭璞曾為這部書做注。對于《穆天子傳》的性質(zhì)后來頗多爭論,或以為是實錄起居注一類,或以為是小說類。


《圖詩》1篇。這是“畫贊之屬也”。


《雜書》19篇。包括《周食田法》、《周書》、《論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


汲冢出土的書籍完整傳承至今的是《穆天子傳》5卷及附于其后的《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1卷。


尤其值得一提的《竹書紀年》,是按年編次,周平王東遷后用晉國紀年,三家分晉后用魏國紀年,至“今王”二十年為止。受命整理竹簡者荀勖等認為,“今王”即是魏襄王。至于《紀年》的起始,《史記·魏世家》集解引荀勖說:“和嶠云《紀年》起于黃帝?!?/p>


現(xiàn)在,王隱《晉書·荀勖傳》早已亡佚,但根據(jù)類書《太平御覽》所引該書,荀勖當時整理竹書,除厘定古文外,還曾親自撰次注寫。另外,《北堂書鈔》也引了王隱《晉書·荀勖傳》,根據(jù)這條資料,荀勖及其手下整理者還以自己的知識“注寫”了簡文。這種“注寫”很可能是隨文附注,但也可能是以當時的歷史知識補足了某些闕簡殘文。很明顯的例子是,和嶠認為《紀年》起自黃帝,而杜預平吳歸來獲睹汲冢書及束皙等人重新整理時,就認為《紀年》起自夏禹。


不管是利用現(xiàn)有的知識補足正文,還是糾正、注解正文,結果居然出現(xiàn)了與所有整理者愿望相反的不幸——《竹書紀年》亡佚了。究竟為什么亡佚?什么時候亡佚的?這成了不解之謎。有學者認為,這很可能是文獻整理帶來的悲劇,出土文獻整理,首先是要盡量保持它的原貌,其次才是獨立的整理研究,而這種整理研究必須是可以隨時區(qū)分于原件的。不能清醒地認識并實踐這一點,只能為出土文獻帶來滅絕之災。可能的結果是,整理者整理后,便以為原件不大有用了,所以亡佚。


現(xiàn)代史學家陳夢家先生曾經(jīng)說:“紀元后279~281年之間在汲郡所出的《竹書紀年》,乃紀元前297~前296年所作魏國的史記。汲冢竹簡的發(fā)現(xiàn),和安陽甲骨的發(fā)現(xiàn),就古史的材料而說,有著幾乎同等的重要性?!薄吨駮o年》敘述夏、商、西周和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按年編次,是魏國史官作的史書。


作為戰(zhàn)國的古代史書,《竹書紀年》是最珍貴的資料,清代朱右曾就利用它校訂《史記》,陳夢家、楊寬等復位戰(zhàn)國年表,根據(jù)的也基本上是《竹書紀年》,《竹書紀年》已經(jīng)成為重建戰(zhàn)國年代學的主要依據(jù)。


《竹書紀年》對春秋史事的記載,大多與《春秋》相一致。除此之外,《竹書紀年》對晉代學術的影響也非常大。正是在《竹書紀年》整理研究的刺激和影響下,晉出現(xiàn)了大量史學著作,尤其是編年史,進而使史學的獨立價值被發(fā)現(xiàn),使晉代學術發(fā)生結構性的變化,史學最終從經(jīng)學中獨立出來。


《竹書紀年》被歷代史學家所認可


《竹書紀年》在史實上的權威性,被歷代史學家所認可,這從各部史書對其引用上可看出來。在很多史實上,它與較早的文字——甲骨文、金文的記載是一致的。


對春秋史事的記載,《竹書紀年》與《春秋》大多一致。如《竹書紀年》:“魯隱公及邾莊公盟于姑蔑?!薄洞呵铩る[公元年》:“公及邾儀父盟于蔑。”


關于商周史實,《竹書紀年》的很多記載與甲骨文、金文符合。比如:“(殷)祖乙勝即位,是為中宗”,與甲骨文“中宗祖乙”的稱謂相合。但有些地方,《竹書紀年》與傳統(tǒng)記載有很大不同,比如“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共伯和干王位”等,傳統(tǒng)史書很可能是在儒家思想影響下本著“為尊者諱”的精神而進行了改動,反不如《竹書紀年》的記載可信。杜預曾就《竹書紀年》所記“太甲殺伊尹”事說:“此為大與《尚書》敘說大甲事乖異,不知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將此古書亦當時雜記,未足以取審也?!?/p>


《竹書紀年》有關夏代世系的記載基本與《史記·夏本紀》相合,并且《竹書紀年》還記載了其他史書沒有記載的夏代史事,如所記夏代各王的都邑,也比其他文獻更為詳盡。


《竹書紀年》可以與不同來源的資料多方印證,說明古史記載的可信度相當高。前不久完成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很大程度上就依據(jù)了《竹書紀年》。


與《春秋》相比較,唐代劉知幾《史通·申左》認為:“至晉太康年中,汲?;驎蹲笫稀?。故束皙云:‘若使此書出于漢世,劉歆不作五原太守矣。’于是摯虞、束皙引其義以相明,王接等取其文相證,杜預申以注釋,干寶籍為師范。”


有專家認為,“杜預申以注釋”一語,與史實略有出入。杜預在晉武帝太康元年(280年)三月平吳之后,自江陵還襄陽,解甲休兵,“乃申抒舊意,修成《春秋釋例》及《經(jīng)傳集解》”。在《春秋經(jīng)傳集解》“始訖”,才在秘府得見汲冢竹簡。杜預雖未以《竹書紀年》來注釋《春秋》經(jīng)傳,但對《竹書紀年》和《左傳》作了比較,他的結論是:“其著書文意大似《春秋》經(jīng)傳,推此足見古者‘國史’、‘策書’之常也。”“諸所記多與《左傳》符同,異于《公羊》、《谷梁》:知此二書近世穿鑿,非《春秋》本意審矣!雖不皆與《史記》、《尚書》同,然參而求之,可以端正學者?!薄吨駮o年》與《春秋》相近,尤其是《左傳》,這是最可寶貴的國史!


杜預還敏銳地發(fā)現(xiàn)《竹書紀年》與《春秋》經(jīng)傳的差別。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都有史官記錄的史書,如晉《乘》、秦《記》、楚《儔杌》,魯國的史書是《春秋》。但今本的《春秋》和其他各國史書不同,有著義理的說教在其中,這是因為今天看到的《春秋》是孔子改動過的《春秋》??鬃訉︳攪鴩贰洞呵铩分饕髁藘煞矫娴闹匾膭樱浩鹩檿r間縮短在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至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因為其時“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在文字上進行了義理褒貶處理:“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者丘竊取之矣。’”對魯國國史的義理化改動是件大事,所以孔子自己也心情沉重:“《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孔子做《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组T傳授的《春秋》是有義理褒貶的,《左傳》大量歸納了《春秋》書法凡例的文字以闡發(fā)經(jīng)義。比如“凡”、“君子曰”、“書”、“書曰”、“故書曰”、“先書”、“故先書”、“后書”、“追書”、“不書”、“未書”、“不先書”、“稱”、“不稱”、“言”、“不言”等。


《竹書紀年》記載的“魯隱公及邾莊公盟于姑蔑?!倍洞呵铩旊[公元年》的記載是:“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薄蹲髠鳌肥牵骸叭拢佰x父盟于蔑——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書爵:曰儀父,貴之也。”因為周王室并沒有封邾子克為公,所以不能以公的爵位稱呼他;但他畢竟是個尊者,所以稱他為儀父。名實稱謂事關禮制大事,春秋時代禮崩樂壞,壞就壞在周公制定的禮樂制度不再被遵守。正名分、寓褒貶,這就是孔子的《春秋》筆法。


《竹書紀年》記載的“周襄王會諸侯于河陽”,《春秋》同樣也有記載,《春秋·僖公二十八年》曰“天王狩于河陽”,不說“會諸侯”而用了一個“狩”字。河陽屬于晉的領地,并不是周天子狩獵的地方。按照禮制,周天子去河陽會諸侯,是件大失體統(tǒng)的事,所以孔子用心良苦地選用了一個“狩”字,既反映了歷史的真實,又維護了周天子的尊嚴。對此,《左傳》的記載為:“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蕰弧焱踽饔诤雨枴?,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薄妒酚洝x世家》:“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p>


所以,杜預說:“仲尼修《春秋》,以義而制異文也。”可見,史官所記古史和孔門傳授的《春秋》經(jīng)傳還是有區(qū)別的。區(qū)別就在于《春秋》經(jīng)傳擔負著義理教化的責任,而包括《竹書紀年》在內(nèi)的諸國史記只是歷史事件的記錄。


杜預敏感察覺的,就是劉知幾、鄭樵、章學誠所概括的記注和撰述的區(qū)別。


史學的獨立自《竹書紀年》始


劉知幾所謂“干寶籍為師范”,指出了《竹書紀年》對晉代學術的影響,即在《竹書紀年》整理研究的刺激和影響下,大量史學著作尤其是編年史的出現(xiàn),史學的獨立價值被發(fā)現(xiàn),進而使晉代學術發(fā)生結構性變化,史學最終從經(jīng)學中獨立出來。


根據(jù)金文資料進行的西周職官研究表明,周代史官實際分太史和內(nèi)史兩類,內(nèi)史承擔單純行政事務的文字工作,而太史則掌各種文書典冊和學術。太史記史也有義例懲戒的目的,但直接來源引申于其推定歷法、頒歷告朔的職使而獲知的所謂“天數(shù)”。


馬王堆帛書《要》篇記孔子之言:“贊而不達于數(shù),則其為之巫;數(shù)而不達于德,則其為之史?!彼钥鬃诱f“我觀其德義耳”、“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儒家的要求是“幽贊而達乎數(shù),明數(shù)而達乎德”??鬃印洞呵铩穼κ饭儆涗浀氖窌M行義理化處理,正說明儒家關注的是與天理同數(shù)的人德,即政治、倫理等關系社會人事的一面??鬃幼鳌洞呵铩罚怯幸饬x有目的的撰述,其后的史學著作都強調(diào)有義理的撰述。


司馬遷是世襲的太史令,掌天時星歷,也講“天數(shù)”?!妒酚洝肥炯o,紀本自古史記注《竹書紀年》,十二紀之數(shù)仿《呂氏春秋》?!肚乇炯o》、《項羽本紀》本屬世家,列入本紀:《十二諸侯年表》“譜十二諸侯”,而內(nèi)容有十三國;《天官書》屢言十二星,而實際星數(shù)并非都是十二個,這些都是為十二這個“天數(shù)”。但司馬遷作《史記》,有其撰述之志,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然而所謂“一家之言”,還是“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相符合。


秦始皇焚各國史書之后,“史官之廢久矣”。儒家獨尊的漢經(jīng)學時代,儒家義理是根本要求,史學價值沒有獨立,只是經(jīng)學的附庸。


東漢的荀悅對史學獨立有巨大貢獻,他不僅第一個建議設置專職史官,還寫了漢代第一部編年體史書《漢紀》,發(fā)凡起例之功不可磨滅。時人以“班、荀二體”來表明紀傳體(班固《漢書》)和編年體(荀悅《漢紀》)這樣兩種古代最重要的史書體裁。正是在《漢紀》中,荀悅提出了“典經(jīng)”這一概念,“經(jīng)”是儒家經(jīng)書,“典”則是指史志。荀悅指出“立典有五志”:達道義、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勛、表賢能,這就是荀悅“志”(意為記述)史的五條標準。儒家義理仍是史志的指導原則,但畢竟史志地位上升成為“典”。


《竹書紀年》的出現(xiàn)對晉代史學的獨立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出土古史整理研究熱潮的直接刺激下,一下子出現(xiàn)了許多編年史著作,單就寫晉代史言,就有習鑿齒的《漢晉春秋》、孫盛的《晉陽秋》、檀道鸞的《續(xù)晉陽秋》、干寶《晉紀》、陸機《晉紀》附《晉惠帝起居注》、曹嘉之《晉紀》、鄧粲《晉紀》、徐廣《晉紀》、郭季產(chǎn)《晉錄》、劉謙之《晉紀》、裴松之《晉紀》、王韶之《晉安帝紀》、劉道薈《晉起居注》,此外還有李軌及佚名的晉各朝起居注以及未明作者的《晉紀》遺文。大量編年史直接以“紀”、“春秋”、“陽秋”為名,表明是摹仿《竹書紀年》和《春秋》而作。實際上,《竹書紀年》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如臣瓚的《漢書音義》、徐廣《史記音義》,都采用了《竹書紀年》的材料;司馬彪根據(jù)《竹書紀年》駁難譙周的《古史考》有122處不當,對于史學考據(jù)史料、辨?zhèn)慰紝嵍加泻艽蟮耐七M意義。


從干寶及晉代眾多史家的著作中看,史書已經(jīng)有了自己相對獨立的目標和思想,史家也逐漸形成了一整套服務于此的史書撰述方法。與史學思想和撰史方法思考的日趨成熟相呼應,魏晉時期大量史書涌現(xiàn)紀傳體、編年體以及史注、實錄多種著述形式;官家、私家修史大量出現(xiàn);傳記、譜牒、地志以及各類匯編,總集類的史料書籍盛行,中國史學終于獨立。


負責整理“汲冢書”的荀勖是荀悅的族后輩,在荀勖為國家圖書的編目《中經(jīng)新簿》中,圖書被分成了甲、乙、丙、丁四部,其中丙部包括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書籍四部分類的產(chǎn)生,表明史學無論從其實質(zhì)內(nèi)容還是史書的書籍形式上,都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經(jīng)學附庸的地位,成為完全獨立的學術門類。荀勖的四部分類中,“汲冢書”和詩賦圖贊同屬丁部,表明這是按照圖書插架的方便而作的圖書分類,新近入庫的汲冢書和有圖的圖贊被放在最末。到了南朝宋文帝時,儒、玄、史、文四門學的設立,更表明在國家教育的學科設置中史學已成為一門專門的學科。


《竹書紀年》的發(fā)現(xiàn),促使了史學對于經(jīng)學的獨立,深刻地影響到晉代學術結構性變化的發(fā)生,而這種學術分類結構的變化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走向更是意義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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