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寫詩如云氣如飛龍,如三峽倒流橫沖直撞,又如七寶樓臺一拳粉碎,不是一字一句寫來,自然也不可一字一句評說。且不能多看,真看進去了,興許空空如也。這是李白的明智之處,霹靂只能一聲,閃電只能一眼,看多了太累,也生厭心。單從氣勢而論,古往今來的詩人,大概只有杜甫能與李白比肩。杜甫有一點是李白所不能及的,他的詩字字句句皆有深意,皆有深情,可以玩味再三。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
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
豫章翻風(fēng)白日動,鯨魚跋浪滄溟開。
且脫佩劍休徘徊,西得諸侯棹錦水。
欲向何門趿珠履,仲宣樓頭春色深。
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
首句二十二個字,這是奇格,前有太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也是二十二字。字?jǐn)?shù)多不是奇處,有足夠的氣息托得住才是。太白用的是重復(fù)的疊字,好比袖子延伸出一丈,天上地下的繚繞一番,雖然也奇,尚可思量。少陵是束袖窄襟也舞出了風(fēng)云之態(tài),且看這斬釘截鐵的節(jié)奏——“酒酣”、“拔劍”、“斫地”、“抑塞”、“磊落”,一刀一痕,都是重音,節(jié)奏在哪里?聽在耳里卻是那么的瀏亮酣暢;明明扭絞如鐵,穩(wěn)扎如山,卻也一樣飛得起來,尋常人如何敢想?如何敢唱?再看里面的意思:你不要因為不得志而酒后哀歌,你的曠世才華我自然識得。少陵多見他人之苦他人之才,太白卻只能看見自家之才,這里頭是兩重天地。豫章是傳說中的神樹,其高千丈。豫章動白日,鯨魚開滄溟這是形容才華。這首詩的標(biāo)題后注有“贈王郎司直”,這位王郎有沒有這樣的高才不得而知,于詩之一道,李杜二人是擔(dān)得起這個話的。這是杜甫見到有才華的年輕人而引發(fā)的同病相憐之嘆,亦可視為自詡,老杜對自己的才華是有把握的。單論氣化之力,“豫章翻風(fēng)”、“鯨魚跋浪”、“且脫佩劍”、“西得諸侯”,這是不輸太白的,將這幾句詩署在太白名下估計可以亂真。再看尾句:“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酒后放歌,眼中所見皆是有才華的年輕人,再想想對方眼中的自己,于酒席之上蒼顏白發(fā),垂垂老矣——不管是自憐還是憐他,溫情慈柔至此,豈是太白能有?太白想起自己遠在家鄉(xiāng)的一雙兒女,“南風(fēng)吹歸心,飛墮酒樓前”,心隨著南風(fēng)往家鄉(xiāng)飛,到了酒樓前便掉了下來。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
絕筆長風(fēng)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
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回高枝。
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
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
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
韋侯韋侯數(shù)相見,
我有一匹好東絹,
重之不減錦繡段。
已令拂拭光凌亂,請公放筆為直干。
又是這風(fēng)雷激蕩,顛倒頓挫的節(jié)奏,老杜也是能狂的,張口便要道斷天下之人:天下多少人在畫古松,其中精絕者,畢宏已經(jīng)老了,可韋偃還年少。已經(jīng)將這個韋偃抬得這么高了,下一句怎么描寫他畫的松樹?寫畫寫音樂寫這些虛無的東西本就只有高手能為,更何況自高門檻——“絕筆長風(fēng)起纖末”,真是好剛口,有力氣。風(fēng)豈是紙絹上可繪?纖毫細末又豈是水墨暈染所能顯見?偏說于極細微的筆觸里感受到了浩蕩長風(fēng),非此至虛又至實之筆又如何能出水墨之氣韻?!敖^筆”二字一語雙關(guān),既說畫完擱筆,又是高絕之意。再說“滿堂動色嗟神妙”已由不得人不信了。
“兩株”一句實實寫來,力道和字法是有的,卻沒什么奇處——老杜豈缺奇句?這正是擅歌者,不能總在高音上,暫時的走低是為了更高——“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先不說神機鬼藏之內(nèi)涵,就說這“白”、“黑”二字,應(yīng)該是在“朽骨”和“雷雨”的前后,在這里卻拆開置于句首,這是老杜獨有之句法,將某個極富動作感和色彩感的字眼前置,便有了奪目之色彩,莫測之節(jié)奏。一字一字看來:“白”是形容顏色的詞,接的是一個動詞“摧”,這已不是慣常之接法;再接一個名詞“朽骨”,摧的是朽骨,那摧的主語是什么?是“白”,于是“白”字又活化成了名詞,是“白”摧損了朽骨;之后再接“朽骨”的主語“龍虎”,這又是倒置;結(jié)在“死”字,是個動詞,七字句的動詞一般放在第五個字,這里后置為末字。這般的調(diào)兵遣將真是神出鬼沒,老杜于字法句法上雖見神奇,更奇的是字字句句皆憑一團真氣,后來多少摹學(xué)的,可惜也就是個表毛,學(xué)不出這等的掏心掏肺。“黑入太陰雷雨垂”如法炮制:“黑”本是形容詞,接一動詞“入”便活用成了名詞,亦將動詞“垂”后置?;蠲撝链耍偌又菫榻?,白為金;黑為水,雨為水。死入了太陰,白金又生出黑水,皆合陰陽五行之妙,何其之順便。龍虎之朽骨描繪的是松樹的骨相,太陰之雷雨描繪的是松樹的氣色,這是虛寫,接下來的一句便是實寫——松根底下坐著個胡僧正在憩息,長垂的眉毛,滿頭的白發(fā),明明就坐在這里,又何謂“無住著”?這是寫其神,為不住世間色相和塵煩的空空之態(tài)。有此一僧,這幅畫便有了精魂。老杜至此雖未收筆,其實已是高唱凱歌,你聽這快樂的調(diào)門,連聲叫著韋侯韋侯,我有一幅好絹,已經(jīng)拂拭好了,上面光影凌亂縱橫,你就放開了手腳為我畫一幅吧。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未全貧。
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對柴門月色新。
——《南鄰》
這位鄰居住的是錦里,戴的是烏角巾, “烏”色的四方角巾何等的莊重素樸,“錦”又是絢爛的顏色,儼然卓立于繁華之中,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鄰人形象呼之欲出。園子里收的是芋頭和栗子,又多了幾分親切,至此是一幅鄉(xiāng)野閑居圖——轉(zhuǎn)入“未全貧”三字,原來是一個窮人,因為還有這點芋栗充饑,所以未至全貧——真會調(diào)侃。少陵不是不能寫田園寫淡泊,他只是不允許詩歌不跌宕不深情,這三個字說悲不是悲,說憐不是憐,你得含著眼淚悲欣交集的看。尤其一個“全”字,是贊是諷是喜是哀?輕輕點綴在這里,雖說不起眼,細想能咂摸出多少味道。
我小時候生活在湖南的小山城,還能見到這樣干凈清爽的窮人,不管守著多么微賤的一個營生,都喜歡寫幾個大字,說幾句老書里的道理;門前屋后的破罐殘瓦收拾得一絲不茍;堂屋里再簡陋,都要貼一幅耕讀傳家的對聯(lián),將子孫輩都勸來讀書;門前的人情是非總是聽多說少,笑笑而已。如今很難見到這樣的窮人了。頷聯(lián)是白描,白描容易流于平淡,于是將動詞“慣看”、“得食”前置了,便精精神神的出了位。兒童見人不懼,鳥雀見人不飛,暗含忘機之意?!肚f子》里說,漁夫沒有機心,海鳥便圍繞在他身邊;一旦起了捕鳥的機心,海鳥見了他便遠遠的飛走了??此泼鑼懺郝淅锏娜粘鼍埃€是在說這位鄰居的品性。頸聯(lián)是極工整的對仗。格律詩的中間二聯(lián),詞性和字義要相對,平仄也要相對。比如這里,秋水(平仄)對野航(仄平),才深(平平)對恰受(仄仄),四五尺(仄仄仄)對兩三人(仄平平)。只有上“四”下“兩”都是仄聲,為什么不對?照律詩的規(guī)矩,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這兩個都是第五字,對與不對都可以,況且若對了又會犯別的禁忌——“四五尺”是三仄尾,照理下句應(yīng)該對三平尾,三平尾是禁忌,于是變通了一下。這里說的還只是律詩的一部分基本規(guī)則,由此可見其限制之嚴(yán)。格律的存在是為了語言的藝術(shù)性,藝術(shù)的形式是限制的,但精神崇尚的是自由,有了限制還如何自由,所以限制本身就是藝術(shù)的大忌,這就需要天才的文藝家。杜甫的天才在于在他的筆下是自由的,豈止自由,已臻于自然的境界——“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所謂“四五”、“兩三”皆是約數(shù),無關(guān)深淺大小,這幾個數(shù)字里流露出來的是心之閑身之松,以如此之理性寫出如此之感性,這便是詩歌的不落頭腦之妙。這個“受”字恰好,垂柔而服帖,也是心境。此處的“受”可以做容納度來解釋,轉(zhuǎn)為了形容詞,這就對過去了。僅此一字便可見詩人的頭腦必須是高度感性又高度理性的,哪怕僅從思維而言,詩歌也是極好的訓(xùn)練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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