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庵詩話 選編
顧隨 著
顧隨(1897—1960),字羨季,別號苦水,晚號駝庵,河北清河縣人。192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終生執(zhí)教并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河北女師學(xué)院、燕京大學(xué)、輔仁大學(xué)、中法大學(xué)、中國大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河北大學(xué)等校講授中國古代文學(xué)。四十年來桃李滿天下,很多弟子早已是享譽海內(nèi)外的專家學(xué)者,葉嘉瑩、周汝昌、史樹青、郭預(yù)衡、顏一煙等是其中的突出代表。有《稼軒詞說》、《東坡詞說》、《元明殘劇八種》、《揣龠錄》、《佛典翻譯文學(xué)》等多種學(xué)術(shù)著作行世,并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數(shù)十篇。出版《顧隨文集》、《顧隨:詩文從論》、《顧隨說禪》。
注:顧隨遺稿大多毀于文革,現(xiàn)行之作,多為其門人弟子整理聽課筆記所得。
文學(xué)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為人生而藝術(shù)。若僅為文學(xué)而文學(xué),則力量薄弱。
凡藝術(shù)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與精神,否則不能成功。古人創(chuàng)作時將生命精神注入,蓋作品即作者之表現(xiàn)。
詩根本不是教訓(xùn)人的,只是在感動人,是“推”是“化”?!痘ㄩg集》有句: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顧夐《訴衷情》)實則“換他心為我心”,“換天下心為我心”始可。人我之間,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間,只知有物,忘記有我,皆不能“推”,孔子所謂“仁”,即素所謂“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
詩之好,在于有力。有力,然,一、不可勉強,勉強便成叫囂,不勉強即非外來的;二、不計較。不勉強不是沒力,不計較不是糊涂。一般人享權(quán)利唯恐其不多,盡義務(wù)唯恐其不少。所謂不計較不是胡來,只是不計算權(quán)利義務(wù)。栽樹的人不是乘涼的人,但栽樹的人不計較這些,是“傻”,但是偉大。有力而不勉強不計較,這樣不但是自我擴大,而其是自我消滅。
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擴大至自我消滅,這就是美,這就是詩。否則,但寫風(fēng)花雪月美麗字眼,仍不是詩。
凡詩可以代表一詩人整個人格者,始可稱之為代表作。詩所表現(xiàn)的是整個人格的活動。
三W:what、why、how。詩人只有前兩個W,故詩人多是懦弱無能的,後一個W,如何辦,是哲人的責(zé)任。第三個W,非說理不可,此最破壞詩之美。
我們讀《離騷》,不要只看其傷感,要看其憤懣。此即因沒有辦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強者感到煩懣,而弱者感到頹喪。
詩人情感要熱烈,感覺要敏銳,此乃余前數(shù)年思想,因情不熱、感不敏則成常人矣。近日則覺得除此之外,詩人尚應(yīng)有“詩心”?!霸娦摹倍趾x甚寬,如科學(xué)家之謂宇宙,佛家之謂道。有詩心亦有二條件,一要恬靜(恬靜與熱烈非二事,盡管熱烈,同時也盡管恬靜),一要寬裕。這樣寫出作品才能活潑潑地。感覺敏銳固能使詩心活潑潑地,而又必須恬靜寬裕才能“心”轉(zhuǎn)“物”成詩。
心若慌亂決不能成詩,即作亦決不深厚,決不動人。寬裕然后能“容”,詩心能容則境界自廣,材料自富,內(nèi)容自然充實,并非僅風(fēng)雅而已。恬靜然后能“會”。流水不能照影,必靜水始可,亦可說恬靜然后能觀。一方面說活潑潑地,一方面說恬靜,而二者非二事。若但為恬靜寬裕而不活潑,則成為死人,麻木不仁。必須二者打成一片。
元遺山《論詩絕句》之一云:“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dāng)年寂寞心。”不論派別、時代、體裁,只要其詩尚成一詩,其詩心必為寂寞心。最會說笑話的人是最不愛笑的人,如魯迅先生最會說笑話,而說時臉上可刮下霜來。抱有一顆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寫富有熱情的作品。
若認(rèn)為一個大詩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寫枯寂的作品,乃大錯。只能寫枯寂必非大詩人。如孟東野(孟郊),雖有寂寞心,然非大詩人。宋陳後山(陳師道)亦抱有寂寞心,詩雖不似孟東野之枯寂,然亦不發(fā)煌,以其非大詩人。
寂寞心蓋生于對現(xiàn)實之不滿,然而對于現(xiàn)實之不滿并不就是牢騷。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發(fā)展,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然而嘆老悲窮的牢騷不可取,就是說牢騷不可生于嫉妒心。純潔的牢騷是詩人的牢騷,可發(fā)。
詩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詩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結(jié)果是真。詩人是欣賞寂寞,哲人是處理寂寞;詩人無法,哲人有法;詩人放縱,哲人約束。故在中國,詩人與哲人勢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詩人,大詩人也是哲人,此乃指其極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讀之不受感動的詩必非真正好詩,好的抒情詩都如傷風(fēng)病,善傳染。如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一句千載下還活著。而人讀之受其傳染,春夏讀之亦覺秋之悲。
我們讀古人詩,體會古人詩,與之混融是謂之“會”,會心之會。與古人混合并存,即水乳交融,即嚴(yán)氏(嚴(yán)羽)所謂“無跡可求”,“言有盡而意無窮”。若讀了不受感動是作者失??;若讀了太受感動我們就不存在了,如此還到不了水乳交融——無上的境界。
屈原、莊子、左氏的成就一般人難以達(dá)到,但不能不會欣賞。人可以不作詩,但不可無詩心,此不僅與文學(xué)修養(yǎng)有關(guān),與人格修養(yǎng)也有關(guān)系,讀這些作品,使人高尚,是真“雅”。
後人心中常存有雅俗之見,且認(rèn)為只有看花飲酒是雅,分得太清楚,太可憐,這樣不但詩走入歧途,人也走入歧途。
有些人只重字面的美,沒注意詩的音樂美——此乃物外之言的大礙。老杜的好詩便是他抓住了詩的音樂美。如《哀江頭》:杜陵野老吞聲哭。下淚,詩味,“放聲哭”便完了,既難看又難聽,雖然還不像cry那樣刺耳。
蓋一切文學(xué)皆有音樂性,音樂美。其實不但文學(xué),即語言亦須富有音樂性,始能增加其力量。
宋人說作詩“言有盡而意無窮”,此語實不甚對,意還有無窮的?無論意多高深亦有盡,不盡者乃韻味。最好改為“言有盡而韻無窮”。在心上不走,不是意,是韻。
作詩最要緊的是“感”,一肉體的感覺,一情感。把無論精神的肉體的親身所感用詩的形式表出,不管是深淺、大小、薄厚。
讀書是為的鍛煉字法句法,最要緊的還是實際生活用功。……學(xué)詩至少要有一半精神用于生活,否則文字部分好,作來也不新鮮。不過解決生活分析生活固然偉大,也不是說文字就可以拋棄。
古人寫詩非無感情、思想,而主要還是感覺。從感觸中自然生出情來,帶出思想來。只要感觸、感覺真實,寫出後自有情感、思想。若沒有感觸、感覺,雖有思想情感也寫不出太好的詩。
要寫詩必先從腦中泛出點什么,應(yīng)能抓住。古人所寫蓋即腦中一泛抓住寫出。我們能寫詩因為是讀書人,而寫不好亦因是讀書人。因一寫時,古人的字句先到腦中來了。江文通(江淹)寫《別賦》,腦中泛出的真是“春草碧色,春水淥波”,我們寫離別泛出的是《別賦》中的四句。
古人是表現(xiàn)(expression),吾人是再現(xiàn)(re-expression)。
有人提倡性靈、趣味,此太不可靠,應(yīng)提倡韻的文學(xué)。性靈太空,把不住,于是提倡趣味,更不可靠。不如提倡韻。
韻是修養(yǎng)來的,而非勉強來的。修養(yǎng)需要努力,而要泯去努力的痕跡,即,使人力成為自然,即韻。如王羲之之字,寫《蘭亭》,先有努力,然后泯去人力痕跡。
近體詩有平仄,古詩無平仄亦有音節(jié)之美。格律乃有法之法,追求詩之美乃無法之法。
一切“世法”皆是“詩法”,“詩法”離開“世法”站不住。人在社會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此種詩人即使不討厭也是豆芽菜詩人。糞土中生長的才能開花結(jié)子,否則是空虛而已。在水里長出來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沒前程。
後人以“世法”為俗,以為“詩法”是雅的,二者不并立。自以為雅而雅的俗,更要不得,不但俗,且酸且臭。俗尚可原,酸臭不可耐。
大自然是美麗的,愁苦悲哀是痛苦的,二者是沖突的,又是調(diào)和的。能將二者調(diào)和的是詩人。
常人甚至寫詩時都沒有詩,其次則寫詩時始有詩,此亦不易佳;必須本身就是詩?!陀^上講,“胸有錘爐”仍是皮相看法,未看到真處:蓋其本身是詩,故何語皆成詩。
禪宗語錄:“諸公只曉得‘格物’,不曉得‘物格’?!?/span>
詩有六義:賦、比、興、風(fēng)、雅、頌。“物格”者,興之義。作詩時要有心的興發(fā),否則不會好。興:即inspiration。
詩要有心有物,心到物邊是“格物”,物來心上是“物格”,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一如,此為詩前之功夫,如此方能開始寫詩。
由苦而得是力,由樂而得是趣,然在苦中用力最大,所得趣也最深。坐致、坐享都不好,真正的樂是由苦奮斗而得。
中國詩可以氣、格、韻分,詩至少要于三者中占一樣。氣:如太白才氣縱橫是氣。但須真實具有,不可虛矯、浮夸,如不是鐵,無論如何煉不成鋼。格:蓋即字句上的功夫,“錘煉”,老杜“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xì)”。必胸有錘爐始能錘煉。韻:玄妙不可言傳,弦外余韻,先天不成,後天也不成,乃無心的。必須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神韻必發(fā)自內(nèi),不可自外敷粉,應(yīng)如修行證果,不可有一點勉強,故又可說是自然的,即無心的。
中國詩最講詩品、詩格。中國人好講品格?!F(xiàn)在人只管手,手很干凈,心都臟了、爛了。我們講品格要講心的品格,不是手的干凈。
詩的成分:覺、情、思。
詩中最要緊的是情,直覺直感的情,無委曲相。
一切有情,若無情便無詩了。河無水曰干河、枯河,實不成其為河。有水始可行船潤物;然若泛濫而無歸,則不但不能行船潤物,且可翻船害物。詩中之情亦猶河中之水。
若但憑感覺無思想,易寫成浮淺,流于鄙俗,故“覺”亦要經(jīng)過感情的滲透、過濾。
以情為主,以覺、思為輔,皆要經(jīng)過情的滲透、過濾,否則雖格律形式是詩,而不能承認(rèn)其為詩。
人有感覺、思想,必加以感情的催動,又有成熟的技術(shù),然後寫為詩。
詩中非不能表現(xiàn)理智,惟須經(jīng)感情之滲透。文學(xué)中的理智是感情的節(jié)制,感情是詩,感情的節(jié)制是藝術(shù),普通不是過便是不及。
詩本是抒情的。但近來我覺得詩與情幾乎又是不兩立的。小詩是抒情的,但情太真了往往破壞詩之美,反之,詩太美了也往往遮掩住詩情之真。故情深與辭美幾不兩立。必求情真與詩美之調(diào)和,在古今若干詩人中很少有人能作到此點之完全成功。
一切議論批評不見得全是思想,因為不是他那個人在說話,往往是他身上“鬼”在說話,“鬼”——傳統(tǒng)精神,不是思想,是鬼在作祟。
平常寫詩都是傷感、悲哀、牢騷,若有人能去次而寫成好詩真不容易。如煙中之毒素,提出後味便減少,若仍能成為詩,那是最高的境界。
傷感最沒用。詩中之傷感便如嗜好中之大煙,最害人而最不容易去掉。
傷感是暫時的刺激,悲哀是長期的積蓄,故一輕一重。詩里表現(xiàn)悲哀是偉大的,詩里表現(xiàn)傷感是浮淺的。
佛經(jīng)有言:或問趙州和尚:“佛有煩惱嗎?”曰:“有?!痹唬骸叭绾蚊獾??”曰:“用免做嗎?”這真厲害。平常人總想免。
詩人之幻想亦頗關(guān)重要,無一詩人而無幻想者。老杜雖似寫實派詩人,其實幻想頗多。但詩人的幻想非與實際的人生連合起來不可,如此才能成永久不磨滅的幻想;否則是空洞,是castles in air,空中樓閣。
幻想又非理想。理想是推論,有階段性;幻想無階段,是跳躍的,非理想,而其中又未嘗無理想。否則不會成為象征。詩人筆下之幻想若無象征,則不成其為詩。
作詩人是苦行,一起感情需緊張(詩感),又須低落沉靜下去,停在一點,然后再起來,才能發(fā)而為詩。詩感是詩的種子,佳種,沉落下去是醞釀時期,然后才有表現(xiàn)。
表現(xiàn)不是暴露, 表現(xiàn)是自然的,作者無心的流露,讀者有意的領(lǐng)會。詩人見花想到美人,禪師見花悟到禪機,皆此類也。陸機《文賦》云:“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碧N、懷,正是表現(xiàn)的反面,蘊、懷是作者無心流露,山輝、川媚是讀者有意領(lǐng)會。山本無意于輝,水本無意于媚。
人或謂文學(xué)是重現(xiàn),我以為文學(xué)當(dāng)是重生。無論情、物、事,皆復(fù)活,重生??磿r是物,寫時此物在心中,或見物未必即寫,而可保留心中寫時再重生。故但為客觀,爾為爾,我為我,互不相干,則難描寫好。
近之詩人多在場時不觀察,無感覺,回來作詩時另湊。應(yīng)先有感情,隨後有理智追上。
要寫什么,你同你所寫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當(dāng)距離,才能寫得好。經(jīng)驗越多,越相信此話。
讀者非要與書打成一片不能懂得清楚,而作者卻須保有相當(dāng)距離,所以最難寫的莫過于情書,凡寫情書寫得好的,多不可靠。
纖巧之句與其作入詩中,不如作入詞中。
陸放翁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贝嗽挿遣粚Γ淮苏Z害人不淺。希望煮熟的鴨子飛到嘴里來,而天下豈有不勞而獲之事?“妙手偶得”是天命,盡人事而聽天命;“妙手”始能“偶得”,而“手”何以能“妙”?
讀書是自己之充實,是受用,是愉快。精神的充實之外,更要體力之充實,充實則飽滿,飽滿則充溢,然后結(jié)果自然流露。
人要自己充實精神體力,自然流露才好。不要叫囂,不要做作。
用錘煉的功夫可使字法句法皆有根基,至少可以不俗、不弱。不俗不弱是說字句,是從“力”來,而“力”從錘煉來,每字用得皆有衡量。
錘煉宜于客觀的描寫,作詩有時應(yīng)利用此點?!坏珨⑹拢瑢懢耙囗氬N煉,如韓愈的“芭蕉葉大梔子肥”。
字之錘煉可有兩種好處:一為有力堅實,如杜甫之“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二為圓潤,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敘事寫景需要錘煉,應(yīng)利用錘煉的功夫,抒情應(yīng)利用醞釀功夫。
……故主張?zhí)魄樗嗡?,用宋人煉字句功夫去寫唐人?yōu)美之情調(diào)。
詩難于舉重若輕。以簡單常見的字表現(xiàn)深刻的思想情緒,如“雨中山果落”(王維《秋夜獨坐》)小學(xué)生便可懂,而大學(xué)教授未必講得上來。
詩不能似散文。而大詩人好句子多是散文句法,古今中外皆然。詩,太詩味了便不好。如李義山《蟬》: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真是詩,好是真好,可是太詩味了。白云千載空悠悠(崔顥《黃鶴樓》),芳洲之樹何青青(李白《鸚鵡洲》)似散文而是詩,是健全的詩。
創(chuàng)造新詞并非使用沒使過的字,只是使得新鮮。如魯智深打戒刀,要打八十二斤,鐵匠說,“師父,肥了?!薄胺省痹瓰槠匠W盅?,而用于此處便新鮮。易安詞“綠肥紅瘦”,亦用得新鮮,無人不承認(rèn)其修辭之高。所以創(chuàng)造新的字眼并非創(chuàng)一新名詞,只是把舊的辭加以新的意義,如此謂之“返老還童法”。然而連舊法都不會,何能談“返老還童法”?且此法不能不會,然亦不可只在這上面用功,專在此上用功易入牛角。
用形容詞太多不能給人以真的印象。有力的字句多為短句。在字典上絕不會二字同義,“二”、“兩”、“雙”,當(dāng)各有其用處,絕不相同。找恰當(dāng)?shù)淖质抢碇堑模皇歉星榈摹?/span>
韓愈的詩修辭技術(shù)好,故其詩未容輕視。尤其在學(xué)詩階段中,可磨煉吾人學(xué)詩技巧?!揶o包括:一下字,二結(jié)構(gòu)。
詩的音樂美不盡在平仄。只要了解音樂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沒關(guān)系。
四聲,古人并不是用來限制我們,束縛我們的。一個有音樂天才的人,一作出詩來自然好聽,沒有天才的按平仄作去也可悅耳。而有許多好詩,有音樂美的詩,并不見得有平仄。如《古詩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
句中兩字相連成一詞的,用雙聲疊韻好,否則不好。如詩句中,第一、二、三、四字,一、二兩字可用,三、四兩字可用。若二、三兩字用雙聲疊韻就不好了?!靶孤洞汗庥辛鴹l”句,“有”是單字,“柳條”是一詞,而“有”與“柳”疊韻,故不好;“無邊落木蕭蕭下”,“蕭蕭”好。
純景語難作,普通所寫多景中有人,景中有情。曹子建有句“明月照高樓”(《七哀》)。大謝(謝靈運)有句“明月照積雪”(《歲暮》),大謝句之好恐仍在下句之“朔風(fēng)勁且哀”;猶小謝(謝朓)之“大江流日夜”(《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純景語而好,蓋仍好在下句之“客心悲未央”。以“大江流日月”(案,當(dāng)為“大江流日夜”)寫“客心悲未央”?!对姟贰皸盍酪馈焙?,還在上句“昔我往矣”。
用典該是重生,不是再現(xiàn)。重生就是要活起來。此如同唱戲,當(dāng)時古人行動未必如此,但我要他活(重生),就得如此。平常人用典多是再現(xiàn)。
五言詩容易看出漏洞。七言略薄尚無礙,五言必厚,即須醞釀。七言可揮毫立成,五言詩必須醞釀到成熟之機,又有機緣之湊拍,然後發(fā)之。
文學(xué)之演變是無意識的,往好說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演進無革命。有之者,韓退之在唐之倡古文為有意識者,與詩變?yōu)樵~,詞變?yōu)榍葑儾煌?/span>
一個大詩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從前傳統(tǒng),當(dāng)然也繼承,但繼承後還要一方面打破,方能談到創(chuàng)作。
我們創(chuàng)作不能學(xué)別人,我們的東西別人也不能學(xué)得去。王獻(xiàn)之與王羲之字不同,因其不學(xué)他老子。
一個天才可受別人影響,但受影響與模仿不同,受影響是啟發(fā)。模仿也可算受影響,但受影響不是模仿。
每人心靈上都蘊藏有天才,不過沒開發(fā)而已。開發(fā)礦藏式別人的力,而自己天才的開發(fā)式自己的事。受影響是引起開發(fā)的動機。
所謂受影響是引起人的自覺,感到與古人某點相似,喜歡某處,喜歡是自覺的先兆,開發(fā)之先聲。假如不受古人影響,引不起自覺來,始終不知自己有什么天才。我們讀古人的作品,并非要模仿,是要從此引起我們的感覺。
天才在自覺開發(fā)以後,還要加以訓(xùn)練,這樣才能有用。
天下凡某人學(xué)某人,多只學(xué)得其毛病,故學(xué)的人不可一意只知模仿,不知修正。文學(xué)上時不許模仿只許創(chuàng)作。受影響則與模仿不同,模仿是有心的,一步一趨;影響是自然的、無心的,潛移默化。此乃中國教育學(xué)說。
人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自己的短處,發(fā)現(xiàn)了短處才能有長進,有生活的力量。沾沾自喜者多故步自封。因此,讀古人詩希望從其中得一種力量,親切地感到人生之意義。
魯迅先生以為讀者不可只看摘句,如此不能得其全篇;又不能讀其選本,如此則所得乃選者所予之暗示。
一個好的選本,等于一本著作。不怕偏,只要有中心思想。
讀詩、讀詞,聽人說好壞不成,須自己讀,“說食不飽”。
天下人不懂詩,便因講詩的人太多了。而且講詩的人話太多,說話愈詳,去詩愈遠(yuǎn)。人最好是自己參悟。
杜詩選目:
1、《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2、《述懷》
3、《玉華宮》
4、《新安吏》
5、《無家別》
6、《夢李白二首》
7、《玄都壇歌寄元逸人》
以上五古
8、《天育驃騎圖歌》
9、《醉時歌》(贈廣文館博士鄭虔)
10、《醉歌行》(別從侄勤落第歸)
11、《哀江頭》
12、《縛雞行》
以上七古
13、《房兵曹胡馬》
14、《畫鷹》
15、《月夜》
16、《得舍弟消息》
17、《遣懷》
18、《春夜喜雨》
19、《倦夜》
20、《登岳陽樓》
以上五律
21、《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
22、《曲江二首》
23、《詠懷古跡五首》
以上七律
24、《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
以上七絕
杜詩難選又好選,因其好詩甚多。
辛棄疾浪漫主義詞選目:
1、《六州歌頭》(晨來問疾)
2、《蘭陵王》(恨之極)
3、《賀新郎》(云臥衣裳冷)
4、《賀新郎》(鳳尾龍香拔)
5、《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6、《沁園春》(疊嶂西馳)
7、《水調(diào)歌頭》(落日塞塵起)
8、《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
9、《水龍吟》(聽兮清珮瓊瑤些)
10、《水龍吟》(舉頭西北浮云)
11、《摸魚兒》(望飛來半空鷗鷺)
12、《摸魚兒》(問何年此山來此)
13、《永遇樂》(千古江山)
14、《歸朝歡》(我笑共工緣底怒)
15、《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
16、《最高樓》(花好處)
17、《千年調(diào)》(左手把青霓)
18、《青玉案》(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19、《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
20、《南鄉(xiāng)子》(何處望神州)
21、《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
22、《鵲橋仙》(溪邊白鷺)
23、《西江月》(醉里且貪歡笑)
24、《柳梢青》(莫煉丹難)
25、《生查子》(悠悠萬世功)
分論之部
“三百篇”是有什么就喊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樣說就怎樣說。古人詩是如此。後人詩有意避俗免弱,便不真。真就是人情味。
屈原的詩: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杜甫的詩: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新安吏》)屈原是熱烈、動、積極、樂觀;杜甫是冷峭、靜、消極、悲觀。而其結(jié)果,都是給人以自己要好好活的意識,結(jié)果是相同的。
曹公是英雄中的詩人,老杜是詩人中的英雄。
曹子建(曹植)之詩工于發(fā)端。詩情不夠,只能工于發(fā)端?!顿洶遵R王彪》詩情不夠,不不露竭蹶之勢?!顿洶遵R王彪》好在不工于發(fā)端?!爸]帝承明廬”數(shù)句如旅行紀(jì)程,不是詩,但是好,徐徐寫來,力氣不盡。此篇詩發(fā)端雖不工,而到底不懈,乃曹子建代表作。
古今中外之詩人所以能震鑠古今流傳不朽,多以其偉大,而陶公(陶潛)之流傳不朽,不以其偉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詩,也許這就是他的偉大之處。
陶詩平凡而偉大,淺顯而深刻。
曹孟德在詩上是天才,在事業(yè)上是英雄,乃了不得的人物。唐宋稱曹為曹公,稱陶淵明為陶公,非如此不能表現(xiàn)吾人之敬慕。陶過田園生活,極平凡,其平凡之偉大與曹不平凡之偉大同。
平凡不易引人注意,而平凡之極反而不平凡,其主要原因是因能把詩的境界表現(xiàn)在生活里。
陶詩比之杜詩總顯得平淡,如泉水與濃酒。濃酒刺激雖大,而一會兒就完,反不如水之味永。若比之曹公是平凡多了,但平凡中有其神秘。
平淡而有韻味,平凡而神秘,此蓋為文學(xué)最高境界,陶詩做到此地步了。
詩必使空想與實際合而為一,否則不會親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與經(jīng)驗合而為一。經(jīng)驗若能成為智慧則益佳。陶詩耐讀耐看,即能將經(jīng)驗變成智慧。
或曰陶淵明詩沖淡、恬淡。(沖:和,恬:安靜)恬淡偏于消極,而陶是積極的?!侍赵娭疀_淡,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為白,簡單而神秘。
詩人多好飲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淵明篇篇說酒,然其意豈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無可戀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陶詩《飲酒》第一首: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對酒的一點歡喜。
我們感傷悲哀,是因為我們看到世事之不得不然,而不知其即自然而然。但我們并非麻木懈怠,不嚴(yán)肅,而且我們的感情經(jīng)過理智整理了。陶蓋能把不得不然看成為自然而然。
陶淵明把別的都擱下了,都算了,但這正是不擱下,不算了。陶詩是健康的,陶公是正常的。而別人都不正常:標(biāo)奇立異,感慨牢騷,陶不如此。無論從縱的歷史還是從橫的社會看,但凡痛哭流涕感慨牢騷的人,除非不真,若真,不是自殺,便是夭亡,或是瘋狂。痛苦感慨是消耗,把精力都消耗了,還能做什么?陶淵明不為此無益之事。
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盡其在我去努力,與外界摩擦漸少,心中矛盾也漸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茍安,偷生,是要集中我們的力量去向理想發(fā)展。時常與外界起沖突,那就漸少自己努力的力量。孟子說:“人必有所不為也,然后可以有所為?!?/span>
不但陶詩,任何人詩皆可用此去分析,他好用某種字眼,必是于此種生活熟悉。
《史記》、杜詩、辛詞,皆噴薄而出,淵明是風(fēng)流自然而出。
讀陶詩不能只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面。
欲了解唐詩、盛唐詩,當(dāng)參考王維、老杜二人,幾時參出二人異同,則于中國之舊詩懂過半矣。
右丞(王維)詩以五古最能表現(xiàn)其高,并非右丞善于五言古,蓋五言古宜于表現(xiàn)右丞之境界;七言宜于老杜、放翁一派。
太白詩飛揚中有沉著,飛而能鎮(zhèn)紙,如《蜀道難》;老杜詩于沉著中能飛揚,如“天地為之久低昂”(《觀公孫大娘底子舞劍器行》)。
杜是排山倒海,李石駕鳳乘鸞,是廣大神通。
李白是龍,如其“問余何事棲碧山”(《山中問答》,案,當(dāng)為“問余何意棲碧山”)及“李白乘舟將欲行”(《贈汪倫》)等絕句,雖寫日常生活,寫來皆有仙氣。
太白之“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宮中行樂詞》)使人聯(lián)想到老杜之“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琴臺》)。
老杜不用繡,用“留”,用“見”,用了那么大力氣;太白用“插”,用“繡”,便自然。
然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太白自然,有時不免油滑;老杜有力,有時失之拙笨。各有長短,短處便由長處來。
有天才的人即是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人,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則繼承傳統(tǒng)習(xí)慣(繼承前人是傳統(tǒng),自己養(yǎng)成的是習(xí)慣),或根本不曾想打破傳統(tǒng)習(xí)慣。
老杜在天寶亂後輾轉(zhuǎn)流離,而他還寫了那么多的詩,那么好的詩。老杜在唐詩中試革命的,因他打破了歷來醞釀之傳統(tǒng),他表現(xiàn)的不是“韻”,而是“力”。
才大之人易為拗律。如此則太白之拗律應(yīng)多于老杜,其實不然。蓋太白乃無意之拗,老杜則有意拗矣。李為不知,杜是故犯,李是天才情性之所至,杜詩有力,故意如此。
老杜入蜀後作拗律甚多,其倒平仄,非不懂格律,乃能寫而偏不寫,其不合平仄正是深于平仄。
晚唐詩是要表現(xiàn)“美”,老杜是要表現(xiàn)“力”。
李長吉(李賀)之幻想頗有與西洋唯美派相通處,有感官的交錯感。唯美派常自聲音中看出形象,顏色中看出聲音??匆姾玫臇|西想吞下去,即視味覺之交錯感。
讀長吉詩,一字一句不可空過。
唐朝兩大唯美派詩人:李商隱、韓偓。
晚唐義山(李商隱)、冬郎(韓偓,小字冬郎)實不能說高深偉大,而假如說晚唐還有兩個大詩人,還得推李、韓。
韓偓的《香奩集》并不能說是輕薄,后來學(xué)他的人學(xué)壞了。他的詩“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寫得真嚴(yán)肅。做事業(yè)、做學(xué)問,應(yīng)有此精神,失敗了也認(rèn)了。
詞之“一祖”乃李后主。詞之“三宗”乃馮正中(馮延巳)、晏同叔(晏殊)、歐陽修。
馮正中,沉著,有擔(dān)荷的精神。中國人缺少此種精神,而多是逃避、躲避。
大晏(晏殊)的特色乃是明快。此與理智有關(guān)。平常人所謂理智不是理智,是利害之計較,或是非之判別。文學(xué)上的理智是經(jīng)過了感情的滲透的,與世法上干燥冷酷的理智不同,這便是明快,如《少年游》:莫將瓊蕚等閑分,留贈意中人。馮正中對人生只是擔(dān)荷,大晏則是有辦法?!吨橛裨~》(晏殊詞集)乃是《陽春集》(馮延巳詞集)的蛻化,并非相反。馮有擔(dān)荷精神,大晏有解決的辦法。
文學(xué)中最高境界往往是無意?!肚f子·逍遙游》所謂“無用之為用大矣”,無意之為意深矣,愈玩味,愈無窮,愈咀嚼,味愈出。有意則意有盡,其味隨意而盡。要意有盡而味無盡。
馮正中、大晏、歐陽修三人共同的短處是傷感。無論其沉著、明快、熱烈,皆不免傷感。此蓋中國抒情詩人傳統(tǒng)弱點。傷感不要緊,只要傷感外還有其他長處。若只是傷感便要不得。
抒情詩人之有傷感色彩是先天的、傳統(tǒng)的,可原諒。惟不要以此為其長處。而平常人最喜欣賞其傷感,認(rèn)短為長。
六一(歐陽修)詞不欲以沉著名之,不欲以明快名之,名之曰熱烈,有前進的勇氣。大晏是正中的蛻化,六一是馮、晏二人之進步。沒有苦悶就沒有蛻化和進步,“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贝箨讨皇侨缦s之蛻出,六一則如蟬之到高枝大叫一氣。
六一詞如夏天的蟬,秋蟬是凄涼的,夏蟬是熱烈的。
藝術(shù)之能引人都不是單純的,即使是單純的也是復(fù)雜的單純,如日光之七色,合而為白。如酒,苦、辣而香、甜,總之是酒味,有人喝酒上癮,沒人吃醋上癮。
一切美文該是表現(xiàn)而不是說明,即使報告文學(xué),寫得好也是表現(xiàn),不是說明。表現(xiàn)是使人覺,說明是使人知,而覺里包括有知。覺,親切,凡事非親切不可。
放翁(陸游)雖非偉大詩人,而確是真實詩人。先不論其思想感染,即其感情便已夠上真的詩人,忠實于自己的感情。故其詩友激昂的、也有頹喪的;有忙迫的,也有遲緩的。
別人有學(xué)淵明、浩然的,于是不敢寫自己忙迫激昂之情感。此便算他忠實于陶、孟(其實也難說),但他不忠實于他自己。天下沒有不忠實于自己而能忠實于別人的,若有真是奇跡。
放翁忠于自己,故其詩各式各樣。因他忠于自己,故可愛。他是我們一伙。
孟子曰“定于一”。放翁非圣賢仙佛,心不能定于一。有時就痛快,有時就別扭。但放翁詩品詩格確實不太高。品格是中國做人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一輩子也做不完,行不盡。放翁詩品格不高或因其感情豐富不能寬綽有余?!傲觊g萬首詩”,便因其忠于自己、感情豐富,變化便多。詩格雖不高而真。
放翁誠實,看到就寫,感到就寫,想到就寫,故其詩最多,方面最廣,不單調(diào)。初讀覺得清新,但不禁咀嚼,久讀則淡而無味。即使小時候覺得好的,現(xiàn)在也仍覺得好,所懂也仍是以前所懂,并無深意。
放翁是有希望有理想的,但他的理想未能實現(xiàn),希望也成水月鏡花。如此,則弱者每流于傷感悲哀,強者易成為憤慨激昂。放翁偏于后者,且由憤慨走向自暴自棄。
放翁詩到晚年有一特殊境界,即意境圓熟,音節(jié)調(diào)和。圓熟但詩品仍不高。
放翁詩蓋以七言絕句最好。
放翁以后之詩人,不管他晚年有何成就,他早年學(xué)詩初一下手時必受放翁影響:不知不覺學(xué)放翁,其他顯而易見專學(xué)放翁者更多。
稼軒無論政治、軍事、文學(xué),皆可觀,在詞史上時有數(shù)人物。
辛氏做官雖也不小,但意不在做官,是要做點事。他有兩句詞: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鷓鴣天·戊午拜復(fù)職奉祠之命》)這樣一個熱心腸有本領(lǐng)的人,而社會不相容。
稼軒是承認(rèn)現(xiàn)實而又想辦法干的人,同時還是詩人。一個英雄太承認(rèn)鐵的事實,太要想辦法,往往不能產(chǎn)生詩的美;一個詩人能有詩的美又往往逃避現(xiàn)實。只有稼軒,不但承認(rèn)鐵的事實,沒有辦法去想辦法,實在沒辦法也認(rèn)了;而且還要以詩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稼軒有其詩情詩感。
中國詩最俊美的是詩的感覺,即使沒有偉大高深的意義但美。如“楊柳依依”,“雨雪霏霏”。若連此美也感覺不出,那就不用學(xué)詩了。
人都說辛詞好,而其好處何在?
辛有英雄的手段,有詩人的感覺。二者難得兼。但他有詩人的力,詩人的誠,詩人的感覺,在中國詩史上蓋只有曹、辛二人如此。老杜也不免詩人之情勝過英雄手段,便因老杜只是“光桿”詩人。詩人多無英雄手段,而英雄可有詩人情感,曹與辛于此二者蓋能兼之。
說稼軒似老杜也還不然。老杜終久是個秀才;稼軒則“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
以作風(fēng)論,辛頗似杜,感情豐富,力量充足,往古來今僅稼軒與之相近。但稼軒有一著老杜還沒有,便是干才。感情豐富才不說空話,力量充足才能做點事情,但只此還不夠,還要有干才。稼軒真有干才,自其小傳可看出這點,老杜不成,此點稼軒頗似魏武帝。
胡適謂辛詞“才氣縱橫,見解超脫,情感濃摯。無論長調(diào)小令,都是他的人格的涌現(xiàn)?!保ā对~選》)
胡講辛詞,吾與之十八相合?!安艢饪v橫”即天才特高,“見解超脫”即思想深刻,超脫即不尋常。稼軒最多情,什么都是真格的。
前人將詞分為婉約、豪放二派,吾人不可如此。如辛稼軒,人多將其列為豪放一派,而我們讀其詞不可只看為一味豪放。《水滸》李大哥是一味顢頇,而稼軒非一味豪放。
稼軒是極熱心、極有責(zé)任心的一個人,是中國舊文學(xué)之革命者,我們看不出這個是我們對不起稼軒,不是稼軒對不起我們。
稼軒豪放,但絕非粗魯顢頇。而一般說豪放但指粗,其實粗乃辛之短處。
清周濟(止菴)論詞,將詞分為自在、當(dāng)行。自在是自然、不費力,當(dāng)行是出色、費力。又當(dāng)行又自在、又自在又當(dāng)行,很難得。如清真詞自在,而不見得當(dāng)行;稼軒當(dāng)行,如:“點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保ā稘M江紅》)但又嫌其太費力。
在中國詩史上,所有人的作品可以四字括之——無可奈何。
稼軒乃詞中霸手、飛將,但說到無可奈何,還是傳統(tǒng)的。
稼軒寫詞有特殊作風(fēng),其字法句法便為他詞人所無。中國詞傳統(tǒng)是靜,而辛是動。如《江城子》(寶釵飛鳳)一首,“鳳釵鸞鬢”,詩詞中用的非常多,都是死的,而稼軒一寫真動,活了。這是以《水滸傳》的筆法寫《紅樓夢》,以畫李逵的筆調(diào)畫林黛玉,這真險,很容易失敗,但他成功了,而且是最大成功。
人多謂稼軒長調(diào)好。稼軒長調(diào)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稼軒寫長調(diào),并不繼承誰。人必性情相近始能受其影響。稼軒在南宋雖不受別人影響,但他影響別人,如劉過及陸游。陸游受蘇、辛二家影響,而自在不及蘇,當(dāng)行不及辛。辛還影響劉克莊,在南宋可以學(xué)辛者蓋克莊一人。劉過及陸游乃因與辛同好,故受其影響;克莊則有意學(xué)辛,然未得其好處,只學(xué)得其毛病。
稼軒有時真通,有時真不通,但真可愛,一部稼軒詞可作如是觀。
後人學(xué)稼軒多犯二病:一為魯莽,稼軒才高,才氣縱橫,絕非魯莽,不是《水滸傳》李大哥蠻砍,忘此而學(xué)之乃亂來。二為浮淺,不能如稼軒之深入人心,深入人生核心,咀嚼人生真味。
詩中之學(xué)力,此乃震懾人,唬人。
詩以學(xué)力見長者,可以黃山谷為代表。學(xué)力表現(xiàn)有兩種,其一,不用典故。如《下棋》。其二,用典。如《登快閣》。
周清真在北宋詞中地位甚重要,北宋詞結(jié)束于周,南宋詞發(fā)源于周。
宋人詞史中有兩大作家不在此作風(fēng)內(nèi),一為蘇東坡,一為辛棄疾。蘇在周之前,自不似周,且周亦不曾受其影響。周清真吸收了北宋詞人的好處,獨于東坡未得其妙。東坡在北宋詞中是特殊者。
作品是人格表現(xiàn),周清真之詞曰“清真”,美的不沾土,其人蓋亦然。周是女性的,辛是男性的。
靜安(王國維)《人間詞話》獨標(biāo)“境界”,“境界”又或謂之“意境”,“意境”又可分開來講。
“意”就是思想,思想與回想不同,思想是前進的,是理想,如韋莊之“春日游”(《思帝鄉(xiāng)》),馮正中之“和淚試嚴(yán)妝”(《菩薩蠻》),大晏之“不如憐取眼前人”(《浣溪沙》),即各人之思想、理想。
“境”非獨謂景物也,而其中究有景物。境非獨謂景物,人心中喜怒哀樂亦一境界。
一個詞人有二重人格,一個我在創(chuàng)作,一個我在批評。一個大作家都有此二重人格,否則作品不會好,因其沒有自覺。
靜安先生欣賞納蘭詞,而他自己是富于成人思想的。這也許是靜安先生偉大處。一個常人愛忽略和抹煞別人長處,靜安先生自己短處為別人長處,反能贊美,君子人也。
人受別人影響可以,對別人欣賞可以,而天性所限有學(xué)不來處。
子曰:興于詩。(《論語·泰伯》)詩是感發(fā)。吟風(fēng)弄月、發(fā)憤使情皆非詩人。
詩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
“偶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痹娛翘迫宋?,但我們不該欣賞這種詩,這種境界可以有,但我們不應(yīng)過這種生活。
詩人哲人,反省向內(nèi),觀察向外。對天地間萬物,須先有檢點觀察功夫,然后始可言反省。否則反省自何人入手,以何對照?觀察反省此二步詩人哲人同,至第三步則不同:哲人是修正完成,詩人是自己欣賞。詩人哲人第四步又相同,都是滿足。
古有所謂“不得已”之說。“不得已”是內(nèi)心的需要,如饑思食,如渴思飲。必須內(nèi)心有所需求才能寫出真的詩來,不論其形式是詩與否。了解古人詩最重要是了解古人內(nèi)心的需要。有的客觀條件雖需要而非內(nèi)心需要,所寫亦不能為詩。詩人絕不寫應(yīng)景文字。
作者的行止與天才、修養(yǎng)、情意有關(guān)。
一、天才。太白與老杜天才不同,李之不能為杜亦猶杜之不能為李。佛說經(jīng)常舉獅象代表力,但獅是獅的力,象是象的力,不能說象強于獅或獅強于象。各有各的力量,亦猶人各有各的天才。
二、修養(yǎng)。天才是先天的,是基本;修養(yǎng)是后天的,是預(yù)備。
三、情意。此乃動機。
如伐樹,一須有力——天才;二須有斧斤——修養(yǎng)、預(yù)備;然還須有情意。有此三者便是“不得已”。
詩人應(yīng)感覺銳敏,神經(jīng)如琴弦,但應(yīng)身體如鋼鐵,二者合起來才是詩人的健康,缺一不可。前一條件不容易,而詩人凡成功者多能如此;而后者,則中國詩人多是病態(tài)的。由生理之不健康,影響到心理之不健康,此乃中國詩人最大毛病。
陶公心理健康,在這一點上老杜也不成。老杜就不免躁,躁是變態(tài)。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文人相輕亦由自尊來;而以理智判斷又不得不有所“怕”。歐陽修曰:東坡可畏,三十年後不復(fù)說我矣!東坡又怕山谷(黃庭堅),蓋山谷在詩的天才上不低于東坡,而功力過之,故東坡有效山谷體。而山谷又怕後山(陳師道),後山作品少,而在小范圍中超過山谷,故山谷又曰:陳三真不可及。
黃季剛先生說,後來人修辭能力高于前人,但未必佳于前人?!叭倨惫餐适呛V厚,孟德是峭厲,向上一路,千圣不傳。
有各有長短,不以是分優(yōu)劣。
太白有詩:“開簾見新月,即便下階拜。細(xì)語人不聞,北風(fēng)吹裙帶。”(案,此當(dāng)為李端詩,先生誤記)詩不見佳,但意境好。拜月真是美事,女兒拜月真是美的修養(yǎng),每夜拜月,眼見其日漸圓滿,心中將是何種感情?但李白“開簾見新月,即便下階拜”,寫得像李逵,真寫壞了?!凹?xì)雨”句尚可,“北風(fēng)吹裙帶”,絕不可用“北風(fēng)”。
若是文學(xué)只是在床下架床,一點新的裝不進去,那么文學(xué)只有退步?jīng)]有進步了。
我國近代與翻譯界甚有關(guān)者,魯迅與嚴(yán)復(fù)。嚴(yán)復(fù)說譯當(dāng)信、達(dá)、雅。其實豈但譯文,創(chuàng)作亦當(dāng)如此。
信,便是自己不欺騙別人。
達(dá),創(chuàng)作總是希望人懂,沒有一個偉大作品是不達(dá)的。雖然《毛詩》現(xiàn)在需要訓(xùn)詁,此乃時代關(guān)系,實即當(dāng)時方言。
雅,對俗而言。余不喜說雅,蓋俗人把雅字用壞了。其實雅詩好的。中國字方塊單音,合二字為一詞,好。雅,或曰雅正;正,不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睙o邪,即“誠”之意。又,雅或曰雅潔。就正而言是誠,就潔而言是簡當(dāng)。
不僅翻譯、創(chuàng)作,講書亦然。要信、達(dá)、雅。
修辭,避復(fù)。用筆如用兵,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然諸葛亮遇曹操則實者實之,虛者虛之。用兵無死法,行文亦然。修辭避復(fù),有時故意“犯”。勝者所用,即敗者之兵。
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
平常弟子學(xué)先生,像己難,能得其一長,受用不盡。顏回,孔子弟子,亦不過亦步亦趨。禪宗講究超宗越祖,禪宗大師常說:“見與師齊,減師半德”,成就較師小一半;“見過于師,方堪傳授?!惫识U宗橫行一世,氣焰萬丈,上至帝王,下至婦孺,皆尊信之。
天地間無守成之事,學(xué)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詩經(jīng)》最富概括性,樸素,“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雅·隰?!罚?,三言五語,蘊意無窮,傳情達(dá)意形象化。
《離騷》是抒情詩之集大成者,有紀(jì)事、說理、寫景、抒情,為抒情詩之淵藪。抒情詩難于長幅,愈精煉,魅人力愈強,如樂府民歌、唐人律詩、絕句、唐五代小令,讀之意味雋永,令人難忘。長篇多敘事詩。二千余字的抒情詩世間罕見。
文章最忌重復(fù),而《離騷》重復(fù)得好。慈母喪子女,逢人便說;若人痛極,則顛三倒四,悲不成言?!峨x騷》多重復(fù),反復(fù)吟詠,傳達(dá)一種纏綿悱惻的憂國憂民的情思,是表現(xiàn)主題的一種逐步加深的手法。
在舊社會,陶淵明是個好人?!对娖贰贩Q其為隱逸詩人。其實他與避人避世的隱士不同,富于知識分子氣節(jié),“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他不滿現(xiàn)實,但又對自己不滿,對荊軻推崇備至:“其人雖已歿,千載有余情”(《詠荊軻》);《讀<山海經(jīng)>》其十:“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也可見他不忘情于社會。
陶淵明生于六朝初期,老莊之學(xué)、佛家思想、儒家思想是士大夫思想三個來源。陶淵明不信佛,這在知識分子中是難能可貴的,唐代王維、柳宗元都信佛。老莊思想對陶有影響,“聊乘化以歸盡”(《歸去來兮辭》)是道家思想,雖不像佛家清靜寂滅確是清靜無為。其所以受道家思想影響是因為其思想上的矛盾,入仕不能,壯志又不已,其出路往往以一種思想求解脫。正如《伊索寓言》之吃不到的葡萄是酸葡萄的故事,道家思想即在此路進入陶心。作品典故多用《論語》,于此又可見儒家思想影響之深。
陶公躬耕田畝,接近農(nóng)民,使王、孟、韋、柳的田園詩望塵莫及。這是深入生活的結(jié)果。稼軒有言:我愧淵明久矣!
清代的周濟論詞,曾有“自在”與“當(dāng)行”之說。這該說的是作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吧?!爱?dāng)行”是寫得出色、精彩;“自在”是寫得輕松,宋代詞家叫作“疏快”(松快之意)。其實這二者應(yīng)該相結(jié)合,也就是相反相成,而不應(yīng)該分離或?qū)α?,?dāng)行之中有自在,自在之中有當(dāng)行。自在而不當(dāng)行易流于膚淺,不能算作真正的自在;當(dāng)行而不自在易成為叫囂,也非真正的當(dāng)行。
思想是無聲的語言(包括文字,下同)。語言是有聲的思想。說只有藝術(shù)語言能為偉大的思想服務(wù),這是第二義。第一義是:只有偉大的思想才能產(chǎn)生藝術(shù)語言。前者是深入,也就是當(dāng)行(精彩出色),後者是淺出,也就是自在(舉重若輕)。這就是自在和當(dāng)行之所以能相結(jié)合,而且必然相結(jié)合。
所謂中心,即是作品突出的重點,譬如群山之中而有主峰,它在作品的內(nèi)容上是主題思想。陸機《文賦》所謂“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它在修辭上,特別在語言藝術(shù)上,必須作到字句精煉,音節(jié)亢爽,劉勰《文心雕龍》所謂“椎字堅而難移,結(jié)響凝而不滯”。而這思想和語言藝術(shù)又有著必然的相互聯(lián)系,只有思想正確而深刻,字句和音節(jié)才能作到精煉和亢爽,也只有精煉的字句和亢爽的音節(jié)才能表現(xiàn)出正確、深刻的思想。
大詩人也是學(xué)而能的:
大詩人首先向人民大眾學(xué)習(xí)祖國的語言。這話說得仿佛有點可笑,本國人說本國話,還學(xué)個什么?大詩人又不是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然而不然。要學(xué)習(xí)。做到老,學(xué)到老。一國的語言是這一國人民的創(chuàng)造,它有著千百年的經(jīng)驗,匯集了億萬人的智慧;它是詩人們?nèi)≈槐M、用之不竭的源泉。……這學(xué)習(xí),有繼承,又有發(fā)展,有因襲,也有創(chuàng)造。在寫作的實踐上,既不能生搬硬套,也不能人云亦云。在起初雖不免顧此失彼,積累了經(jīng)驗,掌握了規(guī)律,便能頭頭是道,左宜右有,所謂勉強成自然也。
沒有人能說,大詩人創(chuàng)作時心心念念地在挑選字眼,掂量聲韻,但假如說他無意及此,何以又如此之手到擒來,恰到好處?說是“妙手偶得之”,也不對。百發(fā)百中的射手怎么會是“偶”?還是說“得來全不費工夫”吧。但在我們學(xué)習(xí)時,為了給自己的寫作做好準(zhǔn)備,打下基礎(chǔ),千萬不要忘記這個諺語的上面一句中的四個大字:踏破鐵鞋。
作家的想象和幻想是建筑在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的,夸張和比喻則是遵循著邏輯的法則的,運用起來,使用起來,才不至于愛怎么想就怎么想,而成為亂想;才不至于愛怎么說就怎么說,而成為胡說。只有這樣,想象和幻想、夸張和比喻,運用、使用起來,才能發(fā)而皆中節(jié),毫無過與不及之患,使人心悅而誠服,能收到啟發(fā)和教育的效果。
在我國古典韻文中,詩和詞的區(qū)別只在形式而不在內(nèi)容。詞也就是詩,它的范疇比詩狹小一些:較之律詩,尚有優(yōu)點;較之五古,已自弗如;較之七古及雜言,則弗如遠(yuǎn)甚。格律之嚴(yán),篇幅之短,是它生來的“先天不足”,這就縮小了它內(nèi)容的容量。使用起來,諸多不便。但毋庸懷疑,詞,畢竟還是詩,特別是抒情詩。
“見景生情”是一句諺語,也是一句實話。
情景結(jié)合時抒情詩的傳統(tǒng)寫作方法。詞作為抒情詩,則更是這樣。
昔人作詩,大多數(shù)抒寫牢騷。這是因為在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之下,詩人所見、所聞以及其生活,根本沒有快樂幸福之可言,曾有人嫌杜甫詩嘆老悲窮,實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杜生活在那一歷史階段,實在無奈“老”與“窮”何!而“老”和“窮”,無論怎樣說,也不是愉快的事情,老杜哪能不“嘆”不“悲”?王安石說:“文章尤忌數(shù)悲哀”;蘇軾說:“少年文字,氣象崢嶸”,這都說得好。但在舊時,即使是少年的文字,有時也難得“氣象崢嶸”。至于詩人作詩而不“數(shù)悲哀”,則更是不可能。
古代詩人總以為人事是無常,而大自然則是永恒。說到變與不變之間,他們總是“感慨系之”。譬如小杜的《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詩……古代詞人之作往往是說到過去,低回留戀;說到現(xiàn)在,感嘆憂傷;說到將來,則更是渺渺茫茫,毫無把握。
格律之“律”不是不隨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規(guī)律?!奥伞笔侨藶榈?。“律”不能為人服務(wù)時,人應(yīng)當(dāng)打破它。“律”是形式,一切形式都是為內(nèi)容服務(wù)的。當(dāng)形式不能為內(nèi)容服務(wù)時,人應(yīng)當(dāng)改造它。
倘若說唐詩的四個時期——初、盛、中、晚譬如花木,則初唐是含苞時期;盛唐,自然是盛開;中唐是殘花,說得好一點,結(jié)果了,還帶點酸;晚唐則是果子的成熟時期,甜了,而且說壞一點,腐爛了。
所謂盛唐之盛,恐怕專就詩而言,不是指唐而言。因為這時出現(xiàn)了兩位偉大的詩人——李白和杜甫;同時又有其他若干作家,如高、岑、王、孟等等,所以是“盛”了。而這一時期的大唐帝國則是結(jié)合著開元之“治”與安史之“亂”的。前一階段尚可謂之“盛”,後一階段不但由盛而衰,而且從此以後一直衰下去,再也盛不起來了?,F(xiàn)在姑且劃分自玄宗即位(開元元年,公元七一三年)至玄宗、肅宗父子雙亡(代宗寶應(yīng)元年,公元七六二年)這五十年間為盛唐詩的分野。
前人說:太白復(fù)古,老杜開今。又或說:李,才力;杜,學(xué)力。說得縱然不大支離,卻仍然搔不到癢處。太白詩不能是唐以前詩的整個兒的“翻版”;老杜也不會不繼承前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杜甫不能無才,李白也不會不學(xué)而能。
杜詩一向被認(rèn)為詩史(并不是史詩)。這是正確的。杜詩是史——這一部歷史明確地、生動地、有力地反映出大唐帝國及其統(tǒng)治階級如何地走向了下坡路。
不是任何人都能在窮苦的生活之中生出偉大情感來的。老杜卻能。此其所以為偉大的詩人。(在這里,我們決不可以引用“詩,窮而後工”那句老話。)
杜甫死于大歷五年(公元七〇七年)。其前八年,玄宗、肅宗俱已死去。白居易生于大歷七年,為杜死後二年。兩位大詩人一死一生,巧的很,我們就用來劃分了盛唐詩和中唐詩的疆域。
白居易較之杜甫,在唐詩的古典現(xiàn)實主義發(fā)展史上,畢竟前進一步。其所以前進,倒不盡在于他的創(chuàng)作,而在于他的創(chuàng)作的理論。
唐代詩人之有其創(chuàng)作理論,并不始于白居易。但不拘是陳子昂、李白或是老杜,他們的理論都偏于“風(fēng)格”一方面(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的傳統(tǒng))。以詩作為政治斗爭工具,在理論上,著重于詩的內(nèi)容上的政治性,而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白居易實為第一人。所以說他是豎起了鮮明的旗幟。
白氏的創(chuàng)作理論是綜合了《詩經(jīng)》《楚辭》、漢魏樂府以及杜詩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精神而發(fā)揮出來、鮮明起來。而且,不但如此。他的這一理論與其實踐在當(dāng)時的作家群中固已發(fā)生了影響(包括贊成的和反對的),而且一直影響到晚唐作家。
杜牧、李商隱、皮日休等人每當(dāng)寫“為時”、“為事”的作品的時候,其風(fēng)格與形式也一并是“長慶體”。便是在後唐亡入蜀的詩人韋莊,當(dāng)其作《秦婦吟》時,亦復(fù)如此。這不但可以說明白居易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如何地深入後來詩人的心,而且還可以說明白氏“長慶體”如何地適宜于寫作“為時”、“為事”的現(xiàn)實性詩篇。
唐詩有各式各樣的作品,如“應(yīng)制”詩、出塞詩、山水詩、田園詩(偏于恬適的)以及晚唐的唯美派的詩、各時期的傷感詩等等,不過即使是這類的詩,由唐人筆下寫出來,也非常之富于形象性。
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曾說:“太白純以氣象勝?!黠L(fēng)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guān)千古登臨之口?!蓖跸壬撛~,主張“意境”,這一條卻提出了“氣象”。不過也可以說,這并不自相矛盾?!耙饩场睂儆趦?nèi)容,“氣象”屬于風(fēng)格。準(zhǔn)此,也可以說,“氣象”源出于“意境,或者說“意境”決定著“氣象”。二者是有其密切聯(lián)系的。
天下沒有純美觀無實用而能存在之事物,反之亦然。故美觀愈到家,實用成功也愈大。
純藝術(shù)品到最優(yōu)美地步似無實用,然其與人生實有重要關(guān)系,能引起人優(yōu)美高尚情操,使之向前向上,可以為墮落之預(yù)防劑,并不止美觀而已。故天地間事物,實用中必有美觀,美觀中必有實用。
文章中言中之物——內(nèi)容,物外之言——文章美。初學(xué)者先懂言中之物,後懂物外之言。讀書:一、茫然,二、了解(言中之物,內(nèi)容),三、欣賞(物外之言,文章美)。
創(chuàng)作亦然:一、茫然,二、表達(dá)情意,三、文章美之表現(xiàn)。第二部只是“是”,不是“美”。如唱戲,合板眼未必好。
人皆以為寫散文較詩易,實則不然。人莫躓于山而躓于垤。寫散文易于大膽,大步跑,易有漏洞。
《世說新語》《水經(jīng)注》《洛陽伽藍(lán)記》,皆可看?!堵尻栙に{(lán)記》漂亮中有沉痛,楊衒之寫建筑與佛教實寫亡國之痛,不可只以浮華視之。
若以叫囂寫沉痛感情,必非真?zhèn)摹?/span>
沈約《宋書》最可代表六朝作風(fēng)。人皆謂六朝文章浮華,而沈約《宋書》雖不失六朝風(fēng)格,然無浮華之病。
深刻的思想、敏銳的感覺,二者在文中有一樣就有內(nèi)容。
《左氏傳》無中心思想。作史只是要真實生動,不要用自己意見去征服人,只把事實點出,自然形成別人意見。
文學(xué)若從“寫”說,只要內(nèi)容不空虛,不管什么內(nèi)容都好。如《石頭記》,事情平常而寫得好,其中有“味”。《水滸傳》殺人放火,比《紅樓夢》吃喝玩樂更不足法,不可為訓(xùn),而《水滸傳》有時比《紅樓夢》還好。若《紅樓夢》算“能品”,則《水滸傳》可曰“神品”?!都t樓夢》有時太細(xì),乃有中之有,應(yīng)有盡有;《水滸傳》用筆簡,乃無中之有,余味不盡?!妒贰贰稘h》之區(qū)別亦在此?!稘h書》寫得兢兢業(yè)業(yè),而《史記》不然,其高處亦在此,看似沒寫而其中有。
胡適說理文條達(dá)暢茂,而抒情寫景不成。歸震川文集浮淺,而條達(dá)暢茂。條達(dá)暢茂之文是富于音樂性的,而易成為濫調(diào)。
我國文字離語言愈來愈遠(yuǎn),《史記》與語言尚近,引用古書多所改削,其中多用漢當(dāng)時俗語。大文人敢用口語中字句去寫文,可是他用上去便成古典了。必得有這樣本領(lǐng)才配用俗語,才配用方言。由此點觀之,凡作文最善于利用方言俗語的都是身上古典氣極重的人。司馬遷寫《史記》雅潔之至,一切古典皆雅潔,一切美的基本條件便是潔白受采,“繪事后素”。潔誠然不是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但是藝術(shù)的起碼功夫。一個大作家使用俗語用得雅潔,故能成為古典。不知文者以為是大眾化了,知文者看來是古典。
感人顯著,莫過于色;而感人之微妙,莫過于聲。
外界動人者聲、色。動,緣于耳目。聲自聲,色自色,原與人無關(guān),而由耳目遂能動人?!冻啾谫x》所謂“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寫聲應(yīng)使人如聞其聲,寫色應(yīng)使人如見其色。能,則是成功;否,則是失敗。
文學(xué)作品中多有詩的成分,如《左傳》《莊子》。聲韻、格律是狹義的詩;廣義的詩,凡真實的作品皆是詩。
音節(jié)之美,不關(guān)平仄。
天地間文藝學(xué)術(shù)皆可分為二種:
一、形而上,精神,心;
二、形而下,物質(zhì),物。
無論為哪一種,只要從人手中制出,必須有詩意,否則便失去存在之意義與價值。若一個人胸中一點詩意也沒有,那么此人生活便俗到毫無價值與意義。
人與文均須有情操。情,情感;操,紀(jì)律中有活動,活動中有紀(jì)律,即所謂操。意志要能訓(xùn)練感情,可是不能無感情。如沈尹默先生論書詩句所言“使筆如調(diào)生馬駒”。
杜牧之詩云:“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天外奇峰即眼前的山。常人“世眼觀物”,近則越過,遠(yuǎn)則不及。特出的人既能看到天外,又能看到眼前。作文即須如此。
莊子云:化腐朽為神奇。
要在平凡中發(fā)現(xiàn)神奇,又要在神奇中發(fā)現(xiàn)平凡。無論何種學(xué)問,皆當(dāng)如此,始非“世法”。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人,在人身上發(fā)現(xiàn)我,而“世法”人我分別太清。
前所說情操,情是熱烈的,而操是有節(jié)奏的,有紀(jì)律的。使熱烈的情感合乎紀(jì)律,即最高的詩的境界。
著作要巧遲,而練習(xí)要拙速,如此方不致視作畏途。
寫字當(dāng)注意長短、遠(yuǎn)近、俯仰、迎拒。寫文章要心明眼澈,能攝能收。
宋人論詩眼,五言詩第三字,七言詩第五字,傳神在此。散文亦然,亦須“眼”,而其“眼”無定。
功深養(yǎng)到,學(xué)養(yǎng)功深。
稼軒之掉書袋確是病,然仍有雖掉書袋亦不害為佳作之章。
精選梅溪(史達(dá)祖)詞五首:《綺羅香·做冷欺花》《香花天·軟波拖碧》《臨江仙·草梢春回》《臨江仙·愁與西風(fēng)》《燕歸梁·獨臥秋窗》。
文學(xué)修養(yǎng)在作人與讀書,是不刊之論。
胸中有書可,作詞時卻不可賣弄它;胸中書來奔赴腕下可,若搜尋它卻又不可。
作詞人須多讀唐人詩。
(完)
顧隨先生將畢生精力都奉獻(xiàn)給了三尺講臺,今天是教師節(jié),在此向所有的老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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