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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才子的真實生活：杜甫篇

1.童年

杜甫喜歡自稱“杜陵布衣”或“杜陵野老”?！安家隆币埠?，“野老”也罷，都是文人來把仕途上的失意惆悵轉(zhuǎn)化為自我安慰乃是自我炫耀的一種遮人耳目的手段。至于“杜陵”，則代表著杜甫的家族榮耀，也就是時人所稱的郡望，雖然杜甫自己出生在河南鞏縣的南瑤灣村。開元二十九年（741）寒食節(jié)的那天，三十歲的杜甫寫過一篇《祭遠祖當(dāng)陽君文》。這位當(dāng)陽君，就是杜甫的十三葉祖，曾任西晉駙馬都尉鎮(zhèn)南大將軍當(dāng)陽成侯的杜預(yù)。在整個家族中，杜甫念念不忘，經(jīng)常在詩文中拿出來讓世人景仰同時用來激勵自己的，就是這位先祖。杜預(yù)不僅為國家的統(tǒng)一事業(yè)做出了卓越貢獻，所謂“繕甲江陵，祲清東吳”，還為民族的文化進步做出了巨大努力，即“《春秋》主解，槁隸躬親”，后人稱之有“《左傳》癖”?？傊?，這位先祖的文治武功都是那樣的耀眼奪目，如一顆閃亮的星星指引與注視著他的后裔，所以杜甫在祭文中誠惶誠恐地表示他“不敢忘本，不敢違仁”。更重要的是，在杜甫看來，杜預(yù)還給這個家族奠定了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與良好的基礎(chǔ)，即“傳之以仁義禮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奉儒守官”。具體的好處則是“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即可以不交納租稅，可以不去前線當(dāng)兵作戰(zhàn)。當(dāng)然，在那個特別的時期，還是有人為此感到惋惜，杜夫子這樣憂國憂民，可惜還是隸屬“地主階級”。

除杜預(yù)外，杜家中令詩人倍感自豪地還有詩人的祖父杜審言。杜審言是則天皇帝時期的詩人，名氣很大，脾氣更大，曾與李嶠、蘇味道、崔融合稱“文章四友”——這“四友”比起初唐“四杰”，文章水平雖然差一大截，但官位卻高好幾個級別，他們也有足以自豪的地方來彌補藝術(shù)上的差距。杜審言與他的孫子在性格上也很不相同。杜甫為人很低調(diào)，總是表示要謙虛地向前輩學(xué)習(xí)，如果有人要嗤笑前人，他馬上會挺身而出維護正義。他的祖父正好相反，惟恐人家鄙視他，所以故意顯得傲慢與狂妄，曾放言說論文學(xué)水平，即使屈原、宋玉再世也會退避三舍甘以學(xué)生自居；論書法水平，王羲之再生也會望塵莫及甘拜下風(fēng)。對于當(dāng)世的名人，杜老先生更不客氣。有天，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對人說蘇味道就要死了，旁人很奇怪，問其原由，他解釋說：我的文章寫得如此這般好，蘇味道見到后肯定會羞愧而死。后來，這老人家病重，宋之問等人去探望他，老先生說：我活著的時候，騎著你門頭上，使你們無法出頭；現(xiàn)在我要死了，你們終于有機會揚眉吐氣了。

對于這位杜老先生，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很客氣，很少加以斥責(zé)，因為杜甫很愛護他的這位長輩，曾經(jīng)說“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邱師兄》），又說“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天寶四載（745），杜甫還未成名，李邕與他聊天，談起前輩詩人，對杜審言評價很高，杜甫相當(dāng)激動。大歷元年（766），也就是二十一年后，杜甫還沒有辦法忘記當(dāng)時談話的那個場面，在《八哀詩》中寫道：“例及吾家事，曠懷掃氛翳?？犊谜孀?，咨嗟玉山桂?！焙笫赖呐u家在褒揚老杜時，有時也會捎帶稱贊杜審言幾句，這就使杜審言地位，較之其他“三友”，一直居高不下。在評論杜審言時，人們也會首先介紹他是老杜的祖父，自然也就達到了肅然起敬的效果。如宋人王得臣《麈史》云：“杜審言，子美祖父也。則天時以詩擅名，與宋之問倡和，有‘綰霧青條弱，牽風(fēng)紫蔓長’，又‘寄語洛城風(fēng)與月，明年春色倍還人’。子美‘林花著雨胭脂落，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又云‘傳語風(fēng)光共流轉(zhuǎn)，暫時相賞莫相違’，雖不襲其意，而語脈蓋有家風(fēng)矣?！蓖醯贸及ㄋ未牟貢谊愓駥O還煞有其事地說，杜甫的詩寫得這樣好，那是家風(fēng)所至，繼承了祖父的良好傳統(tǒng)。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欺騙了不少淳樸的讀者，甚至有些所謂的大家也相信了這一天真的說法。

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完全否定家風(fēng)對老杜的影響。杜審言對作詩與書法很自負(fù)，老杜首先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也正是這兩個方面。大歷元年(766)，杜甫臥病夔州，寫過一些自傳性的敘事詩，講述了他從幼年學(xué)詩起，歷敘漫游齊、趙，洛陽失第，長安十年，經(jīng)安、史之亂到滯留巴蜀的生活。如《壯游》中有一段為：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

歷來人們都把杜甫的詩歌看成歷史的見證，所以杜詩有“詩史”一說?！缎绿茣の乃噦鳌ざ鸥髻潯吩疲骸埃ǘ牛└τ稚脐悤r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焙髞砬迦顺鹫做椩凇抖旁娫斪ⅰ沸蜓灾锌偨Y(jié)說，宋人稱杜甫為詩史，明人稱杜甫為詩圣；稱詩圣是因為杜甫立言忠厚，可以垂教萬世也。杜詩“詩史”的價值，已毋庸贅言，但杜詩之所以號稱“詩史”，并非他一開始就立意寫出史詩，他更多的從個人的經(jīng)歷中去感受時代的變遷，所以較早賦予杜詩“詩史”的《本事詩》說：“杜（甫）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dāng)時號為‘詩史’?！笨梢娒蠗さ热苏J(rèn)為，杜詩之所以為“詩史”，首先還是把他個人的經(jīng)歷全面展示出來了。他的詩歌，即使是詩史，也是他個人眼中的歷史。這些歷史，首先是老杜個人的歷史。

從《壯游》詩中，我們可以了解老杜童年的相關(guān)信息。比如他七歲就開始寫詩，后來杜甫又在《進雕賦》中說“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有千余篇”。看來，老杜還是有心人，把他七歲的作品都用心地保存下來了。九歲的時候，杜甫開始練習(xí)書法，不過這時他臨摹的不是他祖父的字，而是唐初書法大家虞世南的字體，因為在《贈虞十五司馬》中，詩人明確地說“遠師虞秘監(jiān)”——如果這句詩不是老杜臨時胡謅用來吹捧糊弄對方，那就說明老杜明顯對祖父的書法缺少信心，因為虞世南剛好是學(xué)王羲之的，而祖父杜審言又聲稱可以做王羲之的老師。大約在十四、五歲左右，老杜就經(jīng)常出入考場了?？荚嚦煽?nèi)绾文?？老杜沒有夸耀，估計是沒有值得炫耀的地方。他所得意的是當(dāng)時的文壇名宿都很器重他，在另一首自我推薦的詩篇《奉贈韋左丞二十二韻》中，老杜有些夸張地說大才子李邕請求與他見面，王翰希望能夠把家搬到他的隔壁做鄰居，即“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這兩句詩如果倒過來解讀，可能更接近事實，可以確定的信息是老杜曾經(jīng)拜訪過李邕、王翰，大家可能認(rèn)為老杜有潛力，會成為班固、揚雄那樣了不起的文學(xué)家。這種鼓勵的話語，我們經(jīng)常在各種傳記中見到，大致是百發(fā)一中，老杜總算沒有讓他們看走眼。

天寶十四載，四十三歲的杜甫在長安進獻《奉西岳賦》，在表文中他介紹自己“少小多病，貧窮好學(xué)”。從各種材料來看，詩人肯定是“貧窮好學(xué)”的。至于“少小多病”，似乎也是事實，只不過當(dāng)是嬰幼兒期間的事情了。在杜老寥寥無幾的墓志銘中，有一篇情真意濃的《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主人公是他的二姑。杜甫的母親，在生下他不久之后就與世長辭了，杜甫的哥哥也很小夭折了，這個苦命的“杜二”——他排行第二，李太白寫給他的詩歌就名為《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只好寄養(yǎng)在他二姑家中，他的繼母生下了諸多的弟妹如杜穎、杜觀、杜占、杜豐等，自然無力照顧他。有次，杜二與姑母的兒子同時病倒了，巫醫(yī)說，靠房柱子?xùn)|南方睡覺就可能痊愈。二姑的兒子原本就睡在那個地方，這時便與杜二調(diào)換了位置。時隔不久，杜二奇跡般的痊愈了，而二姑的親生兒子卻死去了。多年以后，每念及這件事，詩人都情不能已，這種片段的記憶反復(fù)強化，也讓他感覺到自己從小體弱多病。

但十多歲以后的杜甫卻是生龍活虎的。在《百憂集行》中，他回憶道：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想想嚴(yán)肅的詩圣，在十五歲的時候還是那樣頑皮，像個精力充沛的小黃犢，四處跑來跑去，又如淘氣的小靈猴，在樹上晃來蕩去，真令人莞爾。事實又一次證明，苦讀是必要的，游戲也是不可或缺的，詩圣也有愉快輕松的童年。

2．豪飲

在《壯游》一詩中，杜甫說他“性豪業(yè)嗜酒”，這話很讓人納悶，杜老夫子也喜歡喝酒，而且是那種很豪放的狂飲？仔細(xì)想想，似乎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唐代的才子們有幾個不嗜酒呢？有人曾經(jīng)說，杜甫堅決反對酗酒，因為在《贈李白》一詩中他明確地告誡對方不要“痛飲狂歌空度日”。這也許是一種誤解，杜甫所反對的可能只是無所謂的耗費青春與生命而已。對于酒，他也有很濃厚的情感，而且情感之深并不亞于“李酒仙”。有好事者進行過深入調(diào)查：李酒仙現(xiàn)存詩文大約1050首，與酒有關(guān)的約170首，比例大約是16%；杜老夫子先存詩文約1400首，與酒有關(guān)的約300首，比例大約是21%。數(shù)字顯然是最具說服力的，那么為什么杜老夫子沒有給我們留下酗酒的不良印象的？可能是他飲酒時不招搖、不張狂，即使嗜酒，但從來不醉，酒品很好，所以讓我們忽視了他這個愛好，在《曲江二首》里，他說：“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喜歡喝酒，卻點到即止，并不做牛飲狀，這就是飲酒的至高境界。

同時，杜老夫子總把飲酒當(dāng)作一種奢侈的享受，他喝酒時的窘?jīng)r，好比鄰家的一位老人家，在辛勞之后喝兩盅來解乏，還有誰忍心去斥責(zé)他？李白喝酒時是一擲千金，是“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是在“長安市上酒家眠”；杜甫則是喝的自家釀造的陳酒，在《客至》中，他自述道：“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奔抑信R時來了客人，應(yīng)該拿出最好的酒來款待吧，可是連殘存的陳酒也是舊釀，菜肴熟食都沒有多余的，而且住在偏僻的角落，想去賒買都找不到酒店，這是何等潦倒和窘迫。有時客人來得突然，家里殘酒都沒有了，只好就向鄰居借酒，“隔屋喚西家，借問有酒不”（《夏日李公見訪》）。偶爾上街喝酒，也是一頭鉆進不起眼的小酒家，喝那種摻水的老酒，這樣的酒又能醉人呢？正所謂“街頭酒價常苦貴，方外酒徒稀醉眠”（《逼側(cè)行贈畢耀》）。即使這種深巷里的燒酒，杜老夫子還嫌它價高，沒有錢去常喝。不經(jīng)意發(fā)了一筆小財，手中有了點閑錢，他也會痛痛快快地喝個高興，“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fù)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醉時酒》），可這種機會畢竟很少，不象李酒仙手中很寬裕，即使手緊的時候，所到之處，大伙兒也是爭先恐后地邀請他喝酒，從來不為缺少喝酒的機會而擔(dān)心，也從來不為付賬發(fā)愁。酒癮上來了，手頭沒有錢，怎么辦呢？杜老夫子只好“時時乞酒錢”（《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yè)》），腆著臉向人借貸，“蜀酒禁愁得，無錢何處賒”（《草堂即事》）；或典衣買酒，“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曲江二首》），結(jié)果是“酒債尋常行處有”（《曲江》）。為了飲酒，他也要做一些他不喜歡的事情，比如擔(dān)任他很瞧不起的卑賤官職，“耽酒需微祿”（《官定后戲贈》）。

更重要的是，杜老夫子喝酒的時候也是那樣憂心忡忡，也是那樣憂國憂民，那樣讓人心酸。李酒仙喝酒，也有借酒消愁的時候，不過在酒的幫助下，他很快就會沉醉在想象的世界中激昂起來；杜老夫子借酒消愁，卻一頭扎進苦悶的世界里，長時間都不冒出頭來換口氣，讓讀者潸然。杜老夫子也有拚卻一醉的時候，但讓人覺得是佯狂，骨子里依然是落寞與焦慮?！澳忌硗鉄o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絕句漫興九首》），“狂歌遇形勝，得醉即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東山野亭》），這些詩句似乎很瀟灑，有塵外之想，卻不免落了痕跡，讓人堪破了他的內(nèi)心?！鞍賶厍以囬_懷抱”（《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杜位宅守歲》），哪怕是暫時的爛醉如泥、放浪形骸，他也做不到。他活得實在太清醒了，“只今未醉已先悲”（《樂游園歌》），他無可逃避，“脫身無所愛，痛飲信行藏”（《壯游》）?！按嗽婏嬃T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樂游園歌》）。

杜甫的飲酒詩是那樣樸素而真實，真實得近乎瑣碎，但惟其瑣碎，所以更耐咀嚼，往往余香滿口。李白的飲酒詩是那樣瀟灑出塵，飄逸得幾乎看不到日常生活的影子，但惟其飄逸，往往高處不甚寒，難以久居。所以《圍爐詩話》感嘆道：“子美之詩，多發(fā)于人倫日用之間，所以日新又新，讀之不厭。太白飲酒學(xué)仙，讀數(shù)十篇倦矣。讀杜集，粗語、笨語有之，曾無郛廓語。”

3.壯游

從杜甫的《壯游》一詩來看，他的豪飲可能是在“不知愁滋味”的時候，因為詩歌接下來敘述了他漫游經(jīng)歷。杜甫一生共有三次漫游，歷時長達十年之久。唐代詩人大多喜歡漫游，有人說那是他們認(rèn)識到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重要性?！靶腥f里路”確實為我們貢獻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詩人，但倘若以為這些詩人是為藝術(shù)而不畏艱辛四處奔波，則未免抬高了藝術(shù)在他們心中的地位。有些詩人的確對自然有種本能的親近，也有一些詩人因為“江山之助”而詩歌水平大幅度提升，但這都無法掩蓋大多數(shù)詩人們以漫游來獲取仕進的初衷。后人很羨慕唐代詩人的飄逸與瀟灑，塞北江南，自由往來，無數(shù)風(fēng)光盡收眼底，其實這也只是看到了他們風(fēng)光的一面，在飽覽祖國大好風(fēng)光的背后，又有多少人注意到了這些詩人的勞頓、疲憊與無奈？衣食無憂，閑極無聊，出去隨便逛逛，自然很快意?？蓱n心如焚，前途茫然，衣衫襤褸，潦倒不堪，還得打起精神吹捧對方、推銷自己，一次又一次重復(fù)同樣的話語，這樣的“旅游”，有誰愿意？功成名就、志得意滿的詩人，有幾人還有興趣漫游？

但他們毫無選擇。馮至先生說，那時候一般考官的判斷能力都很弱，他們的取舍標(biāo)準(zhǔn)就是考生在社會上的聲名。如何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呢？在一個信息很不暢通的時代，最佳方式就是走出去，到大都市去，到最熱鬧的地方去，到權(quán)威們居住的地方去，大聲告訴他們自己很有才。這樣的經(jīng)歷，王維有過，李白有過，杜甫也不例外，只是游走的圈子不同，游說的對象不同。漫游者的心情也在游說過程中悄然發(fā)生變化：最開始興高采烈，趾高氣揚，非高官厚祿而不取，對風(fēng)景民俗也非常好奇；隨之筋疲力盡，沒精打采，但求有人賞識，不問價錢高低；最后則是眼神黯淡，心灰意冷，對工作崗位喪失了信心，只祈望對方大發(fā)慈悲，能讓自己填飽肚皮。

開元十九年（731），二十歲的杜甫正式開始了他的漫游生涯，雖然前一年他曾北渡黃河，但那主要是逃難（水災(zāi)）。他自己也說，浪跡天涯“實自弱冠之年”（《進三大禮賦表》），而他漫游的第一站是吳越。吳越風(fēng)景如畫自然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他的親戚，一位姑父在常熟當(dāng)主簿，一位叔叔在武康（浙江德清）當(dāng)縣尉。初出茅廬的書生，需要照顧與提攜。不過，此時的杜甫對外面的世界充滿新奇，至于聲名與仕途的要求還不迫切。他一路走來，關(guān)注的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流人物與風(fēng)土人情：

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王謝風(fēng)流遠，闔廬丘墓荒。劍池石壁仄，長洲荷芰香。嵯峨閶門北，清廟映回塘。每趨吳太伯，撫事淚浪浪。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壯游》）

詩人到過哪些地方呢？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到了姑蘇，即現(xiàn)在的蘇州地區(qū)，甚至在江邊做好了渡海東上的準(zhǔn)備，可惜沒有能夠成行。詩人說，中老年以后他一直為此遺憾，錯失了一次到當(dāng)時的扶桑即現(xiàn)在的日本去漫游的機會。到如今，我們依然為詩人感到遺憾，如果他能成行，又該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驚喜呢？在蘇州，他曾去虎丘山探尋闔閭荒涼的墳?zāi)梗ナ谔皆L峭拔幽深的劍池，去長洲苑觀賞亭亭玉立的荷花，去嵯峨的閶門拜謁肅穆的太廟。后來，詩人又沿著當(dāng)年秦始皇東巡的路線，渡過錢塘江，登上會稽山，游覽鑒湖，泛舟剡溪。

這次漫游，江南給詩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青春做伴，意氣風(fēng)發(fā)，對未來有無限的憧憬，如何能不陶醉在秀麗的景色中呢？很多年后，想起陽光燦爛的歲月，他就會憶起這次江南之行；想到江南，他就會怦然心動。遺憾的是，他只有在夢中溫習(xí)這江南秀色，終其一生，他再也沒有機會故地重游。二十出頭的詩人，只是一顆稚嫩的小樹苗，詩歌水平還遠沒有成熟，此次江南之行，雖然亦有詩篇留存，但顯得稚氣未脫。秀麗的江南，沒能等到詩人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天，這是詩人的遺憾，也是江南的損失，不然，在詩圣的筆下，江南又會是怎樣的裊娜呢？

開元二十二年（734），二十三歲的杜甫回到故鄉(xiāng)鞏縣，準(zhǔn)備參加來年的科舉考試。當(dāng)時的選拔途徑主要有生徒、鄉(xiāng)貢與制舉三種。第一種是由學(xué)館選拔，第二種是鄉(xiāng)里舉薦，第三種則是皇帝直接挑選。杜甫通過了鄉(xiāng)里保薦、州里甄選，作為“貢品”即鄉(xiāng)貢進獻到中央，接受禮部的挑選。年輕的杜甫心高氣傲，在《壯游》里說他此時“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意思是連屈原、賈誼、曹植、劉楨這樣的文學(xué)大家都沒有眼里——這可能是受到了祖父杜審言的影響，可惜無情的現(xiàn)實給了他當(dāng)頭一棒。這年的主考官是名士孫逖，以知人善任著稱于世，因選拔了顏真卿、李華等人而享譽朝廷內(nèi)外。此次登第的二十七名進士中，也有不少人是中唐時期文壇上的風(fēng)雨人物，如賈至、李頎、蕭穎士等。他的失利，還是客觀地反應(yīng)出他當(dāng)時的實力與影響。

杜甫此時畢竟很年輕，對這樣的挫折他還沒有放在心上，至于考試的艱辛與仕進的困頓也還很遙遠，未來的道路那樣漫長，何必早早地?zé)┰瓴话材亍Ｂ涞诘脑娙穗m然懊惱，卻不沮喪，他很快興高采烈地開始了人生的第二次漫游，《壯游》云：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鶬。蘇侯據(jù)鞍喜，忽如攜葛強?？煲?##年，西歸到咸陽。

放歌叢臺，狩獵青丘，馳馬逐售，放鷹捕鳥，何等快意。這次漫游地點選擇在齊趙，原因之一還是省親，他的父親杜閑正在兗州司馬任上；漫游的時間遠遠長于第一次，開元二十九年（741），詩人才意猶未盡地回到老家；至于漫游心情與狀態(tài)，詩人用了五個字來概括，那就是“裘馬頗清狂”，“裘馬清狂”后來多次為研究者引用，成為杜甫青春的寫照。這也讓我們感覺幾分詫異。我們所熟知的是“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的杜甫，是“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的杜甫，是“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杜甫，騎馬射箭、狂歌輕狂、跌宕豪放的杜甫卻是我們所不知道的。前人對這樣的杜甫也很陌生，王嗣奭在讀完杜甫的《壯游》詩后說道：“此乃公自為傳，其行徑大都似李太白。然李一味豪放，公卻豪中有細(xì)?！彼€說：“觀其吳越、齊趙之游，壯歲詩文，遺逸多矣，豈晚歲詩律轉(zhuǎn)細(xì)，自棄前魚耶？”王嗣奭肯定地指出，早年的杜甫與李太白行徑相似，豪放張揚。他還進一步推測說，杜甫早年的詩風(fēng)可能也屬于粗放型的。

4.李杜

杜甫在一段時間內(nèi)可能與李太白行徑相似，但詩風(fēng)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多的一致之處。杜甫曾經(jīng)寫過一首《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尊酒，重與細(xì)論文？

詩歌前半部分對李白推崇備至，把他比喻為六朝最杰出的文學(xué)家庾信與鮑照，稱頌李太白詩風(fēng)清新、俊逸。最后暢想道：何時再能相聚，舉杯相邀，討論有關(guān)文學(xué)問題呢？對于這首詩，歷來人們都把它作為兩位最優(yōu)秀詩人交流溝通乃至相互信任的證據(jù)。《杜律詳解》說，當(dāng)年杜老夫子與李太白周游齊魯大地，彼此贈答唱和，曾經(jīng)非常詳細(xì)地討論交流了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有關(guān)看法。杜甫回到老家后，慢慢尋思，卻發(fā)現(xiàn)再也找不到談話的對象，煞是寂寞，不僅思念其遠方的友人，大有“微斯人，吾誰與歸”之感?！抖怕稍斀狻愤€特別指出，有人認(rèn)為杜甫詩中“細(xì)論文”之“細(xì)”實際上是在嘲諷李白詩歌寫得太粗放了，這種看法是對兩位偉大詩人友誼的褻瀆。

誰在褻瀆兩位詩人之間的友誼呢？這樣的讀者似乎比較多。宋人葛立芳的《韻語陽秋》說：杜甫、李白以詩齊名，正如韓愈所言“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確實難分伯仲。但“杜詩思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杜甫集中談到李白的詩篇很多，如“李白一斗詩百篇”，如“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尊酒，重與細(xì)論文”之句，這些詩句似乎在暗示李白詩歌寫得太快了，不夠縝密。而李太白談到杜甫，則說“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只為從來作詩苦”（《戲贈杜甫》），似乎在嘲笑他寫詩太費神勞力，“太愁肝腎也”。

這段話引起了好事者的濃厚興趣。大家檢閱李、杜二人的詩集，發(fā)現(xiàn)杜甫思念李白的詩篇較多，情感顯得頗為真摯，如《贈李白》、《春日憶李白》、《冬日有懷李白》、《天末懷李白》、《夢李白》，從題目上就可以看出他似乎無私無刻不在牽掛著對方。李太白寫給杜甫的是也就是那么兩三首，其中一首還存在著爭議，那就是葛立芳提到的《戲贈杜甫》。唐人孟棨《本事詩》首次收錄此詩，并確認(rèn)是李白所作，后來《唐摭言》、《唐詩紀(jì)事》、《舊唐書》等都正式將它列為李白作品。孟棨認(rèn)為李白這這里譏刺杜甫“拘束”遲鈍，唐人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說它是李白的“戲諧”之作，嘲諷之意自然也是有的，所以《舊唐書·文苑傳》說：“天寶末詩人，（杜）甫與李白齊名，而（李）白自負(fù)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嘲誚”。兩大偉人之間的不和諧，是許多正直善良的讀者所不愿意面對的，即使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也不行。宋代以后，不斷有人懷疑它是贗作，如洪邁認(rèn)為“所謂‘飯顆山’之嘲，好事者為之耳”（《容齋隨筆》）；仇兆鰲則說，“李杜文章知己，心相推服，斷無此語，且詩句庸俗，一望而知贗作也”（《杜詩詳注》）等。也有人認(rèn)為這首詩正表現(xiàn)出了李白對于杜甫的深厚友誼，因為杜甫作詩向來是苦費心思的，他“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因此詩的最后一句體現(xiàn)出了李白對杜甫的關(guān)心。不過，這樣的關(guān)心，聽起來還是很別扭。

李、杜之間存在著深厚的友誼是毋庸置疑的，這友誼的不對稱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當(dāng)時李太白已經(jīng)名滿天下，形成了自己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而初出茅廬的杜甫還未寫出讓我們震撼的作品，思想與風(fēng)格遠沒有成熟。其實，即使在杜甫創(chuàng)造出大量優(yōu)秀作品乃至死后的相當(dāng)長時間內(nèi)，他依然不被人們所熟知。唐人最著名的選集《河岳英靈集》(753年)所選作品的詩人達二十四位之多，李白入選的作品位居第三，有十三首，杜甫的作品一首未選。肅宗、代宗時代是杜甫創(chuàng)作的最旺盛階段，但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也沒有選錄杜詩。杜甫逝世后不久，潤州刺史樊晃編《杜工部小集》六卷，在序里也是惋惜地說杜甫的詩歌只在江漢一帶流傳，甚至連江東一帶都還不知道他。

在與李白見面之前，杜甫最閃亮的作品，似乎就是那首《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首詩寫于開元二十八年（740）前后，初見李白則是在天寶三載（744）。開元二十九年，杜甫結(jié)束了他的第二次漫游，回到了偃師（今屬河南），同司農(nóng)少卿楊怡的女兒成親。天寶三載春夏之間，杜甫回到洛陽，結(jié)識了名滿天下的李太白，這是杜甫三十三歲，李太白四十四歲。他們是如何相識的呢？今天讀者一般會認(rèn)為是以詩為媒，這自然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們聚在一起也的確是出于共同的愛好，不過從杜甫寫給李白的第一首詩中，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兩個人他們對求賢訪道的興趣更高：

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喾Υ笏庂Y，山林跡如掃。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杜甫在詩歌中主要介紹了自己經(jīng)歷，這與詩歌的題目很不匹配，清人說這樣才體現(xiàn)出了杜甫的高超之處，“自敘反詳，敘李反略。則似翻賓作主，翻主作賓矣”。細(xì)細(xì)想來，似乎也沒有這么高深。這首詩雖然是“贈給李白”的，但對方是大名士，自己是個文學(xué)青年，只有先多自我介紹了。杜甫先發(fā)了一通牢騷，說自己在洛陽上上下下整整活動了兩年，算是見識了世態(tài)炎涼。為什么要把滿腹牢騷都告訴對方呢？顯然杜甫注意到了李太白此時的心情與處境。這位天仙詩人剛剛被皇上從京城放歸，心里自然不痛快，需要招人發(fā)泄與傾訴。這樣，兩個落魄的人同病相憐，才會有共同語言。接下來的杜甫更讓我們吃驚，他向李白介紹了自己學(xué)仙求道的經(jīng)歷，并邀請對方一同去去求仙訪道“拾瑤草”。這顯然也搔到了李白的癢出，求仙放道，正是李白所喜歡的事情，雖然我們不能就此判定作為文學(xué)青年的杜甫有迎合李白或者投其所好的動機，但至少他在努力尋找兩人的共同點，因為我們很少看到杜老夫子談到游仙的事情，也很難找到他求仙煉丹之類的證據(jù)。

據(jù)說這年秋天，有著共同愛好的兩個人結(jié)伴而行，越過黃河，去王屋山尋找著名地道士華蓋君。誰知走到小有清虛洞天，竟然得到華道士已經(jīng)仙逝的消息，兩個人只好惆悵而返。既然失去了共同的目標(biāo)，兩個人只得分道揚鑣，李白去了陳留，杜甫到了梁宋。

不久，李白又趕到梁宋，此時高適也來到這里。三個人的共同愛好是什么呢？那就是呼鷹逐兔，打獵喝酒。李白夸耀說“鷹豪魯草白，狐兔多鮮肥”（《秋獵孟諸夜歸》），這真讓人垂涎三尺。晚年的杜甫想起往日的壯舉，不免有些黯然，羞愧地說：“清霜大澤凍，禽獸有余哀”（《昔游》）。

第二年，高適要南行，李、杜要北上，三人就此分手。這時，李白要到齊州紫極宮領(lǐng)受高天師的“道箓”。杜甫這次沒有勉強自己，年輕的他經(jīng)歷的挫折還很少，他要繼續(xù)在仕途上奮進，為此，杜甫獨自到齊州去拜謁當(dāng)時的名人北海太守李邕，繼續(xù)營造聲勢，為考試做準(zhǔn)備。秋天的時候，杜甫到了兗州，李白從任城而來，兩人第三次相聚，感情也愈發(fā)濃烈了。杜甫深情地寫道：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感情親密無間了，有了深厚的友誼，年輕的杜甫不再仰視對方，覺得自己有義務(wù)也有資格規(guī)勸對方了，于是他鄭重其事地說：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贈李白》）

詩歌前兩句是他對李太白生活狀態(tài)的全面總結(jié)與的回顧，后兩句則是杜甫對大詩人的殷勤希望與認(rèn)真的規(guī)勸?！抖旁婄R銓》注云：“是白一生肖像。公贈白詩最多，此詩最簡，而足以盡之?！痹诙鸥磥恚囊?guī)勸應(yīng)該是發(fā)自肺腑的，對方?jīng)]有理由不接受、不感動。但也有讀者說，李太白固然不了解杜甫——因為他還沒有成長起來，而杜甫似乎也不怎么理解李白，他并沒有真正體察到李白的那份潛藏在佯狂超脫表象下的沉痛與悲涼，這也就是日本學(xué)者吉川幸次郎評價所說的“有那么一點疏遠之感”（《中國詩史·李白與杜甫》）。冬天的時候，李白要重游江東，而杜甫則要西去長安。兩人在兗州城東石門分手，從此一別，音容渺茫。李白在沙丘（山東臨清）記起杜甫，寫了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之后，再也沒有提起杜甫。杜甫經(jīng)常得知李白的消息，一再在夢見他，也寫過很多詩來表達自己的牽掛，如《不見》：

不見李生久，佯狂殊可哀。世人皆欲殺，吾獨憐其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

詩歌情感雖然濃烈真摯，但讓很多喜歡李白的讀者很不服氣，覺得杜甫的態(tài)度變化實在太大，從費盡心機結(jié)交，投其所好，仰慕到平等的規(guī)勸，到如今的哀憐同情，似乎過于勢利，有違交友之道。在這些讀者看來，李太白那樣飄逸的詩人，晚年即使落魄，政治上有了污點，也沒有誰有資格去憐憫他，杜甫也不行。

5.困頓

天寶五載（746），杜甫終于來到當(dāng)時的政治文化中心長安，“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他積極結(jié)交強勢人物，如駙馬鄭潛曜、汝陽王李琎等，投文贈詩，也取得一定的效果。第二年，唐玄宗下詔廣求才子，只要有一項特長的士子就可以到京都來會考，當(dāng)時李林甫嚴(yán)格參考人數(shù)，慎重篩選參考對象，杜甫也躋身其間。只是時運不濟，正趕上李林甫玩弄權(quán)術(shù)之時?？诿鄹箘Φ睦盍指ξ幕潭炔桓?，連弄璋的典故都不知曉，對文縐縐的文化人本有些排斥，剛剛制造了不少冤假錯案，杖殺了欣賞杜甫的李邕，逼死了杜甫景仰的飲中八仙之一李適之等。他擔(dān)心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子把這些情況反映給圣上，于是設(shè)置重重障礙，故意刁難，不讓一位考生合格，使這場考試成為一場鬧劇。一場全國性公開舉行的招賢考試，居然選拔不出一個合格的人材，在考試史上也算空前絕后、絕無僅有。

更讓人驚訝的是，圣明的天子居然相信了李林甫“野無遺賢”荒謬說法。后來《資治通鑒》記載道，玄宗下詔“欲廣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藝以上皆詣京師。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對策斥言其奸惡，建言：‘舉人多卑賤愚聵，恐有俚言污濁圣聽?！肆羁たh長官精加試練，灼然超絕者，具名送省，委尚書覆試，御史中丞監(jiān)之，取名實相副者聞奏。既而至者皆試以詩、賦、論，遂無一人及第者。林甫乃上表賀野無遺賢”。元結(jié)也是這場考試的受害者，在其《喻友》中，他當(dāng)即指名道姓控訴了李林甫玩弄權(quán)術(shù)、壓制人才的惡行。杜甫似乎有些膽怯，只是含蓄地傾訴他的委屈，直到李林甫死后大家都在抨擊這位奸相時，詩人才在《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詩中破口大罵，說什么“破膽遭前政，陰謀都秉鈞，微生沾忌刻，萬事益酸辛”。應(yīng)該說，詩人的指斥相當(dāng)犀利，可惜是在塵埃落定之后才表達出來，有些隨著眾人去推墻的味道，這讓一些崇拜杜老夫子的讀者很失落。

大約就在這段時間，他的父親死在奉天縣令任上，杜甫的經(jīng)濟狀況日益惡化。長久的沉淪，使權(quán)貴們也喪失了對他的興趣與信心。最初他長安的時候，許多有權(quán)有勢的人都看好他，經(jīng)常請他去赴宴，所謂“招要恩屢至，崇重力難任”（《贈汝陽王二十韻》）。他們也曾盛情款待杜甫，“春酒杯濃琥珀薄，水漿碗碧瑪瑙寒”，這也讓杜甫見識了上層社會生活的奢華。但一年又一年的沉寂，權(quán)貴們漸漸失去了耐心，對他越來越冷漠。詩人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總結(jié)了自己這段時間的生活狀況：“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鼻叭嗽u論說，杜甫的這首詩“皆是陳情告訴之語，而無干望請謁之私，詞氣磊落，傲無宇宙，以見公雖困頓之中，英鋒俊彩，未嘗少挫也”（《杜詩選注》）。其實，這首詩本身就是干謁之辭，只不過沒有曲意討好對方，也沒有有意貶低自己，故意裝出一副阿諛奉承、俯首乞憐的模樣相。據(jù)說韋濟曾經(jīng)很欣賞他，擔(dān)任尚書左丞后杜甫向他連續(xù)進獻了兩首，但都沒有任何反響，于是詩人又寫了這首詩來描述自己的窘境，并表示如果對方仍然置之不理，他就決心要離開長安，退隱江海。

韋濟似乎仍然沒有提攜他，杜甫也沒有離開長安，詩歌中的有些話也就當(dāng)時情緒激動后的產(chǎn)物，詩人不當(dāng)真，我們也不必計較。只是詩人的生活愈加艱難了，據(jù)他自己描述，為了生存下去，杜甫甚至跑到城外去挖掘草藥來換取生活費，即“賣藥都市，寄食朋友”（《進三大禮賦》）。由于他已經(jīng)“生涯似眾人”，過著普通百姓那樣的日子，他看待問題的視角也越來越接近咱老百姓，如這時期所寫的《麗人行》就飽含了嘲諷之意：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匎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饜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沓實要津。后來鞍馬何逡巡，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生存的壓力迫使詩人成熟起來，他越來越冷靜，言辭也越來越犀利，不動聲色之中而一針見血，入木三分?！蹲x杜心解》就說這首詩是“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逗點處，聲聲慨嘆”。這種詩篇確實過于沉重，蔣弱六說此詩“美人相，富貴相，妖淫相，后乃出現(xiàn)羅剎相，真可笑可畏”（《杜詩鏡銓》引），可笑可畏的又豈止這幾“相”。

武則天當(dāng)政時期，為了招徠人才打擊心懷不軌者，建立了延恩匭制度，即在皇宮外設(shè)立信箱，讓那些想做官的、想伸冤的包括想高密的，把他們的想法都寫在信中投進來，讓皇上親自審閱。這種直達圣聰?shù)姆绞剑袝r也就是擺設(shè)而已，但走投無路的杜甫準(zhǔn)備試試運氣。

天寶十年（751），唐玄宗舉行了隆重的慶典儀式，祭祀玄元皇帝（老子）、太廟及天地，大赦天下。杜甫抓住機會，不再零打碎敲，而是一口氣獻上《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有事于南郊賦》這三大禮賦。杜甫此次獻賦，時機把握得好，數(shù)量眾多，所獻之賦又刻意迎合了玄宗胃口，所以取得了相當(dāng)顯著的的效果，《新唐書·杜甫傳》濃重地記下了一筆：“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這樣的考試讓杜甫倍感榮耀，多年以后他回憶起當(dāng)時的場面，還心潮澎湃，《壯游》詩說：“天子廢食召，群公會軒裳?！薄赌嘁尚小芬嘣疲骸皯洬I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xué)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但這次考試帶給他的依然只是虛名而已，他所期待的仕進卻化為泡影，他的生活更加窘困了，“酷見凍餒不足恥”（《病后過王倚飲贈歌》）。

天寶九年正月，唐玄宗聽群臣奏，封西岳，二月，關(guān)中旱，西岳廟發(fā)生火災(zāi)，乃停封。天寶十三年，杜甫上表獻《進西岳賦》，再次請求玄宗封西岳。玄宗對西岳非?？粗?，幾乎把它視為自己的看護神。杜甫上表的目的依然在于求得出仕的機遇。故此文先作乞憐之謙辭，用傷感語氣訴說自己落拓之窘境；后為違心之諛詞，言當(dāng)今“符瑞翕集，福應(yīng)交至”，并大力頌揚楊國忠“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他所獻《封西岳賦》觸處所見盡是歌功頌德之辭，后來仇兆鰲也覺得這種稱頌之辭與杜少陵崇高的形象不太吻合，便以舉唐之世僅柳宗元一人反對封禪來為杜甫開脫，英明如魏征那樣的賢臣也不能明決其非。

賦文進獻之后，沒有取得效果。杜甫再接再厲，又撰寫了《進雕賦表》。也許是等待的時間過于長久，使杜甫的心態(tài)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因此這篇文章不再對求仕之意遮遮掩掩，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磉_了自己的迫切心情；不再僅限以自謙與諛詞來獲得圣主的垂憐，更主要是希望以自炫達到自售的目的。在敘述他輝煌的家世、非凡學(xué)識之后，詩人還著重描述了當(dāng)前的窘境：“臣衣不蔽體，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控轉(zhuǎn)死溝壑?！辈贿^，玄宗依然沒有同情他。杜甫又向權(quán)貴們請求幫助，先后寫詩給崔國輔、于休烈二學(xué)士，又投詩給京兆尹鮮于仲通、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等，結(jié)果依然是沒有一位大人物愿意引薦他。

失望之際的杜甫甚至想到了去當(dāng)農(nóng)民，“詞賦工無益，山林跡未賒。盡捻書籍賣，來問爾東家”（《江村》）。他開始為隱居做準(zhǔn)備，在下杜城（今西安市南）附近買來住房，把家屬包括兩個兩個兒子宗文、宗武接過來和自己住在一起，過上了家居生活：

遠林暑氣薄，公子過我游。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帝舍頗淳樸，所愿亦易求。隔屋喚西家，借問有酒不。墻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清風(fēng)左右至，客意已驚秋。巢多眾鳥斗，葉密鳴蟬稠?？嗟来宋锺?，孰謂吾廬幽。水花晚色靜，庶足充淹留。預(yù)恐尊中盡，更起為君謀。

但這樣的家居生活是需要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chǔ)的，杜甫在老家雖然有幾畝薄田，也沒有能力支撐這一家人在首都附近生活，哪怕生活很拮據(jù)。萬般無奈，杜甫將家屬送到奉先縣暫住，那里有的縣令是夫人娘家的親戚，杜甫自己偶爾到鄰縣白水的舅父家蹭飯。此后，他經(jīng)常往來于長安、奉先與白水之間。天寶十四載十月，杜甫干謁的詩篇終于發(fā)生了作用，他被任命為河西（陜西合陽附近）縣尉。在困守長安十年之后，四十多歲杜甫等來了這樣一個職位，這與他的理想相去甚遠，雖然他窘困之至，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職位，后來改任右衛(wèi)率府曹參軍。這個掌管兵甲器仗和門禁鎖鑰的正八品下的小官，依然讓老杜覺得滑稽，他在《官定后戲贈》中自嘲道：“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故山歸興盡，回首向風(fēng)飆?！?/span>

一個月后，好歹已經(jīng)是朝廷官員的杜甫喜氣洋洋地回家探親，但一路上看到的卻是餓殍遍野，而驪山上唐玄宗正與楊貴妃在華清宮通宵飲酒作樂?；氐郊抑?，又有噩耗等著他，幼子竟然因為凍餓而死。詩人出離憤怒，寫下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由于情緒過于激動，這首巨制長篇其實章法并不嚴(yán)謹(jǐn)。清人查慎行評論說：“敘事言情，不倫不類，拉拉雜雜，信筆直書，作者亦不自知其所以然，而家國之感、悲喜之緒，隨其棖觸，引而彌長，遂成千古至文，獨立無偶?！保ā抖旁娂u》）詩人尚未知曉的是，在他發(fā)出憤怒呼聲的時候，安史之亂已經(jīng)在范陽爆發(fā)了。

6．潛逃

天寶十五載二月，杜甫從奉先縣返回長安任所。由于形勢岌岌可危，三個月后他又回到奉先，把一家大小接到白水的舅父家。不久，潼關(guān)失守，白水隨之淪陷。一片慌亂之中，杜甫帶著家人向北逃亡。此時他們猶如驚弓之鳥，馬不停蹄，晝夜兼行，恐懼使他們已經(jīng)感受不到疲憊與饑餓。詩人一度累倒在草叢中，他的重表侄已經(jīng)騎馬前行了十幾里，發(fā)現(xiàn)詩人失蹤，沿路尋找，大聲呼叫，終于找到了他。在《彭衙行》中，他描述了逃亡的場景，其中有段為：

憶昔避賊初，北走經(jīng)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參差谷鳥吟，不見游子還。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既無御雨備，徑滑衣又寒。有時經(jīng)契闊，竟日數(shù)里間。野果充糇糧，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邊煙。

杜甫一家終于到達鄜州。詩人把家人安頓在城北三十里的羌村，自己滿懷殺敵報國的壯志激情，投奔在靈武即位的唐肅宗。在國家危亡之際做出這種抉擇，也確實表現(xiàn)出了詩人忠貞的本性。當(dāng)時朝廷高官，或隨玄宗逃之夭夭，躲到遙遠的蜀中，或潛逃在偏僻的鄉(xiāng)村，首鼠兩端，觀望成敗，甚至賣身求榮。肅宗雖然建立了行宮，其時手下文武官員不滿三十，詩人卻毅然前往，不畏艱險，跨越敵占區(qū)前去追隨，可惜在途中終為叛軍所俘獲，押解至長安。

不過，杜甫名氣小，地位低，叛軍并不重視他，不僅沒有把他作為人才挑選出來委以官職——如王維那樣，甚至連看管他的興趣都沒有，身為俘虜?shù)亩鸥谷豢梢栽陂L安城中自由行走。不過，想到鄜州的妻子，詩人還是憂心忡忡：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月夜》）

嚴(yán)肅的詩人竟然還有這樣深情的一面，這讓我們很詫異?！盁o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一個連妻子兒女都不牽掛的人，愛國家也可能只是一種標(biāo)簽。很多批評家都對這首詩大聲叫好，不過他們欣賞的只是表達的技巧。蔣衡《拙存堂文集·杜詩紀(jì)聞》云：“此在長安月夜憶鄜州也。翻從鄜州說起，又不說閨中憶我，卻說不解憶長安。憶鄜州，正面也；憶長安，對面也。去此兩層單寫旁面小兒，離奇變化，益見深情苦憶，筆法不可思議矣，……古人善用反筆，善用旁筆，故有隱筆，有奇筆，今人曾夢見否？”看到這些評論家只對所謂的筆法津津樂道，確實讓人不可思議。這樣的詩歌，是單純的“奇筆”、“隱筆”所能寫出來的么？

這一時期，杜甫迎來了進入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潮，先后寫下了著名的《哀王孫》、《悲陳陶》、《悲清坂》、《春望》、《哀江頭》等。至德二載（757）春天，杜甫躲進大云經(jīng)寺，然后溜出金光門，從長安逃了出來，沿著崎嶇山道，跑到了鳳翔。成功大逃亡使詩人欣喜萬分，“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他既然再世為人的恍惚，更有回歸朝廷的自豪，雖然見到圣上時樣子極其狼狽，所謂“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述懷》）可這不正展示出了他的赤膽忠心嗎？唐肅宗十分感動，五月十六日，任命他為左拾遺。

左拾遺雖然只是從八品，卻是清要之職，跟隨皇帝左右，負(fù)責(zé)勸諫工作及舉薦人才，也算得上“近臣”，有機會給皇上留下深刻印象，前途比較遠大。懷著感恩的心情，杜甫積極投入到工作之中。也許是詩人太想做好自己的本質(zhì)工作，結(jié)果忽視了皇帝的感受，卷入到房琯事件的漩渦之中，被押進班房。房琯是杜甫的布衣之交，一生正氣，大義凜然，名聲響亮，自信心強，但能力極差，典型的傳統(tǒng)士大夫。一個不懂軍事的書生，在擔(dān)任宰相之后，卻積極要求指揮作戰(zhàn)，結(jié)果一敗涂地。政敵抓住機會詆毀他只忠于太上皇玄宗，對現(xiàn)任圣上不恭。肅宗大怒，罷免了他的相位。杜老夫子卻暢言房琯具有崇高的人格魅力，是天下士大夫的楷模，即使有些小瑕疵，也不會影響他高大的形象。

肅宗皇帝看見杜甫的論調(diào)，勃然大怒，下詔三司（刑部、御史臺、大理寺）去審問他居心何在。幸虧韋陟與宰相張鎬等人的論救，說杜甫雖然有些狂悖之詞，但還沒有失去諫臣的本分，這才使杜老夫子免遭處罰。遭此一劫的杜老夫子卻十分倔強，在無罪釋放后，他寫了一篇《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表面上是述己之罪，奉謝感恩，實則固執(zhí)地為自己辯白，并再次陳述自己由賊庭赴鳳翔的經(jīng)歷，顯示他的忠貞，實質(zhì)上還是在指斥圣上誤解賢臣。皇上很不高興，逐漸喪失了對他的興趣，慢慢疏遠了他。三個月后，圣上找了個機會，打發(fā)詩人去探親，以愛護關(guān)心他的名義將詩人從身邊攆走了?！缎绿茣范鸥Ρ緜鞯臄⑹鍪恰埃ǘ牛└以⑧~，彌年艱窶，孺弱至餓死，因許甫自往省視”。

至德二載閏八月，詩人離開臨時首都鳳翔，北歸鄜州羌村探望妻兒，這促發(fā)他寫下了被成為古今絕唱的敘事詩《北征》。蘇東坡感嘆說：古往今來的詩人很多，而唯以杜子美為首，為什么呢？那是因為老杜雖然饑寒流落，但一飯未嘗忘君?！侗闭鳌肪褪且皇鬃R君臣大體、忠義之氣可與秋色爭高的佳作。后世書生常說老杜“每飯不忘思君”，也就是從這里開始的。不過，更讓普通讀者感動的詩篇，還是老杜見到家人后所寫的《羌村三首》：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fēng)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qū)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fù)清?？噢o酒味薄，黍地?zé)o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描述的就是這種詩篇。豪華落盡，返璞歸真，才是詩歌的最上一層，這也就是前輩們常說的“筆力高古”，“遭亂生還，事出意外，倉卒情景，歷歷敘出。敘事之工不必言，尤妙在筆力高古，愈質(zhì)愈難?！保ā抖旁娂u》）所以連乾隆都盛贊它“真語流露，不假雕飾，而情文并至”（《唐宋詩醇》）。至于那些分析其起承轉(zhuǎn)闔的評論，總讓人覺得是皮相之談。

這年九月，朝廷光榮收復(fù)長安。探親假滿的杜甫率領(lǐng)妻子兒女浩浩蕩蕩地回到長安，繼續(xù)擔(dān)任他的左拾遺。不過，雖然詩人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但還是難以彌補所失掉的圣上的恩寵與歡心。次年六月，又因房琯的牽連，杜甫被貶為華州（陜西華縣）司功參軍，這使他內(nèi)心充滿了委屈。一年之前，他從金光門成功逃亡，進入了中央政府；一年之后，長安光復(fù)，他卻作為待罪之身被攆出金光門。這又如何讓他不傷感，在詩中他含蓄地說“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那些得到圣上恩寵的官員紛紛從流亡之地回到首都，而自己這個在艱苦歲月中追隨皇上的有功之臣卻被流放到地方。眼看著自己一天天衰老，詩人騎著馬兒駐足在都城之外，內(nèi)心百感交集。

司功參軍負(fù)責(zé)地方的文教事業(yè)，主管當(dāng)?shù)氐募漓?、學(xué)校、選舉（生員）、考課等。不過，從老杜所寫的《乾元元年華州試進士策問五首》中，我們還是發(fā)現(xiàn)老杜對時事頗為關(guān)注。這次考試共五問。首問有關(guān)賦稅問題：官府應(yīng)當(dāng)收賦多少而不至于撓民；及針對當(dāng)前賦稅盡為軍資的現(xiàn)實，如何保障軍旅供給而又不使民眾罹其疾苦。次問驛馬供應(yīng)問題：驛站是王命下達、民情上聞、軍書傳遞的重要渠道，如何解決其費用，使其順利運轉(zhuǎn)。三問水陸運輸問題：漕運轉(zhuǎn)輸?shù)谋憷菄鴤}充實的前提，但如今水路不暢，牛力不足，如何解決？四問軍隊給養(yǎng)問題：足食才有足兵。當(dāng)今戰(zhàn)亂未平，正值用兵之際，而有司自救不暇，軍糧無以籌集，怎么辦？最后問到貨幣改革問題。而發(fā)問的目的就是為軍隊做好后勤保障，“使軍旅足食”。

乾元元年（758）七月，詩人又替郭刺史撰寫了《為華州郭使君進滅殘賊形式圖狀》，主張宜將剩勇追窮寇，不能姑息養(yǎng)奸，并進獻了具體的調(diào)兵遣將之法來剿滅安慶緒之余部。仇兆鰲因此認(rèn)為“杜公借箸前籌，洞悉情勢。此等文字，真可坐而言、起而行者，初非書生談兵迂闊也”（《杜詩詳注》卷二十五）。老杜的軍事思想是否真如仇兆鰲所言那樣先進，由于這些主張沒有付諸實踐，我們也無從得知，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他非常關(guān)注這些問題。

這年年底，杜甫回洛陽探望老家。次年三月，返回華州途中，適逢郭子儀等九節(jié)度為史思明所敗，潰于相州。詩人目睹了戰(zhàn)爭的慘烈與官軍的###，寫下了《新安吏》、《潼關(guān)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等。詩人終于對政治絕望了，回到華州之后，四十八歲的他便辭官而去，攜帶一家老小前往秦州（甘肅天水）。辭官后生活遠非老杜所想象得那樣輕松，他曾干起了采藥種藥的老本行，但這顯然是杯水車薪，最后他窮得囊空如洗，“囊空空羞澀，留得一錢看”。后人常說老杜這首《空囊》“寫窮況妙在詼諧瀟灑”（《杜詩鏡銓》），說老杜幽默而富有風(fēng)趣，這實在是誤解。此時詩人有自嘲，有恐慌，偏偏就是沒有風(fēng)趣瀟灑，在一家大小都缺食少餐的情形下，他如何幽默起來。

7．流離

秋天的時候，老杜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剛好同谷（甘肅成縣）有位素昧平生的“佳主人”（有人說是縣官）寫信給他，盛情邀請老杜前往。老杜抓住這根稻草，舉家而去，“邑有佳主人，情如已會面。來書語妙絕，遠客驚深眷”（《積草嶺》）。其實這位“佳主人”只是隨口那么一說，他沒想到老杜是個實在人，竟然跨越崇山峻嶺老投奔他。吝嗇的“佳主人”慌了神，果斷地將老杜難民似的一家拒之門外。老杜輕信人言，至此進退兩難，旅費耗盡，食宿全無著落，幾乎瀕臨絕境?？纯此摹锻瓤h作歌七首》之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 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fēng)為我從天來。

滿頭白發(fā)，未老先衰，缺衣少食，浪跡天涯，此情此景，讓人潸然淚下。前人說，讀《離騷》可以不流淚，但讀這首詩不能不傷感。但朱熹朱文公卻說“杜陵此歌，豪宕奇崛，詩流少及者。顧其卒章嘆老嗟卑，則志亦陋矣，人可以不聞道哉”（《朱文公文集》卷八四）。朱文公說，老杜這組詩藝術(shù)風(fēng)格自然是不錯的，只是結(jié)尾格調(diào)不高，老在感嘆自己日子太苦、年紀(jì)太大，這說明老杜在“道”這方面修養(yǎng)還是不夠。理學(xué)家之所以讓人生厭，就在于他們不近人情，沒有一點人的味道。

困境中的老杜茫然四顧，何處是他的安身之所，何人是他的依靠？“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發(fā)秦州》），四川有很多老朋友，又遠離戰(zhàn)火，看來就是他的樂土。這年十二月一日，老杜一家又踏上征程，“不緣衣食相驅(qū)遣，此身誰愿長奔波”（王建《行見月》，不解決衣食問題，他就要不停地奔波在旅途之中。

歷經(jīng)千辛萬苦到達成都的杜甫，終于過上了幾年安穩(wěn)的生活。上元元年（760）春天，在老朋友彭州刺史高適及表弟王司馬的幫助之下，詩人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旁建造起了草堂。草堂雖然簡陋，生活依然艱苦，但一家人開開心心團聚在一起，自然也有道不盡的幸福，“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江村》），“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進艇》）。老杜結(jié)婚已經(jīng)近二十年，二十年來詩人一直東奔西走，干謁旅食，與妻子相聚之日實在是少之又少，不經(jīng)意間當(dāng)年的新娘已經(jīng)成了老妻。富貴之極的賈元春感嘆“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父女兄弟，反不如小家得以常常親近”。如今老杜也許會感嘆雖然清貧，但畫紙下棋，敲針釣魚，享受天倫之樂，也是心曠神怡。更何況鄰里和諧，民風(fēng)淳樸，多有素心人相往來，“鄰人有美酒，稚子也能賒”（《遣意二首》），“鄰家送魚鱉，問我數(shù)能來”（《春日江村五首》，“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野人送朱櫻》）。

可惜，這樣的日子不能長久，他的悠閑是建立在友人大力資助的前提下，而這種資助并不穩(wěn)定。一旦有變故，一家七八口人——他的妻子、三弟、兩個兒子、兩三個女兒的生計都會存在問題。詩人說他曾經(jīng)參加勞動，“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有客》），但對他而言這顯然不是謀生的手段，只是休閑的方式。因此，草堂的生活并不總是浪漫的，“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百憂集行》）。在窘困之中，在生活的壓力下，笑也勉強。而當(dāng)暴風(fēng)將屋頂?shù)拿┎菥碜咧畷r，詩人顯然連勉強的笑容也擠不出來了。“蜀酒禁愁得，無錢何處賒”（《草堂即時》），“失學(xué)從兒懶，長貧任婦愁”（《屏跡三首》），這時剩下了之后愁了。他唯有向友人高適求救：“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

代宗寶應(yīng)元年（762）正月，嚴(yán)武任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嚴(yán)武是杜老夫子的老朋友，經(jīng)常率領(lǐng)隨從到浣花村來看望他，也正是在他的資助下，杜甫翻修了草堂。不過，幾個月后，嚴(yán)武調(diào)回首都，而成都又發(fā)生叛亂，杜甫只好留下三弟看守草堂，帶著妻子兒女漂泊到梓州與閬州。直到廣德二年（764），嚴(yán)武重任劍南東西川節(jié)度使，杜甫才回到成都草堂。這年六月，在嚴(yán)武的推薦下，朝廷任命杜甫為節(jié)度使暑中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杜甫盛情難卻，也為了緩解家中的經(jīng)濟壓力，硬著頭皮上任了，“已忍十年伶俜事，強移棲息一枝安”（《宿府》）。幕府工作是枯燥的，距離浣花村較遠，他不得不一個人住進幕府里，“束縛酬知己，蹉跎效小忠”（《遣悶奉呈嚴(yán)公二十韻》）。杜甫早年患有瘧疾與肺病，如今“白頭趨幕府”（《正月三日歸溪上》），心情不好，長久坐在辦公室里，感覺身心疲憊。但即使這種日子，對晚年的杜甫而言也是難得的奢侈。永泰元年（765）年四月，嚴(yán)武暴病身亡，杜甫在成都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就離開了草堂，出川而去。也有傳聞?wù)f杜甫觸怒了嚴(yán)武，嚴(yán)武欲殺他立威，老杜見機而走。

大歷元年（766）的夏天，杜甫來看蘷州，他在這里停留了一年零八個月，但卻留下了四百五十余首詩，平均兩天一首，幾乎占據(jù)了他詩歌全集的三分之一。尤其是他的律詩，更是達到了頂峰?？催@首《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袞袞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由于蘷州都督柏茂琳的照顧，杜甫這一年多的生活也算平穩(wěn)。據(jù)說為了風(fēng)痹，他養(yǎng)了上百只烏雞，還在城東有四十畝的果園，甚至還有了不少仆人，詩人經(jīng)常在詩歌中提到的就有阿段、信行、伯夷、辛秀等。不過，在詩人看來，蘷州雖好，也非久留之地，晚年的杜甫思鄉(xiāng)之情日益濃厚。大歷三年正月，杜甫帶來全家，乘著木船，出峽來到江陵。但江陵的生活顯然是他始料未及的，“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結(jié)舌防讒柄，探腸有禍胎”（《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日子一天比一天苦，身體一天比一天差，詩人茫然了，“更欲投何處？飄然去此都”。晚秋的時候，詩人飄零到湖北公安縣，但公安并不太平，他乘船繼續(xù)南下，來到岳陽：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

歷來人們從各個方面來敘述這首詩的妙處，有稱頌境界的，有贊譽胸襟的，不一而足。還是《杜工部詩通》說得最為平實：“此詩百代詩人所共推服，無他，以實氣對實景，寫實情耳。氣有餒者，欲不言襲取，終不能欺人?！彼J(rèn)為這首詩歌動人之處就在于實話實說。詩人一心還葉落歸根，但湖南戰(zhàn)爭不斷，他被迫南行，從岳陽飄到潭州（長沙），從潭州飄到衡州（衡陽），又返回潭州。而這期間，他一直住在船上。大歷五年（770）四月，潭州發(fā)生兵變，杜甫逃往衡州，行至耒陽時，江水暴漲，五天沒有進食。縣令聶某聽說后，派人送去牛肉白酒?！睹骰孰s錄》說，杜甫在長期譏餓之后，暴飲暴食，結(jié)果過飽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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