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早上就頻繁打電話，要我們回老家去拿菜。院子里黃瓜和茄子都熟了，一天都不能等。我們大院子里，春天門口的那棵桃花開得滿樹燦爛，地里的小青菜油汪汪的,到了清明節(jié)父親就開始點瓜種豆。他是沒有美感的人，種菜毫無章法，不講布局。這里給種幾棵茄子，墻角給丟幾顆絲瓜，水井邊再灑下幾排青椒。母親在家的時候，院子里的菜一畦畦的，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父親的菜園熱熱鬧鬧，雜亂無章，像個大傻妞。他的葡萄，爬滿了水井架，枝葉亂糟糟的，葡萄也是一顆顆地熟。高興起來了，就一串串都紫汪汪了起來，讓人猝不及防。小鳥們頻頻光顧，葡萄被一顆顆啄掉。
我們都很少回家，那亂糟糟的葡萄，父親一個人來不及吃。他就一遍遍打電話叫哥哥嫂子回去摘葡萄，當(dāng)然經(jīng)常騷擾的是母親。他在家里照顧奶奶，母親在城里照顧孫子。兩人每天通很多電話，聊孫子，聊菜園子，聊莊稼，聊村里的是是非非，誰死了，誰家孩子離婚了，誰得癌癥了，誰家的孩子不成器。母親雖然不在村里，但是總能第一時間了解我們村里的大事。
夏天是父親最焦慮的時刻，因為菜園子的瓜菜水果總是在一夜之間都長熟，他怕浪費又迫不及待向母親炫耀，還興奮不已要和兒子女兒們分享。廚房窗子外他種了一大片南瓜秧，葉子大而肥美，匍匐了一地。那厚實墨綠的大葉子長勢喜人，可就是不肯長南瓜，花都不怎么開。本來是圖它結(jié)南瓜的，結(jié)果成了觀賞植物，這還不算，招來成群的大蚊子。這些蚊子體型巨大，身體修長，個個都是大長腿。小孩子總是被咬的原地打轉(zhuǎn)，邊跳邊叫。
秋天來了，他的桃樹結(jié)了滿滿一樹桃子，父親一天到晚加班加點地吃，吃得牙齒發(fā)酸也吃不完。還有他的柿子樹，個子很大，叫“磨盤柿”。這柿子也是掛了一樹紅燈籠，成熟的柿子，軟軟甜甜的，吸在嘴里，甜絲絲，滑溜溜。父親熱愛他的桃子和柿子，可是他就那么一個肚子。他向別人學(xué)來水果釀酒法，把柿子釀成了清涼透澈的白酒，把桃子釀成溫暖綿長的黃酒。他睡的那間屋子堆滿了酒壇子，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酒香和淡淡的水果香。
父親不抽煙不喝酒不吃肉不碰調(diào)料不吃加工食品?？傊墙】碉嬍车慕^佳代表，只需要五谷雜糧和油鹽。這些淡淡果香的柿子酒和桃子酒，他自然無福消受。那些酒源源不斷送來城里，母親喜歡喝酒，哥哥和大哥也都是每頓必飲的好漢，他們仨就坐在那里一盆酸菜魚就著老爹釀的酒。
去年秋天我回家，一到屋，母親就滿臉笑容向我推銷父親的酒。“來，嘗嘗你老爹的桃子酒，好喝啊?！薄皝?，再喝喝這個柿子酒，可香可香了，你看還清亮亮的呢?！薄芭?，對了，還有你爸夏天釀的葡萄酒，真甜?！彼昧艘恢淮箬F碗，輪番給我倒酒。這些酒也真是好喝，甘甜而清香。很快雙腿開始打飄，眼皮也越來越松，我暈乎乎地跟母親說：“媽，我睡覺去了?！钡诙欤疫€要喝酒，母親說：“可不敢再給你喝了。盼著你回來和你說話聊天的，你再喝醉了又跑去睡覺了?！睋?jù)說我表妹第一次嘗父親釀的果酒時對酒的品質(zhì)和父親的熱情贊不絕口，她熱情夸贊父親說：“姑爹人真是太好了，還長得這么好看?！蔽覌屄犃丝裥Σ恢沽鞒鰩椎卫蠝I，她可是第一次聽別人夸贊父親長得好看。
我老爹真算其貌不揚毫不起眼，就這樣他還不修篇幅因而特別顯老。前年冬天，我陪他走路，一個老太太看到我挽著父親的手，瞇著一雙老花眼，很懷疑地問父親：“這是你女兒？”小的時候，如果有人說我們長得像父親，我和大姐一定要哭著回來找媽媽，搖著她的胳膊，委屈地問她：“媽，我長得不像爸爸，像你對不對，對不對？”我們滿臉期待和淚水望著母親，可憐兮兮地等待著她的回答。母親忍住笑說：“是的，你們都像我，像我，像我?！钡玫侥赣H的肯定答復(fù)，我們才松了一口氣，搽干眼淚，開心地笑了。
老爹不是好廚師，可特別喜歡鉆研吃的，還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麻煩，只愛分享。蒸一鍋饅頭，打電話給我：“秋娃娃，我蒸了黑饃饃，好吃的很呢，我一口氣吃了八個?！闭▊€油條，打電話給我：“哎，宋秋風(fēng)啊，我炸油條了，還用的是香油，你想不想吃??？”做個鹵面，又打電話給我：“是我們秋吧？老爹做了鹵面條，太香了，我給你留一些？”當(dāng)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都離他千里之外。哥哥離得近，他就親自跑來，送上他的黑饅頭和大油條。
我和他是絕佳的吃貨搭檔，只要我在家，他就不擔(dān)心自己的果瓜蔬菜和饅頭油條鹵面條。小的時候，院子里的黃瓜還是個小妞妞，尾巴長著一朵嬌嫩的黃花，我毫不留情把它們摘下來吃掉。那個時候，他和母親只敢種不能生吃的瓜果蔬菜，就這樣還要防著我，有的時候我是連苦澀都不怕的。高中他偶爾會去學(xué)?？次?，每次都要帶個大烙餅，特別厚實。姐姐有次去學(xué)?？次?，被我的大臉給震驚了，她無奈的說：“看你還吃老爹做的餅，你現(xiàn)在的臉就是一張大餅?！?/span>
他本來不會做飯，可是那段時間母親不在家，他知道我不愛也不會做飯，最重要的是點不著火還怕油，他就自己去摸索?？粗渴直磕_忙活的樣子，我就不斷鼓勵他，昧著良心說好吃?？墒撬K究是太老實的人，完全看不出來我是假意奉承。他越來越有激情，越來越有斗志，分量越來越大，我的臉也越來越大，終究被他養(yǎng)成了個大餅?zāi)?。我母親回來看到被養(yǎng)成大餅?zāi)樀奈遥唤獾卣f：“不對啊，明明是個鵝蛋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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