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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chuàng) 范子燁 文史知識 20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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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靜夜思》膾炙人口,前人編的《千家詩》《唐詩三百首》以及當代的小學語文課本,都對其傳播和普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發(fā)乎天然,通俗易懂,這是古今讀者對此詩的共識。但是,當我們從文本建構的角度審視這首小詩時,卻發(fā)現它并不簡單,與人們通常的理解存在著較大的差異。
首先是這首詩的異文。在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此詩后,富壽蓀所作??庇浾f:
“窗前明月光”,“明月光”《全唐詩》作“看月光”,各本《李白集》、《樂府詩集》卷九〇、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五言卷一、《唐詩品匯》卷三九同,而清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卷一作“明月光”,未知所據。沈氏此處作“明月光”,殆從王氏選本。
“舉頭望明月”,各本《李白集》、《樂府詩集》卷九〇、《萬首唐人絕句》五言卷一、《唐詩品匯》卷三九、《唐人萬首絕句選》卷一、《全唐詩》均作“望山月”,而《唐詩三百首》作“望明月”,未知所據。(沈德潛編、富壽蓀??薄短圃妱e裁集》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649頁。對“山月”的描寫常見于李白詩。)
根據這一??背晒芍@首詩在傳播過程中遭到了清人的改動,而由此可以確定的正確文本是: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其次是這首詩的藝術特質。《靜夜思》見于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九〇,清人王琦注本《李太白全集》卷之六《樂府》,其文本亦如上文。喻守真在《靜夜思》詩題之下標注:“樂府中新樂府辭?!彼f:“詩人將這種口頭話眼中景,用有韻律的字句唱出來,就覺得格外動人了。這種詩在樂府詩中格外多,他的造語,有很多與別的律詩絕詩不同的地方?!保ā短圃娙偈自斘觥?,中華書局,1985,212-213頁)他對《靜夜思》詩體性質的認識無疑是正確的。而清人作上述兩處文本改動,主要原因是想把這首樂府詩變成五言絕句,而忽略了其原來作為樂府詩的詩體性質。作為入樂演唱的樂府詩,“看”和“望”的同義重復就可以不用回避,“月光”與“山月”也就不必形成統一的文字表達,因為在歌唱的過程中,聽歌者的關注點是音樂而不是歌詞。例如,《昭明文選》卷二七“《樂府》上”收錄了曹丕的一首《燕歌行》,這首詩又被宋人郭茂倩收入《樂府詩集》卷三二《相和歌辭》七《平調曲》,它顯然是入樂歌唱的歌詩。作為文人創(chuàng)作的舊題樂府詩,其突出特點有二:一是詞句語意的重復,如“秋風”句與“草木”句,同一句中的“秋風蕭瑟”與“天氣涼”,“草木搖落”與“露為霜”,“援琴”與“鳴弦”,“短歌微吟”與“不能長”,等等,類似的情況幾乎充斥全篇;二是以前人作品為基礎的文本建構(前人的相關文本我們稱為“前文本”),如本詩首二句的前文本有曹操《步出夏門行·觀滄?!罚骸扒镲L蕭瑟,洪波涌起?!币约八斡瘛毒呸q》:“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但這篇歌詩更多的前文本來自《古詩十九首》:
1.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燕歌行》)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古詩·東城高且長》)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易。(《古詩·明月皎夜光》)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古詩·回車駕言邁》)
2.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君何淹留寄他方。(《燕歌行》)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古詩·行行重行行》)
3. 賤妾煢煢守空房。(《燕歌行》)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古詩·青青河畔草》)
4. 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燕歌行》)清商隨風發(fā)。(《古詩·西北有高樓》)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古詩·東城高且長》)
5. 明月皎皎照我床。(《燕歌行》)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古詩·明月何皎皎》)
6.星漢西流夜未央。(《燕歌行》)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古詩·明月皎夜光》)
7.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燕歌行》)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古詩·迢迢牽牛星》)
8. 不覺淚下沾衣裳。(《燕歌行》)淚下沾裳衣。(《古詩·明月何皎皎》)
9. 憂來思君不敢忘。(《燕歌行》)思君令人老。(《古詩·行行重行行》)
對《燕歌行》與《古詩十九首》這種文際關系的發(fā)現,徹底顛覆了“《古詩十九首》為曹植所作說”(白彬彬《曹植是〈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嗎?——從曹丕〈燕歌行〉談起》,《中華讀書報》2014年10月8日)。李白的《靜夜思》雖然短小,也具有同樣的特色。
《靜夜思》的詩題,其前文本是陶淵明《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悲風愛靜夜?!?/span>而這句陶詩前的“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兩句也與“舉頭望山月”有關。但是,就此詩的整體而言,其前文本是《古詩十九首》其十九: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帷。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明月”二句是“床前看月光”的前文本,而據清人王琦注,“疑是地上霜”的前文本乃是梁簡文帝蕭綱《玄圃納涼》(丁福寶《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下冊,中華書局,1959,923頁)詩的“夜月似秋霜”?!芭e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二句栝了“憂愁不能寐”以下七句的詩意。對李白《長相思》,王琦注云:
長相思本漢人詩中語?!豆旁姟罚骸翱蛷倪h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碧K武詩:“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崩盍暝姡骸靶腥穗y久留,各言長相思。”六朝始以名篇,如陳后主:“長相思,久相憶?!毙炝辏骸伴L相思,望歸難?!苯偅骸伴L相思,久別離?!敝T作并以長相思發(fā)端。太白此篇,正擬其格。
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前四句:“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蓖蹒ⅲ?/p>
首四句皆迭二字,蓋仿詩中“青青河畔草”一體。
這是說《古詩十九首》其二的前六句詩: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實際上,在李白的作品中有更多胎襲古詩的例證,其《擬古》十二首純然是模擬《古詩十九首》的作品。但長期以來,人們對《靜夜思》與《古詩》的關系一直視而不見。因此,在《靜夜思》的闡釋史上,“純出天然說”或者“得之自然說”一直占據主流位置,甚至成為人們的共識。我們且看前人的評論:
偶然得之,讀不可了。(梅鼎祚《李詩鈔》)
忽然妙景,目中口中湊泊不得,所謂不用意得之者。(鐘惺《唐詩歸》)
此詩如不經意而得之自然,故群服其神妙。(王堯衢《古唐詩合解》)
李白此詩絕去雕采,純出天真,猶是《子夜》民歌本色。(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
在這種主流觀點的支配下,人們對這首小詩所作的種種解析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首先從月光說起,寫月尚寫得一半,而再下一襯,是題前蓄勢,留虛步之法,三四句恰好轉折到望月思歸。曲曲描寫,情態(tài)逼真,傳神之筆。(楊逢春《唐詩偶評》)
思鄉(xiāng)詩最多,終不如此四語之真率而有味。此信口語,后人復不能摹擬,摹擬便丑。語似極率易,然細讀之,乃至明月在天,光照于地。俯視而疑,及舉頭一望,疑解而思興,思興而頭低矣,回環(huán)盡致,終不得以率易目之。(黃生《唐詩摘抄》)
只二十字,其中翻覆,層出不窮,本是床前明月光,翻疑是地上霜,因疑地上霜則見天上明月,見明月則思故鄉(xiāng),思故鄉(xiāng)則頭不得不低矣。“床前”,則人已睡矣;“疑是地上霜”,則披衣起視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則不能安睡矣。一夜縈思,躊躇月下,靜中情形,描出如畫。(章燮《唐詩三百首注疏》)
這些解說無疑屬于不著邊際的過度闡釋,而在我們揭示了這首樂府詩的文本奧秘之后,這些迷離恍惚的話語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靜夜思》的主題,如明胡震亨所說:
思歸之辭也,太白自制名。
清沈德潛說:
旅中情思,雖說明卻不說盡。
而《古詩·明月何皎皎》的主題,如清人方廷珪所說:
為久客思歸而作。凡商賈仕宦,俱可以類相求。(轉引自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中華書局,2018,48頁)
可見這兩首詩的主題思想也是一致的?!鹅o夜思》所具有的樂府歌詩的性質以及李白的這種充分吸納前人文本的詩歌建構方式(這就是“互文性”),足以表明這首詩所表達的思想主題是建立在具有共性的文學書寫基礎之上的。換言之,這不是詩人羈旅異鄉(xiāng)的自我抒情,而是以付諸歌者的歌詩傳寫具有普遍意義的羈旅之情。我們再看李白的《秋夕旅懷》:
涼風度秋海,吹我鄉(xiāng)思飛。連山去無際,流水何時歸。目極浮云色,心斷明月暉。芳草歇柔艷,白露催寒衣。夢長銀漢落,覺罷天星稀。含悲想舊國,泣下誰能揮。
這是詩人的自我抒懷,盡管與《靜夜思》的主題相同,但其詩學功能則有差異:前者為己,具有自慰性;后者為他,具有慰他性;前者是自適的,后者是普適的。所以,有人討論《靜夜思》中的床是怎樣的形態(tài),非?;奶瓶尚?,因為這并非李白個人生活的紀實性描寫,而是用于歌唱的歌詩,既然如此,《靜夜思》與李白用什么樣的床有何關系呢?如此學術研究,真是悲哀。沒有文學眼光的文學閱讀和文學研究,可能會導致極其荒謬的學術判斷。我們對此必須有清醒的認識。
通過以上文本分析,我們發(fā)現《靜夜思》中有陶淵明的聲音,有蕭綱的聲音,而主旋律則是《古詩》的聲音,詩中充滿了古典的“眾聲喧嘩”,乃是一個“多聲部”的歌詩文本。用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的話來說,他們是李白這首詩的“前驅詩人”。但李白能夠以“尋??陬^語言”(喻守真語)對酒當歌般地輕松轉化這些“前驅詩人”的經典文本,而又令人渾然不覺,足以彰顯其大匠運斤的藝術功力,這也實在令人拍案叫絕。在李白的召喚和指引下,所有的前文本都實現了離奇的“洗心革面”與“脫胎換骨”,以隱秘的姿態(tài)寄寓在《靜夜思》的作品肌體中,并煥發(fā)出清麗的神采和悠長的韻味,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盡管這首詩根植于個體的詩性精神,但詩人所表達的羈旅之情,卻是一種具有普適意義的文學書寫,它屬于眾人,屬于人類。盛唐氣象中的李白,其眼界是無比開闊的,他不僅善于吸納前人的文學經驗,更能將其個體的文學經驗上升為具有深廣的人學價值的文學觀照。而面對眾多的“前驅詩人”的經典作品,他完全沒有任何“詩學的焦慮”,他的態(tài)度從容而淡定,如同碧海長鯨,吞吐自如,橫掃今古——李白對前人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成果的消解能力是極其罕見的;由此,一顆光芒萬丈的恒星在大唐詩國的天空冉冉升起。李白是詩國中的強者。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2020年第11期“古典文學漫談”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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