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大數(shù)據(jù)分析來評選一首背誦率最高的古詩，李白的《靜夜思》恐怕要首屈一指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這除了它是詩仙的名篇短制之外，通俗易懂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不管男女老幼，不論文化高低，無需任何注解，誰都可以讀明白。

可是，這首通俗之至的詩卻似乎經(jīng)不起推敲。按照《唐詩鑒賞詞典》解讀，這首詩的意境是這樣的：

（前）兩句描寫的是客中深夜不能成眠、短夢初回的情景。這時庭院是寂寥的，透過窗戶的皎潔月光射到床前，帶來了冷森森的秋宵寒意。詩人朦朧地乍一望去，在迷離恍惚的心情中，真好象是地上鋪了一層白皚皚的濃霜；可是再定神一看，四周圍的環(huán)境告訴他，這不是霜痕而是月色。月色不免吸引著他抬頭一看，一輪娟娟素魄正掛在窗前，秋夜的太空是如此的明凈！這時，他完全清醒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第249頁）

寫下此言的人是馬茂元先生，他是當(dāng)代著名文藝?yán)碚摷遥紊虾煼洞髮W(xué)教授，且家學(xué)淵源深厚，祖父馬其昶更是被譽(yù)為桐城派殿軍，因而馬先生在古典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特別是唐詩研究領(lǐng)域享有崇高的威望。但對這樣的解釋，質(zhì)疑者頗多。既然是“短夢初回”，那一定是在床上躺著，但“躺在床上是沒辦法'舉頭’和'低頭’的?！保ā恶R未都說收藏·家具篇》，中華書局2008年2月第1版第22頁）

即使不說“舉頭”“低頭”的幅度問題，當(dāng)時的窗戶是糊紙的，既沒有玻璃，也沒有塑料紙等透明的東西，人在屋里“舉頭”又怎么能望到“一輪娟娟素魄正掛在窗前”呢？

再說，“如果是睡在床上, 那一定是在房間里。房間里怎么會結(jié)霜呢？既然不會, 李白也不會這樣聯(lián)想的。”（小昧《父親（郭沫若）的一問》，上?！墩Z文學(xué)習(xí)》1992年第10期》，下同）“按生活常理，只有在可能下霜的地方，人才會聯(lián)想到霜，屋里什么時候也不可能下霜，為什么詩人在屋里會'疑是地上霜’呢？”因此，“我們可以斷定，詩中的'床’肯定不是睡床?！保ǔ倘鹁短圃娒~語新解五則》，《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一九九五年第二期，下同）

由于詩中描寫的情景不可“復(fù)制”，注家便紛紛在“床”上做起了文章。

注家紛紛亂解“床”

既然詩人能夠“舉頭”“低頭”， 那肯定是坐著或站著的。在古漢語中，床不但有臥具的意思，還有坐具的意思。但對這種坐具究竟是什么，也還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rèn)為是小凳子，有人認(rèn)為是“胡床”，還有人認(rèn)為是馬扎，“李白詩中的'床’，不是我們今天睡覺的床，而是一個馬扎，古稱'胡床’。 ”（《馬未都說收藏·家具篇》第19頁）這樣一來，李白在院子里不管是坐在凳子上還是坐在“馬扎”上，“舉頭”“低頭”都不再受到限制，我們終于可以“復(fù)制”原詩的情境了。

但這樣解釋并非沒有問題，人不論坐在凳子上，還是坐在“馬扎”上，凳子或“馬扎”都在屁股底下，詩人不說眼前、面前，卻偏偏要說屁股底下的“床（凳子或馬扎）前”，恐不合情理。而且，說詩人在院子里靜坐，那月光應(yīng)該灑滿院子，不應(yīng)該只在“床前”。詩人單說“床前明月光”，難道整個院子的地面上就只有“床前”才有月光嗎？這顯然不合邏輯。

于是又有人提出，“床前”的“床”應(yīng)解釋為“井床”。就是井上的圍欄?！鹅o夜思》描繪了“朗朗月夜，詩人倚井欄而立，仰望著高懸夜空的秋月。月光似銀，灑落在井欄四周，腳下一片霜色?！保ㄐ∶痢陡赣H（郭沫若）的一問》）

有人則認(rèn)為井床不是井欄，而是轆轤底座?？墒巧衔囊颜f過，月光應(yīng)該灑滿院子，不應(yīng)該只灑在凳子前或馬扎前，當(dāng)然也不應(yīng)該只灑在井欄或井床前。而且“井上圍欄或井床，非圓即方，或近似方圓，哪個方位算是床前? ”再說，“詩中主人公……晚上到井旁去干什么?”（程瑞君）

“井欄”說站不住腳，有人又提出了新的觀點(diǎn)，說“'床’就是建筑物下高出地面的臺基”。但用這個意思來解釋《靜夜思》中的“床”也未必合適。首先，“臺基”同樣是“非圓即方，或近似方圓”的，同樣難以確定“哪個方位算是床前? ”其次，“床”的這個意思（如果有這個意思的話）太過生僻，不僅《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大型工具書都沒有這樣的解釋。以通俗易懂著稱的《靜夜思》里會用如此生僻難解的“床”嗎？如果這里的“床”真是“臺基”的意思，那干脆用“臺前”多通俗啊，用不著這么繞吧？

其實(shí)，這些捍格難通的諸多問題，都是由于版本流傳的習(xí)非成是造成的。版本是閱讀的前提，古來大學(xué)者都非常重視版本問題。清代洋務(wù)派代表人物張之洞在《書目答問略例》中說：“讀書不知要領(lǐng)，勞而無功；知某書宜讀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教育部2017年頒布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biāo)準(zhǔn)》也強(qiáng)調(diào)指出：“閱讀古代典籍，注意精選版本?！倍畎住鹅o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捍格難通，都是由于版本流傳的習(xí)非成是造成的，而原生態(tài)的李白《靜夜思》本沒有這些問題。

“明月”錯解四百年

現(xiàn)在傳世的李白集，最早的版本是宋蜀刻印的三十卷本《李太白文集》，其中的《靜夜思》并無“明月”：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宋蜀本《李太白文集》中的詩文，凡有異文之處，均予標(biāo)出。但《靜夜思》這首詩中卻沒有標(biāo)注任何異文，這就是說，《靜夜思》根本就沒有“床前明月光”和“舉頭望明月”這樣的詩句。

【國家圖書館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卷六《靜夜思》書影】

蜀地是宋代政治文化的中心之一，當(dāng)時的蜀刻本是頗為有名的刻本，不可能在一首短詩中刻錯兩個字。我們還可以通過其他版本的李白集來證明這一點(diǎn)。如宋代楊齊賢集注、元代蕭士赟（yūn）補(bǔ)注的《分類補(bǔ)注李太白詩》，南宋洪邁編選的《萬首唐人絕句》，明代萬歷二十七年（1599）序刊本林兆珂編注的《李詩鈔述註》，明胡震亨注的《李詩通》，清代王琦注的《李太白全集》等，《靜夜思》都與宋蜀本完全相同。

現(xiàn)代人整理的李白全集有四種，即瞿蛻園、朱金城先生的《李白集校注》，安旗先生主編的《李白全集編年注釋》，詹锳先生主編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郁賢皓先生的《李太白全集校注》。這四種全集，《靜夜思》的原詩都以宋蜀本為是，但校注都存在一些問題。

第一，都說“山月”《唐宋詩醇》作“明月”，但只有《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說明所用版本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庫本御選《唐宋詩醇》”，其他三種都沒有說明所據(jù)版本。然而，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和乾隆二十五年重刊本《御選唐宋詩醇》，李白《靜夜思》第三句均作“舉頭望山月”，并不作“舉頭望明月”。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御選唐宋詩醇》卷四李白《靜夜思》書影】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重刊本《御選唐宋詩醇》卷之四李白《靜夜思》書影】

四種整理本中，《李白集校注》出版最早，或許是校注者一時疏忽，書中又沒有附《唐宋詩醇》的書影圖片，編輯審讀也無從核對，故致訛誤。其他三種李白集的整理本，可能直接用了《李白集校注》的二手資料，并未查對《唐宋詩醇》原書，因此以訛傳訛。

第二，詩題《靜夜思》都沒有出?？庇?，而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和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詩題《靜夜思》均作《夜思》。如果說王士禎和沈德潛“臆改”原詩，那不僅是“臆改”了詩句，還“臆改”了詩題。既然原詩出校記，那詩題也應(yīng)該出校記。

為什么要刪去詩題中的“靜”字呢？莫非說他們也認(rèn)為這個“床”不能解釋為臥具嗎？因?yàn)槿绻按病辈皇桥P具，而是坐具或井欄、井臺等，那“靜”就成為無所附麗的贅字了，當(dāng)然要刪去。

第三，都認(rèn)為首句作“床前明月光”始于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和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第三句作“舉頭望明月”始于《唐宋詩醇》。其實(shí)并非如此，因?yàn)樵诖酥?，早已有這樣的版本了。

就筆者所掌握的資料來看，兩“明月”《靜夜思》最早見于明代李攀龍（托名）所編的《唐詩選》。這要比《唐人萬首絕句選》和《唐詩別裁集》早一百多年，比《唐宋詩醇》和《李詩直解》早將近二百年。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癸巳刊本李攀龍《唐詩選》，距今400多年。

有人認(rèn)為，最早把“看月光”改成“明月光”的是宋人葉廷珪編的《海錄碎事》。其實(shí)，這仍是版本問題，《海錄碎事》的明萬歷二十六年沛國劉鳳本、明萬歷卓顯卿刻本、日本文化十五年（1818）花朝復(fù)刻本，該處所錄李白這兩句詩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辈⒉蛔鳌按睬懊髟鹿狻薄?/font>

李白《靜夜思》在流傳過程中的訛誤遠(yuǎn)不止這兩處“明月”，元人范德機(jī)《木天禁語》（偽書），明李攀龍?！缎驴棠咎旖Z》（明格致叢書本，明萬歷刻本），明萬歷間謝天瑞所輯《詩法》（復(fù)古齋刻本）卷一，首句均作“忽見明月光”，第三句均作“起頭望明月”。明王良臣《詩評密諦》（天啟年間刻本）卷二，首句也作“忽見明月光”。而同是謝天瑞所輯《詩法》（復(fù)古齋刻本）卷七引用《靜夜思》時，首句卻作“床前見月光”。

即便是同一種書，由于版本不同，《靜夜思》的文字也有所不同。譬如上引托名李攀龍所編《唐詩選》的兩種版本，《靜夜思》均作兩處“明月”，但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藏東京薰志堂明治翻刻本李攀龍《唐詩選》卷六，《靜夜思》卻無“明月”，而是與宋蜀本完全相同。

再如同樣是《全唐詩》，康熙四十四年（1705）揚(yáng)州詩局刊刻的《御定全唐詩錄》和清光緒十三年（1887）丁亥孟冬上海同文書局石印的《欽定全唐詩》，《靜夜思》均與宋蜀本完全相同，首句也不作“床前明月光”。而文淵閣《四庫全書》卻作“床前明月光”，顯系鈔寫之誤，因?yàn)槲慕蜷w《四庫全書》已經(jīng)改為“床前看月光”了。文淵閣的訛誤并非偶然，很可能是“床前明月光”在當(dāng)時的流行選本中已經(jīng)相當(dāng)普遍，鈔寫者因熟致訛，習(xí)焉弗察。

清代影響頗大、流傳甚廣的唐詩選本有王士禎的《唐人萬首絕句選》、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乾隆御選的《唐宋詩醇》和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等。王士禎和沈德潛，既是著名詩人，又是詩歌理論家，而且都身居高位。因此，后出的《唐詩三百首》便沿襲了這幾種選本《靜夜思》兩“明月”和詩題《夜思》的訛誤?！短圃娙偈住泛髞砭由?，編定之初就“風(fēng)行海內(nèi)，幾至家置一編”。這樣一來，兩“明月”的《靜夜思》便習(xí)非成是。

現(xiàn)代的古詩文選本，只有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在每篇詩文下都注明選自哪個版本。該書《靜夜思》中有兩處“明月”，詩下標(biāo)注“《四部叢刊》影明本《分類補(bǔ)注李太白詩》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7月第1版，中編第一冊第82頁）。然而，查該本《靜夜思》并沒有兩處“明月”，而是與宋本完全相同。因?yàn)椤鹅o夜思》這首詩太熟了，抄錄者根本沒有注意四部叢刊影明本的不同。由此可見，習(xí)非是多么可怕，版本是多么重要！

比興深妙《靜夜思》

《靜夜思》的兩處“明月”早已習(xí)非成是，有的人說這不過是版本異文，中國文學(xué)版本眾多，異文隨處可見，很難知道哪一種更接近原本。這種說法有一定的道理，有些異文我們的確很難知道哪一種更接近原本。但《靜夜思》卻不同，它的原本是很清楚的，兩處“明月”不過異文中的訛誤字。對這種訛誤的異文，必須校讎勘定。否則，以訛傳訛，后患無窮。

有人說兩“明月”的《靜夜思》勝過李白的原作，這倒是個大問題，因?yàn)槿绻媸沁@樣，那這訛誤也算歪打正著。但遺憾的是，古來將原作與兩“明月”異文做平章比較者絕無僅有。清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卷四）云:“他本作'看月光’，'看’字誤。如用'看’字，則一'望’字有何力?”

為什么首句用“看”，后面的“望”字就沒有力呢？語焉不詳。而且王堯衢所說的“他本”顯然不是《靜夜思》的原作，所以他只提及異文的“看”，而沒有提及異文的“山”。

王堯衢在“舉頭望明月”下還說：“先是無心中見月光，尚未舉頭也。因'疑’而有'望’，遂舉頭而有見，明月高如許，方醒是身在他鄉(xiāng)也。”上文早已質(zhì)疑過，詩人身在室內(nèi)“床前”，如何得見“明月高如許”？一個“床”字就害得注家紛紛亂解，還談什么“通俗曉暢”？

有人認(rèn)為，把“床前看月光”改為“床前明月光”，是為了合乎絕句的平仄格律。其實(shí)，李白的這首《靜夜思》是新樂府，并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五言絕句，無須合于平仄格律。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宋蜀本《李太白文集》、明翻宋咸淳本《李翰林集》等，都把《靜夜思》放在“樂府”詩中。

即便是按照五言絕句的平仄格律來衡量，“床前看月光”屬于首句入韻平起平收式，即“平平仄仄平”，也并非不合格律。而改成“床前明月光”，就變成了“平平平仄平”，反倒不合一般格律了。至于把“山月”改成“明月”，平仄并沒有發(fā)生變化，更與格律無關(guān)。

近代知名學(xué)者、詩人俞陛云先生說李白《靜夜思》“前二句取喻殊新”（《詩境淺說續(xù)編》）。這“殊新”的“取喻”就是以“霜”比喻“月光”，但這“取喻”卻絕不“殊新”，因?yàn)樵凇鹅o夜思》之前，早就有很多人用過類似的比喻了。

散漫秋雲(yún)遠(yuǎn)，蕭蕭霜月寒。（南朝宋鮑照《和王護(hù)軍秋夕詩》）

霜月始流砌，寒蛸早吟隙。（南朝齊謝朓《同羈夜集詩》）

關(guān)山陵漢開，霜月正徘徊。（南朝陳阮卓《關(guān)山月》）

嘉樹離披，榆關(guān)命賓鳥；夜月如霜，金風(fēng)方裊裊。（南朝齊謝超宗《郊廟歌辭·齊雩祭歌八首·白帝》其二）

兩“明月”的《靜夜思》，不僅以霜比喻月光取喻不新，而且其他三句也都是模仿來的：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漢朝無名氏《古詩十九首》（其十九））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三國魏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一）

昭昭素明月，暉光燭我床。（三國魏曹?！稑犯姟罚?/font>

這與“床前明月光”，何其相似乃爾？

再看三國魏曹丕《雜詩二首》其一中的“仰看明月光”、“綿綿思故鄉(xiāng)”，與“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簡直就如出一轍！如果從兩“明月”的《靜夜思》來評價，李白不過一攢詩的橋段高手而已。這樣一首因襲挦扯的四句詩被頌為千古第一絕句，還說這是“一千三百年來讀者的集體選擇”和審美創(chuàng)造，真乃滑天下之大稽。而且，《靜夜思》在宋以前并無任何異文，明代以后才出現(xiàn)了兩處“明月”的訛誤，何來 “一千三百年”？兩“明月”的《靜夜思》不過是一些選本的有意無意之訛，讀者不過是被這些訛本所誤導(dǎo)的受害者，哪里是什么“讀者的集體選擇”？

明“后七子”領(lǐng)袖、文壇盟主李攀龍說太白“五七言絶句實(shí)唐三百年一人”（《古今詩刪》卷十《選唐詩序》），明末清初書畫家周珽說《靜夜思》“妙絕千古”，評的都是《靜夜思》的原詩，而非兩“明月”的訛本。

古人評詩，多虛空廓落，大而化之，切中肯綮者幾希。對《靜夜思》的評價也是一樣，為什么說是“唐三百年一人”？何以“妙絕千古”？都沒有說清楚。

那么，原生態(tài)的《靜夜思》究竟好在哪里，妙在何處呢？

明代文學(xué)家胡震亨說，“讀太白樂府”如果“不參按（李）白身世遘遇（遭遇）之概”，就不知到李白樂府詩的“因事傅題、借題抒情之本指”，就無法理解李白樂府詩的選材剪裁之妙和“巧鑄靈運(yùn)”的匠心。要想解讀《靜夜思》，也必須了解李白的“身世遘遇”，了解這首詩的寫作背景。

唐玄宗開元八年（720），二十歲的李白初游成都，當(dāng)他行至離成都還有四十里的新都地界時，禮部尚書許國公蘇颋到成都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長使恰好經(jīng)過這里。李白就到蘇颋休息的驛站投刺求見，并呈上自己的新作《明堂賦》和《大獵賦》。深得蘇颋這位文章巨擘的賞識，擬到任后上表向朝廷推薦，但卻遭到身邊僚屬的強(qiáng)烈反對，因?yàn)槔畎壮錾砩藤Z，不是世家弟子。中國自漢初便規(guī)定：商人不得穿絲綢衣服，不許持有武器，不得乘坐車輛；商人的子孫后代不得做官，不許購買土地。唐朝雖然放寬了禁令，但并沒有完全解除，李白經(jīng)國濟(jì)世的政治美夢第一次被打破了。

開元十三年（725），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上安州裴長史書》），從三峽出巴蜀，開始了他的宦游生活。先是到達(dá)江陵，拜識了道教大師司馬承禎。從武則天到睿宗、玄宗，司馬承禎屢次被征召入朝做官，但他都固辭不就，因而名氣極大。司馬承禎見李白不忘蒼生社稷，志在匡濟(jì)，便告訴李白，等事君榮親功成名就之后再來天臺山找他。對于司馬承禎的忠告，年少氣盛的李白并沒有真正理解。他認(rèn)為司馬承禎不過是一只希鳥，而自己才是真正的鯤鵬。于是寫了一首《大鵬賦》，以抒發(fā)自己宏偉的政治理想。

此后，李白歷洞庭、廬山，到金陵，廣事交游，輕財好施，“散金三十馀萬”。開元十四年春抵達(dá)揚(yáng)州，到處干謁求仕，但卻始終沒有遇到伯樂。這年深秋，李白得了一場大病，而錢又早已花光了，于是困于逆旅之中。

這天晚上，夜已經(jīng)很深了，所有的喧囂都?xì)w于寧靜，人們都進(jìn)入了各自的夢鄉(xiāng)。可是詩人卻夜不能寐，想到這幾年自己的遭遇，不知道今后的路該怎么走，于是就在床前看著窗外的月光發(fā)呆。他就這樣一直呆呆地看著，不知看了多久，看來看去竟然把月光疑為地上的白霜了。

這可真是“誰知心眼亂，看朱忽成碧”?。∵@時他才感到渾身冷嗖嗖的，抬起頭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明月已經(jīng)銜山——天都快亮了。這月亮看似離山很近，可是如果你來到這座山上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那月亮卻又懸在另一座山尖上。你如果再到另一座山上時，看到的還是一樣。其實(shí)，月亮永久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這就像自己的政治夢想一樣，它有時看著就在眼前，可是當(dāng)你抓取它的時候，它卻忽然間渺遠(yuǎn)了。

李白似乎明白了這一切，他低下頭來深深地思念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可是故鄉(xiāng)遠(yuǎn)隔千山萬水，床頭金盡如何回得去？即便回得去，又有何面目見家鄉(xiāng)父老？“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xiàng)壘瑁ゼ材司d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國門遙天外，鄉(xiāng)路遠(yuǎn)山隔。”（李白《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于是，詩人又陷入了出世與遁世的遲回彷徨之中。

這便是李白《靜夜思》的真正意境。

此前，李白在峨眉山結(jié)識了光相寺客僧仲濬，有幸閱讀《陳子昂集》，對文章之道有了新的認(rèn)識。他深味文章之道在于風(fēng)骨興寄，詩是要言志的，而且要用比興的形象思維來言志，不能像寫散文那樣直說。否則，寫山水只是山水，寫花鳥只是花鳥，那就成了后來蘇東坡所說的“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了。

如果說《靜夜思》的“志”只是思鄉(xiāng)，那這“志”就是直說了，并沒有用比興的形象思維，當(dāng)然算不得好詩。實(shí)際上，《靜夜思》的比興極為深妙，那是詩人在兩“志”之間的徘徊，那是苦悶愁思，那是兩難的選擇。地上的月光并非優(yōu)美的景致，有什么好看的呢？其實(shí)，詩人并不是看什么月光，而只是百無聊賴、苦悶彷徨的一種無奈的排遣。

李白就是李白，詩仙就是詩仙。這首易懂難解的《靜夜思》，無疑是從新樂府向盛唐絕句過渡時期的“男伯萬”。新巧的比興，絕妙的言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正是：

樂府絕句四句新，比興言志妙絕倫。

靜夜一思傳千古，世上再無謫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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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中國出版集團(tuán)編審

主編：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