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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入世與出世間徘徊:從《〈唐詩三百首〉通識》看《長安三萬里》中的李白

葉嘉瑩在《唐詩應(yīng)該這樣讀》的序言中講到:“在中國文化之傳統(tǒng)中,詩歌最寶貴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詩歌可以從作者到讀者之間,不斷傳達(dá)出一種生生不已的感發(fā)的生命。”周興陸在《〈唐詩三百首〉通識》的序言中講到:“任何一個文化群體的后來者,都應(yīng)該融入文化母體的精神血脈中,去領(lǐng)悟她的審美心靈,傳承她的審美精神。古詩就是進入中華民族歷史心靈的一個通道。”可以說,古詩是一個“相遇”的甬道,它順著歷史的江河不斷延綿,在其中,一代一代的“后來者”與古人相遇,與故園和故國相遇,亦與那文字深處的,迢遙卻不息的“內(nèi)在精神和興發(fā)感動的生命”相遇。在古詩中,人們指向民族共同體的集體性的文化經(jīng)驗、文化記憶與文化想象被召喚而出。

《〈唐詩三百首〉通識》,周興陸 著

而作為以唐詩為主體的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恰好為這樣的“召喚”提供了一種具象化的場域。當(dāng)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交織著燦若星辰的詩人姓名,被裹在如夢似幻、瑰麗絢爛的畫面里,恣情鋪灑開來,人們關(guān)于盛唐氣象最爛漫的想象,也便醒來了。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認(rèn)為,盛唐藝術(shù)在李白那里奏出了最強音,“達(dá)到了中國古代浪漫文學(xué)交響音詩的極峰”。可以說,詩人里最能代表盛唐氣象的,便是李白。而《長安三萬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亦是李白一生的側(cè)寫。這個李白不再只是那個豪放飄逸的“謫仙人”,而是一個充滿了內(nèi)在張力的,徘徊在入世與出世之間的真實的詩人——他是游俠,是士大夫,亦是隱士。而《〈唐詩三百首〉通識》,則對李白在這多重身份間游移的復(fù)雜性,進行了鞭辟入里的書寫。

 游   俠 


《長安三萬里》的故事始于少年李白與少年高適的相遇。彼時,衣袂飄蕩、神采飛揚的李白與高適在切磋武藝間抒發(fā)著各自的劍氣簫心。而他們策馬馳騁在鄉(xiāng)野間,李白用哨音喚來群鳥時的漫天霄霞,則是全片最打動我的“名場面”之一。他仰天吟誦出“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是何等豪情萬丈、氣凌霄漢。亦許是那日,他為高適樸拙的俠氣隱隱所動,日后寫下了“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的詩句??梢哉f,李白所神往的豪縱不羈、仗劍天涯、周游列國的生命樣態(tài),正映合了“游俠”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景觀。
“俠”一字最早出現(xiàn)于《莊子·盜跎》:“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勇力”一詞從某種程度上正標(biāo)舉了俠士最基本的要素,即須孔武有力。司馬遷則對“游俠”內(nèi)核進行了闡釋:“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薄扒Ю镎b義,為死不顧世?!奔词钦f,在俠士的價值秩序中,“道義”是絕對的、不可僭越的。在“義”的質(zhì)詢下,其他價值都可以被讓渡,于是,俠士往往仗義疏財,甚至舍生取義。尤其是亂世中,俠更是構(gòu)成了對失序世界的“審判”。荀悅指出:“三游(游俠、游說、游行)之作,生于季世?!笔赖烙陌担坝蝹b”便成為微末卻熾盛的一道光亮,庶幾是民眾唯一可以依附的正義性存在。至此,“游俠”內(nèi)在地被賦予了一種英雄主義的色彩。
《〈唐詩三百首〉通識》內(nèi)頁

于是,李白對于“游俠”身份的渴慕,不僅是一種狂放的少年意氣,更是一種英雄主義的夢想。雖然盛唐四海升平,遠(yuǎn)非“季世”,但“游俠”身份下所漫溢出的,充盈于天地的慨然義氣,依舊對李白構(gòu)成了極致的吸引。而這種對于英雄主義的崇仰,甚至成為了整個時代的風(fēng)貌。一如周興陸在《〈唐詩三百首〉通識》里所寫:“'尚武’成為時代的精神,涌動在當(dāng)時的詩歌之中。”“初盛唐詩人多有這股英豪劍氣。”“李白十五歲好劍術(shù),高適跨鞍馬,有似幽并爾,初盛唐的許多詩人早年都有過結(jié)客漫游、浪跡天下的傳奇經(jīng)歷。”
而這種集體性的,對于英雄主義的渴念,在初盛唐恢弘雄壯、海納百川的整體性氣勢的漸染下,漸漸由民間性的“游俠”式情懷,漫溢為戍守邊疆、建功沙場的壯懷。周興陸寫道:“他們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要在邊塞沙場大顯身手,不愿枯燈相伴,窮老牖下?!薄八麄兂靶θ迳?、書生、文士只懂得皓首窮經(jīng),不能夠經(jīng)邦治國?!薄八麄冎驹谶吔?,希望在疆場博取功名,垂名不朽?!睋Q句話說,隨著國力的昌盛,“行俠仗義”的外延在擴大,它的對象由邊緣性的陷于困厄的平民,外溢為整個國度與子民。在這一語境下,李白對于“游俠”的憧憬,亦由個體性的浪漫主義想象,向更為盛大而浩蕩的家國情懷位移。在這一位移的內(nèi)部,則是詩人對“俠”的身份體認(rèn),由放浪江湖的“出世性”,向躬身廟堂的“入世性”的曖昧漂移。

 士 大 夫

《長安三萬里》最“出圈”的場景無疑是李白與高適、岑勛、元丹丘等摯友在夜晚的江邊豪飲,醉意朦朧間吟詠出了那首《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迷狂中,詩人乘鶴凌霄,游弋于瓊樓玉宇間。充滿色彩與光影張力的綺麗幻境,裹挾著噴薄而出的超現(xiàn)實的浪漫感,無盡延綿流溢,直至銀幕之外。但我卻被那絢麗之下隱伏的悲涼深深攫住——當(dāng)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轉(zhuǎn)瞬之間,便成了一個滿頭銀絲、身形臃腫、神色疲累的老翁,而與青春一起流逝的,是他年少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與躊躇滿志。這種時間與世事流轉(zhuǎn)所帶來的幻滅感,撲面而來。
彼時,李白正陷于一種生存的憂患與生命的虛無之中,而他看似慷慨、曠達(dá)與灑落的吟誦,何嘗不是一種對于悲音的掩飾呢?當(dāng)眾人沉沉睡去,面對唯一清醒的高適,他的那句“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正是一種理想成為幻影之后的落寞與凄惶。
在儒家禮樂文化大傳統(tǒng)的籠罩之下,初盛唐的文人普遍被賦予了一種士大夫的精神底色。他們以天下為己任,渴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于是,步入仕途、“致君堯舜”,便成為文人實現(xiàn)個體價值與抱負(fù)的最為積極與重要的路徑。周興陸在書里寫道:“初盛唐時期,沒有多少人以'詩人’自居。像張九齡那樣出身微賤而官至宰相,合'儒學(xué)之士’與'王佐之才’于一身,才是唐代眾多詩人的理想?!薄疤拼娙穗m然多出身微賤,但精神弘毅,胸懷博大,奮發(fā)有為,以家國為念。”“他們把個人的仕途事功與國家的需要聯(lián)系起來,忠君報國是他們的崇高理想。”
在這一語境下,李白在仙風(fēng)道骨的外殼之下,同樣懷有經(jīng)邦濟世、建功立業(yè)的入世理想。于是,李白一生致力于干謁求仕,尋覓由布衣而卿相、扶搖直上的入仕之路,并在詩文里反復(fù)敘說著濟世熱望(“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而當(dāng)他中年終于獲得供奉翰林的機遇,“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喜再也無法按捺。但他并不具有與政治理想相契的政治才能,甚至帶有某種文人的天真稚拙,同時,他落拓不羈的秉性,又越出了儒家所訴求的“克己復(fù)禮”的人格框架,于是在長安三年后,被玄宗“賜金放還”。這是他第一次遭遇絕對的挫敗與失落,但他入世的熱情卻始終未曾熄滅,直到暮年仍舊壯心不已,甚至在詩中宣說著“一生欲報主,百代期榮親”的宏愿。

《〈唐詩三百首〉通識》內(nèi)頁

但對永王李璘的那次致命的政治誤判,終于使他的政治理想徹底化為夢幻泡影。周興陸不無惆悵地寫道:“李白終究沒有'長風(fēng)破浪’之一日?!边@樣的命運悲劇,是詩人個體人格與整個社會政治文化結(jié)構(gòu)間的抵牾,留下的深刻裂痕,亦是唐代由盛轉(zhuǎn)衰的時代灰塵,砸在詩人個體身上的沉重印記。李白在人生無常中的風(fēng)華凋零,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盛唐衰敗的一種微觀表征。

  隱   士 

從空間敘事上看,《長安三萬里》具有某種“漫游性”:梁園、揚州、江夏、襄州、薊州、潼關(guān)、劍南……以及長安,這些極為豐富的空間位移,勾勒出李白經(jīng)歷過的兩次人生大漫游。少年時的那次漫游中,他遇到了一生摯友高適,彼時他們把酒言歡,縱情山水,游目騁懷間滿是快意與瀟灑。而中年的那次漫游,則不啻為一次政治失意之后的對于困頓身心的安頓與解脫。這樣與自然山水的脈脈相通,顯然帶有某種出世意味。關(guān)于流連山水與隱逸的關(guān)系,周興陸寫道:“田園與山水是讀書人擺脫官場冗雜、暢適情懷的好去處?!薄吧剿娛翘拼姼璧拇笞?,一些棄官歸隱的讀書人,與麋鹿結(jié)伴,以云霞為友,徜徉山水,領(lǐng)略意趣,形諸筆下?!薄耙蛏剿寰岸d隱居之意,是山水詩的基本主題?!?/span>
總的來說,李白一生都徘徊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入仕為官與飄然歸隱始終是理想的兩極,交纏在他的生命里。這種理想的內(nèi)在“背反”,其本質(zhì)是一種儒家文化與道家文化對李白人格生命的雙重投影。
《〈唐詩三百首〉通識》內(nèi)頁

唐代崇道,盛唐尤甚,于是李白自幼年起便深受道家文化熏陶。他一生熱衷于“尋仙訪道”,自出蜀后,歷訪名山、道觀,而在仕途失意后,更是游仙方外,受箓?cè)氲馈K啻卧谠娢睦锉磉_(dá)對孟浩然淡泊高蹈情懷的高山仰止(“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亦與莊子“洸洋自恣以適己”的逍遙氣質(zhì),構(gòu)成了一種遙遠(yuǎn)的暗合。莊子始終反抗“物”對人的桎梏和奴役,堅守“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的傲岸與獨立,朝圣“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絕對自由境地,這與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傲視權(quán)貴、超逸不馴,顯然具有某種互文性。
但同時,李白從未徹底遁入道家,而是始終處于“進-出”的張力之中。一如周興陸在書中透辟的闡釋:“進身無門而又不甘隱退,是李白人生最為突出的思想矛盾,這個矛盾煎熬他,所以詩歌多逸宕不平之氣?!崩畎咨倌陼r對于道家文化的熱忱,裹挾著幾分“終南捷徑”的意味,而中年困境中“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的隱逸之志,其本質(zhì)是對于世俗世界的憤懣與反抗 ,和對于生命苦悶的排遣與超脫。
李白身上這種士大夫與隱士雙重面向之間的緊張與搖擺,實則是傳統(tǒng)文人身份認(rèn)同復(fù)雜性、多義性的典型表征。在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中,“仕”與“隱”不是涇渭分明、截然對立的,而是糾纏交融、兼容并在的,于是知識分子常常處于一種彷徨和猶疑之中。換句話說,隱士可能是士大夫的一種“隱藏人格”。一如孔子所言“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隱逸抑或是儒家在“人道”理想下的另一種人生選擇。因此,李白為官從政、兼濟天下的社會價值理想,與遺世獨立、自由寥廓的人格修養(yǎng)追求,或許亦可以被視作一種“外儒內(nèi)道”的人生態(tài)度。對于儒生來說,歸隱江湖、寄情山水的道家生命情狀,本身就寄寓著一種超越的可能性,一如周興陸所指出:“士人從煩雜的世俗中超脫出來,靜坐于山水之間,萬念俱空,心地澄明,對人生之理、宇宙之道會有更深切的體悟?!?/span>

(本文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xué)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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