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真的到了長安了!
李白到長安這件事果然排場不小,傳說唐明皇降輦步迎,親為調(diào)羹,說什么:“您是老百姓,可是您的大名能讓我也知道了,如果不是平素道德高尚,如何能到這樣?”(李陽冰《序》:“(皇祖)謂曰: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德,何以及此?”)而且又傳說還請他起草了一些文告,寫過《答蕃書》之類。
表面上似乎很看重他,其實像唐明皇那樣一個沉溺于酒色的糊涂皇帝,哪里有什么愛才的思想,不過拿他來玩弄而已。例如有一次,是宮里牡丹花盛開了,唐明皇和楊太真妃(即楊貴妃,這一年還沒有冊封貴妃,那是以后的事)在宮里賞花,先請李龜年領(lǐng)導(dǎo)梨園弟子(唐明皇自己的戲班)唱歌,舊調(diào)子已聽膩了,忽然想起:“為什么不請李白也來作新詞呢?”就又請了李白來。于是他也就馬上寫了《清平調(diào)》三首,道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這是說太真妃比楚襄王夢中遇見的神女還漂亮)。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趙飛燕)倚新妝。
名花(牡丹)傾國(太真妃)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李白就這樣參加在他們這種荒淫享樂的生活中了。
杜甫寫有《飲中八仙歌》,其中給這時的李白作了一幅速寫(李白杜甫并非同時在京,杜甫的描寫可能是日后入京時聽自傳聞):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可見當(dāng)時的李白是過著稀里糊涂的日子,他還以為得意呢。八仙之中的另一位是老詩人賀知章,這時八十多歲了,杜甫稱為“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的,原來也是酒鬼,常常因為酒醉落水。他卻是真正欣賞李白的,不像唐明皇那樣戲弄的態(tài)度。一見李白,大加贊賞。見了李白作的反對侵略戰(zhàn)爭的歌曲《烏夜啼》:
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jī)中織錦秦川女(指晉時竇滔妻蘇氏。竇滔遠(yuǎn)去流沙,蘇氏織成沉痛的回文詩寄他),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yuǎn)人,獨宿孤房淚如雨。
曾稱道:“鬼神讀了這詩,也得感動得落淚!”賀知章見李白飄然不群,就又給他加了一個稱呼,叫:“謫仙人”,意思是說李白就像原是仙人,因為犯了過錯,而貶到人間的。李白很得意這個稱呼,自己也承認(rèn)是“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了。杜甫后來也曾把這事寫在詩里:“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但李白現(xiàn)在過的日子,也可說是幫忙或者幫閑的日子。
……
李白在宮廷里,便這樣混了一陣子。有時撒撒酒瘋,醉時還讓當(dāng)時最有勢力的太監(jiān),唐明皇的親信高力士,給他脫過靴子。
他像一般混進(jìn)統(tǒng)治集團(tuán)的文人一樣,在得意之中,便也很作了一些像《清平調(diào)》那樣幫閑的文字。唐明皇對于他呢,也就把他安置在翰林院里,稱為學(xué)士,——翰林院也恰是皇帝的一群清客的所在。后來想叫他當(dāng)中書舍人,這也無非是一種秘書的地位,利用他的文筆就是了。他的得意,也不過如此。
然而另一方面,李白究竟是詩人。他在宮廷里不久,也就不滿意起來,有點醒悟了。首先,他原是無拘無束的人,他愛的是讀書,喜的是寫詩,處在官場的摩擦中,便處處有捉襟見肘的局促……
在矛盾中,李白只好偏向于另一方面,想退了。在李白到長安的第二年,賀知章是要告老還家了。唐明皇約了許多詩人,都寫詩餞行。李白在應(yīng)制的一首中雖然說:“借問欲棲珠樹鶴,何年卻向帝城飛?”好像還希望賀知章再回來似的,但這是當(dāng)著唐明皇的面子而已,他自己用私人的名義送別的一首卻就不同了:
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yīng)寫《黃庭》換白鵝(指王羲之寫字換鵝的故事)。
絲毫不勸他回來,而且羨慕他的逸興呢。
在野的李白就想在朝,在朝的李白卻想在野。他在《金門答蘇秀才》詩中說:“愿狎東海鷗,共營西山藥”,他覺悟到:“得心自虛妙,外物空頹靡”;他在《朝下過盧郎中敘舊游》詩中說:“卻話山海事,宛然林壑存”,他渴想的是:“何由返初服,田野醉芳樽”。我們要注意,這里的一首詩是寫在金門,金門即指宮門,一首詩是寫在剛下朝之后,卻都是在宮廷生活中而表示出急切要離開了。
他堅決要求出走,于是唐明皇也答應(yīng)了。這事除了李白本人的志愿以外,也還由于他常醉酒,唐明皇怕他酒后鬧亂子,泄露機(jī)密,在宮廷里不宜。也由于一般權(quán)貴嫉妒他。顯然可據(jù)的,排擠他的有張垍和高力士。張垍是駙馬,也在翰林院,后來曾投降安祿山。這樣的人物,妒才害能,排擠李白,當(dāng)然是可能的。高力士是從唐明皇小時就侍候起的太監(jiān),唐明皇稱為“老奴”。他的勢力有多大呢?太子見了也稱老兄,王侯們見了稱翁,駙馬一輩的見了要叫爺爺。他有一次鑄了一個廟鐘,誰要敲一下,就要出一百串錢,可是大家爭著敲,最少的也敲十下,為了巴結(jié)他。他是這樣一個有勢力的人物,李白卻拿奴隸身份(本來的身份)待他,他當(dāng)然會忌恨。據(jù)說,楊太真妃因為李白寫《清平調(diào)》,原很喜歡他,就常自己唱。高力士乘機(jī)便道:“我以為你恨李白呢?!碧驽鷨枺骸盀槭裁??”高力士說:“你看,他把你比趙飛燕,多可惡哇!”這話提醒了她,她也就自然說李白的壞話了。不過,我們想,李白之不適于在長安,原因還不止此,那是一個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斗爭異常險惡的局面,李白原是不容易應(yīng)付的?!绕湎窭盍指δ前憬圃p的老官僚!
他受了排擠是沒有問題的,他自己作的詩中有:“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彷徨庭闕下,嘆息光陰逝?!保ā洞鸶呱饺思娉蕶?quán)顧二侯》)他替宋若思寫的薦自己的表中也說:“為賤臣詐詭,遂放歸山?!彼瑫r的詩人任華也說:“權(quán)臣妒盛名,群犬多吠聲。有敕放君卻歸隱淪處,高歌大笑出關(guān)去?!保ā峨s言寄李白》)
他也就只好這樣大模大樣而去了。
他在長安一共多久呢?“離居在咸陽,三見秦草綠”(《以詩代書答元丹丘》),不過三年!他在長安,頭一年為賀知章老詩人賞識,第二年賀知章走了,第三年他自己也走了。
雖然短短的三年,李白對于所謂盛唐的統(tǒng)治集團(tuán)的罪惡卻有了初步的認(rèn)識。像他的詩中說: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二十四
這是說像高力士那般人,土地兼并之兇!歷史上說他們占的房產(chǎn),有京城的一半。又說斗雞的人,都做了大官。他們氣焰之大,喘口氣,都可以高入天上。李白憤怒地說,他們簡直和有名的大盜盜跖沒有分別!
他很惋惜:“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可是糟蹋在“斗雞金宮里,蹴踘瑤臺邊”(《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四十六),在統(tǒng)治者享樂中斷送了。他看出了當(dāng)時政治的危機(jī):“奸臣欲竊位,樹黨自相群”(《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五十三),他指責(zé)唐明皇是像殷紂王、楚懷王那樣糊涂:“殷后亂天紀(jì),楚懷亦已昏!”(《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五十一)
他對于唐明皇曾經(jīng)這樣下過結(jié)論:“徒??托请[,弱植不足援”(《書情贈蔡舍人雄》),他說他自己只能希望像嚴(yán)子陵那樣,退隱就算了,唐明皇是不可救藥的。他也曾說:“區(qū)區(qū)精衛(wèi)鳥,銜木空哀吟”(《寓言》),他像那有心填海的精衛(wèi)鳥一樣,雖有報國的熱忱,卻沒有施展的機(jī)會。
詩人何嘗不看得透!于是他只好繼續(xù)漂泊!
選自《李白傳》,李長之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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