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1969年出生。詩人、策展人、藝術評論家。曾獲安高詩歌獎,中國當代藝術獎評論獎、胡適詩歌獎。著有詩集、散文集、藝術評論集多種,包括中文詩集《皮箱》《五大道的冬天》,法文版詩集《青煙》,英文版詩集《野長城》,藝術評論集《灰色的狂歡節(jié):2000年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只有一克重》等。
編選說明
朱朱詩選
雨霖鈴(節(jié)選自《清河縣(Ⅲ)》)
Ⅰ
一場暴雨移遠了茶肆,
卻也有那么多傘打著趔趄
翻過古橋頭。霧嵐林立于檐瓦,
積水沒過了膝蓋,街心,
青石板滑膩如群蛇。
這一天,說書人就要說到
你的死 —— 開腔之前,
他一派監(jiān)斬官的威儀,手中
輕搖的折扇,只待時辰一到,
就會變成擲落地面的火簽。
Ⅱ
我瘦小的身板
從滿座的項背里擠出縫隙,
遠遠地窺見蘆簾遮蓋的
那間靈堂,正被圈定為刑場——
凜凜如天神的復仇者,大踏步而來。
上一個章回翻攪我通宵的夢,
夢見一頭山魈被打回原形
在閃電的鞭梢瑟瑟發(fā)抖;
夢見我變成蛔蟲鉆進說書人的
肚子,一口氣游到了故事的盡頭。
Ⅲ
當尖刀插進你的胸脯
剜出你的心,我就看見
自己的血接連拐過好幾條街,
像一叢野生的蓬蒿,
要爬出縣城的墻——
而你仍然抽搐在
通奸的高潮中,周圍,
每張嘴巴都撐到無聲的驚呼,
呼吸粗重,發(fā)抖的手準備
將隨時會掉出來的眼珠塞回眼眶。
Ⅳ
我扭曲的成人禮就始于這一天:
回家的路上,人們興奮地
舔著彼此唇角的腥味,全然漠視
雨后的蒼穹正升起一道彩虹,
一架渺視地平線的秋千。
就連想起這一天也是羞恥的,
你的死竟成了全城的節(jié)日——
深夜,在汗?jié)竦臎鱿希?/p>
隨一陣被刀割開般的痛,精液
噴射出指縫,然后,我嘗了嘗它。
Ⅴ
早晨一切照常,祖母的掃帚
像日晷的指針投影在臺階,
我漱洗,誦讀圣賢,端坐如魏碑,
在描紅簿上臨摹棟梁之材——
去學堂的路上經(jīng)過熟悉的店鋪,
發(fā)現(xiàn)每個聽眾都恢復了角色,
他們依舊是鐵匠、箍桶匠和裁縫;
但有什么確實改變了,水洼
在陽光下枯萎,我身體里
多出了一道轟鳴不歇的瀑布。
小鎮(zhèn)的薩克斯
雨中的男人,有一圈細密的茸毛,
他們行走時像褐色的樹,那么稀疏。
整條街道像粗大的薩克斯管伸過。
有一道光線沿著起伏的屋頂鋪展,
雨絲落向孩子和狗。
樹葉和墻壁上的燈無聲地點燃。
我走進平原上的小鎮(zhèn),
鎮(zhèn)上放著一籃栗子。
我走到人的唇與薩克斯相觸的門。
我是弗朗索瓦·維庸
借你的戟一看,
巡夜人,
我是弗朗索瓦·維庸。
經(jīng)午夜尋求
斜坡向陽的一側,
我要在那里捉虱子,聽低啞的滴水聲。
這漫天的雪是我的奇癢,
巴黎像獸籠,在它的拱門,
全部的往事向外膨脹,
這是我的半首《烤魚歌》,
賞一口酒如何?
某處門廊下停著一具女尸
你可以趁著微溫行樂。
或者我教會你怎樣掌管時間,
只要一把骰子
和金盆里幾根香菜,
我還能模擬暴風發(fā)出一陣嚎叫,
把煙囪里的火吹燃,
我的叔叔。
天堂里多熱,
當天使抖落身上的羽毛,
我們的口涎卻在嘴角結冰,
賞一口酒如何?
漫長的冬天,
一只狼尋找話語的森林。
我身上的海
那片海沒有出路,浪
從層疊的溝壑間撕開豁口,
轉瞬即至,撲向這一處岬角;
來,就是為了撞擊礁巖,
以千萬道閃電在一個詞語上縱深,
留下鉆孔,升到半空,蒸汽般
灑落海盆,變成煙花的殘屑
藻草的流蘇,變成無數(shù)只帳篷
搭建半秒鐘的營地,突然間受余力
推動,又繃成一道應急的脊梁,
為了讓下一排浪躍得更高,來了!
如此黏稠的穿越,以血卷曲刀刃,
以犁拉直瀑布,裹挾著風
再一次攀登,是的,只有撞擊過
才滿足,只有粉碎了才折返,
從不真的要一塊土地,一個名字,
一座岸 —— 雖已不能經(jīng)常地聽見
身上的海,但我知道它還在。
當光從維米爾的畫中被取走
創(chuàng)世紀以來已經(jīng)無數(shù)次——
牛奶潑濺到桌布,珍珠碎成末,
一封無法讀取的信消退了
水手胸膛的溫度,地圖上的
船開始觸礁,或相互撞擊。
當窗戶已經(jīng)什么也不再許諾,
曠野上并沒有多出逃難的隊列。
地理學家的手轉遍地球儀找不到
可去的地方?我們還在原處,
像企鵝,搖搖擺擺的身體就是家。
不署名的腳印踐踏著尚未枯萎的
花園,被踢翻的水罐像狗發(fā)出
哀嚎,原來流放可以找上門
而不帶走你,隔著僵冷下來的
河,已經(jīng)能直接聽見海嘯。
做你們該做的,一個粗暴的
嗓音在說。隨后:做你們該做的,
一個壓低的、智慧的嗓音在說。
做你們該做的,一只烏鴉
怪叫著飛走,急于去傳播笑話。
我們夢中的日出無法阻止
成頃的郁金香向蕨類變異,
風刮走了每片樹葉,地窖里
總是回蕩著密謀者的耳語,
你推開門,卻什么也聽不見。
琴鍵般起伏的屋脊早就停止合奏,
地平線和風車,像付不起房租的
醉漢和沉著臉紡紗的女房東
在一起,僅僅在一起,徒勞地
望著夜色吞沒彼此的呼吸。
海來索取它被填成陸地的部分了,
涌上臺階的波浪斜鋪成一排
希臘神話里的床,耐心地
等我們將自己的尺寸變得整齊,
躺上去,任憑它們緩慢地推遠。
《我身上的海:朱朱詩選》
朱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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