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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一部分,曾以《北海:一位老人的詩與遠方》發(fā)過。老先生已于2018年3月26日仙逝,半年后我才從友人處得知,震驚之余,一直想為老先生寫點東西。每天忙于俗事,終究難以靜下來動筆。轉(zhuǎn)眼,距老先生仙逝,一年有余了。
3月26日,著名詩人海子的忌日,各種紀念文章,紛紛表達著哀思,或蹭著熱點。關(guān)于北海老先生,竟無一人提起。我真應(yīng)該寫點什么了。一番斟酌,還是決定把跟老先生交往的全部細節(jié)寫出來吧。之前的文章囿于篇幅,沒交代清楚的,在本文中都如實做了補充。
等文章終于寫好,老先生的忌日早已過了,沒能趕上。不過,我也并非為此而寫,寫出來,只是一個完整交代,聊表對老先生的敬意。有時間再去大理,一定要找到老先生的墓地,前往一拜。老先生一生傳奇,魂歸道山,誠如他詩中所寫,逼近了死亡真理的墓穴。
01
去年五月在大理,我?guī)缀醴耆司蛦柕奖焙@舷壬?,沒人知道他在哪里。他的電話已關(guān)機,微信朋友圈于前年九月就已停更。最后一次見他,是前年十月某個黃昏,在博愛路的偶遇。我邀請他吃飯,他自說病了,改天吧。他高高的身形,佝僂的背影,在暮色里,顯得那么單薄。
各方聯(lián)系不上,我也曾猜測,老先生或有意外。又對友人說,假如他真走了,作為在大理乃至全國都算有點名氣的詩人,應(yīng)該會有人知道,甚至?xí)诘胤綀蠹埢蚰硞€網(wǎng)媒占有豆腐塊大小的訃告。我問過大理本地幾位作家朋友,他們有的在報社供職,也與老先生相與甚厚,都沒有他的消息。既如此,我便以為老先生依然安好。
在大理待了兩個月,我又回到廣州。八月里的某天,我正前往圖書館,走在珠江新城的人行道上,接到一位北京友人的微信語音。她說,你知道嗎,北海老先生走了。瞬間,我臉上發(fā)麻,像有萬千蜘蛛爬過,水波一樣擴散全身。趕緊打開她發(fā)來的鏈接,赫然寫著老先生已于2018年3月26日仙逝。沒想到,那次偶遇,竟成永訣。
說起來,我跟老先生相識,也是一次偶遇。去年在大理,四月某天黃昏,我一如往常慢悠悠沿人民路逛到葉榆路,準(zhǔn)備彎到玉洱路往回走,卻轉(zhuǎn)念繼續(xù)下行。路邊擺攤的男女青年席地而坐,顯得無精打采的。我悠著步子,一路東張西望,對一切都不感興趣,只是閑逛。
快走到洱海門時,不經(jīng)意的一瞥,我看見一位老人坐在街邊一棵大樹下,長發(fā)扎在腦后,髯須雪白,神色泰然,身前整齊碼放著幾摞書?;窝垡豢?,真有幾分功夫大師于承惠的風(fēng)神。風(fēng)塵之中,還有此等隱姓埋名之高手?剎那間,我像是穿越進了武俠世界。老人面前擺放的,莫非是武林秘籍?我便彎腰拿起一本閑閑翻看,原來是詩歌。
老人自稱北海,賣的書都是他自己寫的。我放下一本,又隨便拿起另一本翻看。北海老人便說,這本書是今年剛出的,序言是北島的好友宋琳寫的。北島?宋琳?作為一個寫過詩的人,我自然清楚這兩位的分量。翻到序言一看,還真是宋琳寫的。北海老人笑瞇瞇地望著我,沒說話。
序中言及,宋琳也是在古城街頭偶遇北海的:“他身穿一襲白布衫,拿著煙斗,翹腿坐在大青樹下,笑吟吟望著眾人,一頭長發(fā)在腦后隨便打個結(jié),氣宇頗像個酋長?!蔽胰滩蛔《嗫戳藥籽圻@位老人,似乎要確定宋琳寫的究竟是不是他。他端然坐在街邊,長發(fā)依舊,笑吟吟的神情依舊,酋長的氣宇仍在。
粗略翻看了幾首,我發(fā)現(xiàn)他的詩確實有功力,帶著很強的現(xiàn)代意識。在《七十述懷》中,他如是寫道:“無目的之迷茫、混沌交織的時間的拘留所/那是我以他者的面目欺騙世人和狡猾的塵世/當(dāng)光不再是光,我逼近了死亡真理的墓穴”。于是,我就蹲下來跟他聊天。
我提到了古今中外不少好詩人,引他說話。他不緊不慢,一一道來,還做出簡短的評價,閱讀視野明顯很開闊。他最欣賞的創(chuàng)作者有:杜甫、惠特曼、伯羅斯、凱魯亞克、金斯伯格等。尤其令我驚訝的是,他竟然在實驗凱魯亞克的“自發(fā)式寫作”。談到詩歌理論,他提到了伯羅斯的“自由并置”、奧爾遜的“感覺力”、布勒東的“潛意識的無理性”等。他的詩歌理論非?,F(xiàn)代派。
聊天中,不少游客蹲下來翻看他的詩集。他又給別人介紹。有的翻看幾頁起身就走了,有的看后爽快地掏錢購買。他認真地為購書者簽名。有位年輕人自說也寫詩,要他把自己寫的幾句詩題在扉頁上。他搖搖頭,笑瞇瞇地說,這個不行。年輕人一再要求。他直說,這個不行,你可以自己題,我不會。最后,年輕人只好放下書失望地走了。我問他為什么不能題字?他呵呵一笑說,我的字又不值錢。
在人群熙攘市聲喧鬧的街邊,我們聊了個把小時,一直在談?wù)撛姼琛F呤鄽q的老北海,思維依然活躍,視野也很開闊。我們聊得挺開心。臨走時,我買了兩本書:《時間的詞語》和《我的靈魂仍在行走》。
我對這位在街邊賣書的老人真正產(chǎn)生巨大的好奇心,是在讀了他的作品之后。他的詩,固然令我眼前一亮,更讓我好奇的是他寫到的自身經(jīng)歷:“1994年,我離開了故鄉(xiāng),踏上了孤獨的道路……十年,我在路途上奔波,騎一輛飛鴿牌自行車,游歷了大江南北的二十多個省市區(qū),五百多個縣,博覽了無數(shù)名山勝水?!蔽宜懔艘幌?,1994年,北海至少50歲了。一位50歲的老人,騎著一輛自行車漫游全國,這是什么概念。
次日黃昏,我一改往日閑逛古城的悠悠漫步,朝洱海門方向直奔而去。我有太多問題想跟他交流。街上依舊游客如織,漫步閑逛;擺攤的男女青年依舊席地而坐,無精打采。走到前日偶遇他賣書處,他卻不在。在人群熙攘的街頭,我上上下下找了好幾遍,始終不見北海老人的影子。
大理的天黑得晚,八點多才黑盡。黃昏的蒼山頂上散射出絲線般的夕光,云朵慢慢變幻色彩,好似一副壯麗的油畫,最后又歸于深沉的寂靜。夜色猶如大風(fēng),自蒼山上奔襲而下,罩住古城與洱海。街上路燈齊亮,霓虹閃爍,一派紅塵繁華。
我以為北海晚點會來,又在人民路下段找了一遍,甚至去洱海門外找了一圈,絲毫不見他的萍蹤俠影。獨立街頭,望著熙攘人群,我不禁自問:這位自稱以賣詩為生的老詩人不出來賣詩,究竟去哪里了?
02
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禳S昏都會散步到洱海門一帶,看看北海老人在不在。古城依舊,黃昏依舊,游客依舊,擺攤的青年男女依舊,唯獨不見他。他擺攤賣書的地方,已被兩個賣首飾的女人占領(lǐng)。她們跟其他人一樣低頭玩著手機,對周圍的世界好似不屑一顧。北海究竟去了哪里?在游客悠悠漫步的古城街頭,我可能成了唯一在找他的人。
稍后,因喬紫葉父親患病,需住院治療,我回了趟廣州。在廣州時,一個自稱鄂西老鬼的在公號上留言,要我加他微信。他是我的老鄉(xiāng),跟師父野夫先生也是多年朋友,喜歡文學(xué),剛到大理不久,喜歡蒼山洱海間的閑散生活,準(zhǔn)備做點小生意,長期居住。他看過我的文章,說是喜歡,留下電話,要我回大理,一定去找他,他想跟我好好聊聊。
再回大理,我便去老鬼的鋪面與他相見。老鬼不高,光頭,粗眉大眼,腆著肚腩,嚴肅時好似金剛,展眉一笑便如笑面佛。聊天中,他提到請了一位大理老詩人吃飯,邀我一起。我問是誰。他說這是一位奇人,七十多歲了,天天在洱海門賣自己的詩集。我不覺一拍大腿,哈哈笑起來。老鬼有些驚異地問,你認識他?
那天晚上,老先生應(yīng)約而來。他很高,足有一米八,長發(fā)依舊扎于腦后,長須飄在胸前,推門進來的一刻,直覺俠風(fēng)撲面。由于上了年紀,他已略微駝背,走路不緊不慢,顯得蒼勁有力。飽經(jīng)風(fēng)霜日曬的臉上,道道皺紋好似歲月的密碼。見面即是笑吟吟的,一臉儒雅與慈祥。我說一直在找您,天天黃昏在洱海門一帶轉(zhuǎn)悠,始終沒見到。他呵呵一笑說,前段時間有事回迪慶了,帶著歉意。
老鬼已點好酒菜。酒菜上桌,老先生直說太多了太多了,搓著手,滿臉愧色。在我們幾番勸慰下,他才勉強拿起筷子,連聲感謝。我們舉杯敬酒。他正感冒,不能多飲,只小抿一口。我早有滿腔疑問,要跟他暢談。關(guān)于他一生的經(jīng)歷,就在酒桌上的暢談中,以及之后街邊的幾次閑話里,娓娓地道了出來。
北海本名張繼先,是土生土長的大理白族人,1943年出生于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12歲時,他父親不幸去世。初中畢業(yè),因家境困難,他只得回家務(wù)農(nóng)。彼時,正值鼎革之初,紅色鄉(xiāng)土文學(xué)甚囂塵上,不少農(nóng)家子弟憑借自身才華,一朝嶄露頭角,人前顯貴。北海也可謂“年少有大志”,他非常崇拜農(nóng)村出身的作家浩然,畢生所求,便是要像浩然一樣成為作家。
他說,在如何改變命運這條路上,當(dāng)時別的好像都走不通,只有靠文學(xué),因為成本低,幾乎不用投入什么,只需要寫就行了。在繁重的勞動之余,他堅持讀書,一邊試著寫作。由于無人引導(dǎo),底子又薄,他多年在黑暗中摸索,感到孤立無助,又雄心萬丈。
幾年后,因人品和才干突出,他被吸收到邊疆縣教育行政機關(guān)工作。這期間,他結(jié)婚成家,生兒育女,依然在堅持文學(xué)夢。那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他雖然已經(jīng)靠寫作躍出農(nóng)門,但對自己寫的卻不滿意?;仡^再看那時候的作品,最令他不滿意的,并非行文的稚嫩,而是思想的淺薄,完全停留在大合唱的贊美中。后來,他將五十歲之前的作品盡數(shù)銷毀,以此激勵自己重新開始。一方面,他也很慶幸,在那極端年代,自己并未因為思想,而身陷囹圄。他笑呵呵地說,要是按照現(xiàn)在的想法寫,早就進去了。
在最高指示倡導(dǎo)集體行惡的時代里,個體其實很難幸免。大家彼此監(jiān)督,相互揭發(fā),踐踏著人性最后的尊嚴。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都像惡狗一樣咬來咬去。這場荒謬絕倫的時代鬧劇里,充滿了無恥的笑聲,和黑夜里絕望的沉默。而最終,無論是整人者,還是被整者,都成為了受害人,被雨打風(fēng)吹去,倒在這片土地上,無人問津。
年輕的北海,目睹著周圍的瘋狂與荒謬,像是陷入了地獄一樣的陌生。為求自保,他早已沉默,最終還是難以幸免。文革爆發(fā)不久,他便被清理回鄉(xiāng),繼續(xù)務(wù)農(nóng)。他妻子是城里人,不堪承受繁重的農(nóng)活,又經(jīng)常遭到鄉(xiāng)里人的嘲弄,忍辱含恨偷偷自殺。北海撫尸慟哭,幾斷肝腸,葬妻山野后,與年邁的母親相依為命,繼續(xù)躬耕田間。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階段。
1978年,國家落實政策,忍辱含垢長達十年的他,終于復(fù)職回到單位。劫后余生,他雖然復(fù)職,那些結(jié)痂的傷口仍在暗夜里滴血疼痛。從1978年到1990年,他先后在文工團、工會、宣傳部等部門工作。他一生追求文學(xué),堅持創(chuàng)作,與世俗有些格格不入。不善逢迎,心直口快的性格,使他一再受到排擠與打壓。1990年,他參與籌辦《迪慶日報》,不久,便以傷病為由提前退休了。事業(yè)上的挫折,婚姻家庭的不幸(期間他有過短暫的二次婚姻,并育有一子),使他又一次陷入了人生的低谷。
令他尤為痛苦的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長期沒有突破。歲月蹉跎,年華老去,畢生追求的文學(xué)夢仿佛離他越來越遠。但不管怎么說,他走了過來,人生已到五十而知天命的遲暮之年。優(yōu)厚的退休工資,文學(xué)上的薄有浮名,也足以讓他含飴弄孫,安享晚年了。然而,這并不是理想主義者北海要過的生活。在《北海游記選》的后記里,他說:“我不能將自己寶貴的一生付之東流,因而不斷地調(diào)整人生坐標(biāo),我一定要迸發(fā)出人生的輝煌?!?/span>
退休后,他做出了一個令常人匪夷所思的決定:騎單車漫游全國。選擇漫游,并非為了看風(fēng)景。多年來,他深感創(chuàng)作上無法突破,非常沮喪。他認真反思了自己的文學(xué)道路,發(fā)現(xiàn)生活經(jīng)歷的單一和文化視野的狹隘,是制約自己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致命瓶頸。既然無法在書齋里寫出作品來,他就選擇走出書齋,四處漫游。為了文學(xué),他堅定地上路,出發(fā),去遠方。
03
1994年,年過五十的北海孤身一人離開家鄉(xiāng),開始了他長達10年艱苦卓絕而又充滿浪漫與傳奇的“文化苦旅”。他騎一輛飛鴿自行車,游歷了20多個省份,580多個縣市,300多個歷史文化名人故里,400余處歷史文化遺跡,總行程10萬余里。期間,不少報紙、電視臺,甚至香港《大公報》等海外媒體,都紛紛對他進行了采訪報道。
北海非常喜歡唐代詩人杜甫,漫游路線,也是沿著杜甫一生的足跡前行。由詩人出生地河南鞏縣,而到激揚文字的泰山之巔;由詩人宦海浮沉的帝都長安,而到躲避戰(zhàn)禍的甘肅秦州;由甘肅成縣穿越“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古蜀道,而到四川成都拜訪杜甫草堂。他幾乎走完了杜甫一生走過的路。
他還游歷了孔子故里曲阜、王羲之故里臨沂、顏真卿故里費縣、蒲松齡故里淄博、李青照與其夫趙明誠居住了14年的青州、蘇東坡曾任知府的諸城、鄭板橋曾任知縣的濰坊。然后,他又擴大路線,北上京城,南下廣東。途徑江西,他登上廬山,拜訪歐陽修和文天祥的故鄉(xiāng)吉水。抵達廣東,他在此停留,生活了整整十年。
有人將他譽為當(dāng)代的徐霞客。他的長須長發(fā),高大身材,更像一代仗劍江湖的大俠。徐霞客游歷天下,有仆從,有轎夫。仗劍江湖的大俠,自然都是武藝高強之輩,來去自由,快意恩仇。而北海沒有隨從,也不是武林高手,只有一輛飛鴿自行車。相比之下,他“千里走單騎”的游走,委實是一次文化苦旅。
在《穿越古蜀道》的游記里,他這樣寫道:“我日以繼夜的在大山大嶺中攀越,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古棧道和公路中爬行,可謂吃盡了苦頭。有些山道根本不敢騎車,只靠臂力推行。身靠千丈懸崖,下臨萬丈深淵,云霧翻騰,不知此身何處??诳收也坏揭惶幧饺?。山中無村無店,身上的干糧吃完了,只好忍饑挨餓……”。
為去看看“安史之亂”中,杜甫逃亡曾流寓過的羌村,他凌晨六點從延安出發(fā)。全程九十多公里山路,靠騎行,實非易事。一路穿山越嶺,全是黃土高原上荒涼獷頑之地,有時幾十里不見村莊人煙。盤山路,黃沙塵土飛揚,溝壑峽谷縱深,不見行人車輛,連飛鳥也幾乎絕跡。天地間,只有他一人,獨對茫茫黃土。終于到達一個叫茶坊的小鎮(zhèn),一問,還有三四公里,再也沒有公路,只能步行。他推著車,艱難步行到達。羌村早已改名大申號,好好的名字改成這樣,他真感到哭笑不得。
去一個叫油嶺的地方時,他還被當(dāng)?shù)厝藬r住盤問身份證。油嶺,是廣東連南八排之一,居住著大量瑤族人,據(jù)說古寨風(fēng)貌保留完整。時維九月,序?qū)偃?,此地陰雨不斷,山間云霧濃厚。穿行在迷宮一樣的樹林中,他如墜霧海,不知前路何在。終于遇到一個人,問路,對方講瑤語,聽不懂。最后,他渾身透濕,手腳糊滿黃泥,好不容易走到油嶺鄉(xiāng)政府,被幾位瑤胞漢子喝住,問他干嘛的,要求亮出身份證檢查。他拿出一份報紙,上面登載有他的照片和專題報道。瑤胞們傳看一番,才放他過去。他又問路。對方說:“往下,往上,往左拐,再往右拐,就到小學(xué)校了?!?/span>
我不免好奇地問他,在路上有沒有艷遇。他呵呵一笑說,算是有吧。登華山時,就有一位紅顏知己相伴。她叫易征,喜歡古典詩詞,也喜歡單車騎行漫游。登上華山,她寫過一首詩,北海拿出那本游記,翻出來,讀給我聽:“西岳標(biāo)華表,中間勝跡留。時將青昊隔,往復(fù)紫霄幽。夢澤天悠遠,秦關(guān)地渺收。登臨今古助,我輩共凝眸?!彼n老的聲音中,流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情,讀完又呵呵一笑。
易征超脫豪邁,瀟灑穩(wěn)重。一生中,北海幾乎沒接觸到過這樣的女子。他們在山中小餐館吃過飯,尋找一處清幽地方,盤膝而坐,閑話古今,談詩論文,聊得漫無邊際。在山中僻靜無人處,他們又發(fā)現(xiàn)一泓晶亮清淺的山泉,兩人都有“每到名山必一浴”的嗜好。他們除去外衣,下到水中,伸展四肢,清涼的水,泡得渾身舒服。
為看日出,他們還在東峰“冒險”露宿了一晚。夜里較冷,涼風(fēng)襲人。他把自己的衣服披在易征身上。易征抱著身子,還是覺得冷。北??刹恢趺崔k了。幾十年里,他的婚姻生活不算幸福。他也曾憧憬過一個浪漫女子,出現(xiàn)在自己生命中。年華催人老,他的心漸漸枯了。當(dāng)這樣的女子一旦出現(xiàn),他不知怎么辦,只是默默地保持著距離。四野寂靜,皓月當(dāng)空,他感覺這清幽寂靜的情致,是那樣撩撥人心。次日早晨,五彩霞光染得諸峰一片緋紅,云海之間,一輪紅日好似情人的臉,遙遙而起。他看著激動的易征,心里滿滿的。
1997年7月中旬的一天,他去江門觀覽陳白沙祠堂后,住進一家小旅館,遇到一件非常意外的事。他正躺在床上寫日記,響起咚咚咚地敲門聲,他趕緊掏出身份證,以為是警察來查房的。門一開,迎面襲來一陣體香。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她身材勻稱,酥胸微露,風(fēng)姿優(yōu)雅,臉上略施淡妝,一雙眼睛帶著幾分哀怨。
南方小城的旅館,大多有妓女包下“做生意”,北海早已從友人處得知。這位女子想必是風(fēng)塵中人。而此女舉止毫無風(fēng)塵情態(tài),渾身倒是透著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她伸出手,與北海輕輕一握,說,您好,是不是冒昧打擾您了。北海愣在門邊,又慌忙說:“不,不……請進!”
這位女子原來也寫詩,筆名叫嬰子。她在走廊里見到北海的第一眼,就覺得對方不凡,想與之交談。她有太多話,想找個同類訴說,尤其是自身的遭遇。她出生湖南某地,老家離沈從文的出生地不遠。她曾在機關(guān)里當(dāng)文書,被上司誘奸過,后嫁給一個“文盲”工人。她受不了丈夫的蠻橫與粗俗,主動提出離婚。丈夫揚言要砍死她。她開始逃亡。
幾經(jīng)磨難,她逃到廣州,進入一家公司做文秘。不久,因她姣好的容顏,老板要收她做二奶,她始終不從,終被解聘。其后,她又進過幾家公司,都有類似遭遇。她從了,不久又被拋棄。傷心欲絕后,她決定再也不找工作。她喜歡文學(xué),寫過不少詩,發(fā)在網(wǎng)上,卻掙不來一分錢。她說,在中國,我對文學(xué)不抱希望!無奈之下,她干脆淪落風(fēng)塵,靠身體養(yǎng)活自己。
聽完嬰子的一番遭遇,北海深受觸動,也講了自己早年的一些經(jīng)歷。嬰子說,我們都是被體制殘害的人,但何止你我呢?她正在自學(xué)英語,一面存錢,終有一天,她要出國。她說,有作為的文學(xué)藝術(shù)家,都到西方國家去發(fā)展和尋找出路了。一位風(fēng)塵女子,羈旅途中,天涯偶遇,竟能說出這樣的話,北海感到驚訝,又欣慰。
臨別,北海從自己不多的存款里,拿出兩千元,聊表心意。嬰子堅決不收。她說,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錢不能收,我可能比你還有錢,出門在外,你那么辛苦,處處要花錢,自己留著。一時間,兩個人都哭了。北海帶著她,又去游過一次白沙祠。嬰子寫了首詩,題名《留別北?!罚骸鞍咨踌羯瞎渤了?,先賢哲言何書之。風(fēng)雨陌路揮淚別,待到他年花開時。”
04
江湖畢竟險惡,人心也多詐。在北京,北海被一輛出租車撞斷左小腿,至今留下殘疾;在宣紙之鄉(xiāng)安徽涇縣,一個小伙騎自行車從后面把他撞倒,還沖上前來要他賠錢,并揮拳暴揍;在顏真卿故里費縣,他落進一家黑店的圈套,結(jié)果被一幫閑漢追打,頭破血流,落荒而逃;后來流落廣州街頭,靠朋友幫助擺了一個舊書攤,某天晚上又被三個喝醉酒的中年人搗毀書攤,揮拳暴揍。
損失最慘重的,是2003年6月28日,他在廣東連州市被人偷走了兩個沉重的背包。里面有他十余年的心血與汗水:十二部游記、三部古體詩詞手稿、三十多本原始記錄本和日記本、五十多個膠卷、7000多元存款的存折,還有相機和身份證。多年心血,頃刻間化為烏有。談到這些遭遇,他依舊面露微笑,十分坦然。
遭遇這次被盜之劫后,他一無所有,心力交瘁,得到朋友資助的1000塊錢,繼續(xù)上路,輾轉(zhuǎn)到達廣州。我問他當(dāng)初為何不留在文化濃厚的北京,而要去金融發(fā)達的廣州。他說,北京是皇城,意識形態(tài)太過濃烈,不如廣州那么開放自由。在寫作上,他一直主張底層意識,不接受官方文學(xué)。他是心系江湖之遠,而藐視廟堂之高。為此,他寫作一生,從不向官方刊物主動投稿。
廣州雖然開放自由,詩人的生存空間實在不大。北島在香港大學(xué)教書時,發(fā)出過如此感慨:一個人在香港仍要堅持寫作,只能說明他非寫不可。廣州跟香港差不多,是個經(jīng)融城市,人們開口閉口談的幾乎都是如何掙錢,誰會去寫作。北海僅靠寫作,卻在廣州生活了整整十年,這的確算是奇跡。而且,正是在廣州,他的名聲不脛而走,開始出書,成名。為此,他也付出了巨大的艱辛。
剛到廣州時,他租不起房子,白天到中山圖書館查閱資料,晚上找個地方露宿,每天吃一盒一塊錢的炒粉,依然堅持寫詩,寫游記。在一首詩中,他寫到:“我在背景的雙重壓迫下/茍延殘喘,深淵在前進/道路在貧窮,我的/腳步裝訂在大地上”。簡單幾句,足以見出北海處境的艱辛,毅力的堅定。后來,他住到芳村一個棄置的石棉瓦小屋里,上午寫作,下午和晚上賣書(一位好心的青年幫他墊資進的書)。
從2003年7月至2005年7月的兩年時間里,他筆耕不輟,苦心寫作,完成了7本詩稿,20萬字游記。就在這時,他的命運終于有了轉(zhuǎn)機。當(dāng)時在廣東省文化廳工作的詩人粥樣,看過他的一些詩稿后,很認可,立即表示愿意為他墊資并親自編輯出版一本散文、詩歌集。這樣,北海的第一部作品集《把身體寄放在哪里》就順利出版了。
從此,北海開始用自行車載著自己寫的書,沿街叫賣。他穿著整潔的牛仔褲、白襯衫,長發(fā)扎成一條馬尾,披在腦后,極富藝術(shù)家派頭地站在街邊,翻開一本書向過往行人高聲朗誦,有愿意交談?wù)撸团c之交談,有愿意購書者,他就認真給人家簽名題字。這種自銷模式非常有效,第一次印刷的1000冊很快銷售一空,第二次印刷2000冊,不到半年又銷售一空,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印刷,都一本一本地賣了出去。
有了第一本書賣的錢,他的作品集《北海游記選》《北海詩選》《時間的詞語》,陸續(xù)出版,并受到越來越多讀者的喜愛。他依然騎車載著自己的書,沿街叫賣。廣州的大街小巷,飄蕩著一位老詩人孤清的叫賣聲,與他滄桑的背影。這座五光十色的南方經(jīng)融城市,接納著大大小小的老板、公司的白領(lǐng)、流水線上的打工仔、建筑工地的農(nóng)民工、流落街頭的藝人、行乞為生的乞丐,也接納著一位老詩人深沉的靈魂。
就靠自銷模式,北海的詩歌銷量,遠遠超出了當(dāng)下中國很多知名詩人,被同行戲稱為“中國最掙錢的詩人”。與此同時,他的作品也得到詩歌界同行的好評和贊譽。詩人東蕩子看過他的新作《時間的詞語》后,極力向朋友和同行推薦。由于東蕩子等人在圈內(nèi)的影響力,北海漸漸受到文學(xué)界的關(guān)注,名氣也越來越大了。而且,他曾經(jīng)工作的單位聯(lián)系上他,給他補發(fā)了20多萬元的退休工資。此時的北海,生活和文學(xué)上,都可謂有了巨大轉(zhuǎn)機。但他在廣州,仍然租住著極其簡陋的房子,還是照樣沿街叫賣自己的作品,過得非常節(jié)儉。
二十年漫游全國的經(jīng)歷,使北海有著豐富的寫作素材。但從他的詩作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現(xiàn)實細節(jié)。他的每一首詩,都經(jīng)過高度藝術(shù)加工,將客觀世界內(nèi)化成“內(nèi)心的消息”。他說,詩歌要求詩人關(guān)注現(xiàn)實,然后深入內(nèi)心,不斷深入,穿越自我,同時意識到諸多別的存在。他主張,詩歌成型于“主體之瞬間”,產(chǎn)生于“整合的意識”。在他看來,詩歌永遠不會“抵達”,只是處于“生成”中。
北海的詩歌寫作,與當(dāng)下中國詩壇提倡的生活在場,是背道而馳的。他對這些詩人也不屑一顧。他說,好的詩歌,一定要超越生活,超越瑣碎,無限逼近存在的核心,能閃出一道光來。寫作時,他以石匠自喻,用文字雕刻現(xiàn)實,打磨內(nèi)心的意識,直至閃出那道光。因此,要讀懂北海的詩,其實不容易。他笑呵呵地說,讀者似乎很喜歡我的詩,能讀懂的估計不多,他們或許對我這個人更感興趣。
有天,北海一如既往在廣州街頭賣書,一個年輕小伙子問他哪里人。他說云南大理的。對方一聽,很羨慕地說,大理多好啊,你干嘛來這破地方。北海這才得知,原來自己的故鄉(xiāng)大理早已成為許多文藝青年心中的圣地。當(dāng)年,他帶著對遠方的沖動,單車漫游全國各地,從此家山萬里。一晃將近二十年光陰,他忽然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才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遠方。
2013年,年屆70高齡的北海,結(jié)束漫游,回到故鄉(xiāng)云南大理。結(jié)束漫游后,他回歸田園生活,白日躬耕,寫作,黃昏后,騎著自行車,馱著自己的書,到古城人民路擺攤簽名售書。2016年,他推出了自己的第六本詩集《我的靈魂仍在行走》。該詩集的序言,也是在北島推薦下,叫其好友宋琳寫的。序言中,宋琳對北海的詩,有非常精到的分析,在此不多言。
我見到北海老先生時,他74歲,已過古稀之年,仍然精神矍鑠,風(fēng)姿偉儀,猶如退出江湖的世外高人,渾身散發(fā)出部落酋長的氣宇。跟我談起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談起自己的寫作,他是那么平靜,那么沖和。他邀請我和老鬼去他城外的鄉(xiāng)居喝酒,我們因有事,暫時沒去成。不想之后人事難測,我和老鬼先后離開大理,終未能與老先生把酒言歡。
老先生天命之年上路去遠方,單車浪跡天涯,猶如古代的行吟詩人,苦心寫詩,游走江湖二十載,回到大理依然堅持每個黃昏在人民路擺攤簽售,被眾多墨客騷人戲稱為大理街頭的文化地標(biāo)。年過七十,老先生確實老了,但我沒想到他會離開得這么突然。一生傳奇,魂歸道山,誠如他說,逼近了死亡真理的墓穴。在一首詩中,他寫道:他們在水上打磨光,鏡子就從天上掉了下來。他也在打磨光,用文字打磨出來的精神之光、思想之光、靈魂之光,必會照亮詩歌的殿堂。
2019-4-8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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