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謝之于晉宋,猶李杜之于有唐,在當(dāng)時的詩壇上同樣具有“雙子星座”般的崇高地位。先看李杜,我曾經(jīng)跟學(xué)生打趣說,李杜雙峰并峙,相去十萬八千里,你們崇李抑或愛杜,何去何從,悉聽尊便。但若說是兩者都愛,便說明你是不懂詩歌,還沒有入門。其實,我的意思是李杜風(fēng)格差異之大,是很難調(diào)和的。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李白的詩歌體現(xiàn)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創(chuàng)作精神,以《金陵酒肆吟留別》為例:“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妙在無滯無礙,一瀉千里;而杜甫的詩歌則遵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chuàng)作原則,試看他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焙迷谝蛔忠活D,曲盡其妙。應(yīng)該說,李白的天然流暢與杜甫的抑揚頓挫,都達到了美的極致,但卻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美。既然是不同的美,那又憑什么在文學(xué)史的層面上來比較他們的孰優(yōu)孰劣呢?郭沫若先生在他晚年的論著《李白與杜甫》中,極力拔高李白,貶低杜甫,遠離了文學(xué)史批評的嚴(yán)肅性,體現(xiàn)的是那個時代的歷史局限。而幾年前有一本《大學(xué)文學(xué)》的高校教材,在作品上只選杜甫不選李白,這也是驚世駭俗的不公正。
再來看陶謝,陶淵明謀篇獨到,似平實奇:“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弊x者感受到的是一種超然物外的感動;謝靈運練字精當(dāng),妙句迭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鳥鳴識夜棲,木落知風(fēng)發(fā)”、“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崖傾光難留,林深響易奔”,讀者領(lǐng)略到的又是一種美輪美奐的享受。與李杜一樣,陶謝的作品也體現(xiàn)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美。在這樣的藝術(shù)層面上,偏要侈談他們的優(yōu)劣,實在是毫無意義的蠢舉。所以我說,無論揚李抑杜或者揚杜抑李,還是揚陶抑謝或者揚謝抑陶,其實都是從讀者自我的好惡出發(fā),而絕非二位詩人之間真實存在著優(yōu)劣。因此我以為,動輒對古人排座次、評優(yōu)劣,乃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種陋習(xí)。比如對于陶淵明,杜甫是不喜歡的,所以他說:“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卑拙右资窍矚g的,所以他說:“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因高偶成句,俯仰愧高山?!碧K軾亦愛陶,故曰:“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倍悗煹绖t又不以為然:“陶淵明之詩,切于事情,但不文耳?!笔雽κ脲e,永無定論。用句禪語,便是一切皆由心生、一切皆是虛妄。
這可以推及對所有的詩人作家的評價問題。如對“三曹”,鐘嶸列曹植為上品,曹丕為中品,曹操為下品。此說影響巨大,以致謝靈運說出如此過分的話:“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然而也有人不買賬,劉勰就為曹丕大鳴不平,他說:“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雋,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又說:“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近人劉永濟則另辟蹊徑,高度評價曹操,認為論文學(xué)成就曹操當(dāng)為三曹之首:“唯列孟德于下品,以為劣于二子,則不免囿于重文輕質(zhì)之見。實則武帝雄才雅量,遠非二子所及。雖篇章無多,而情韻彌厚。悲而能壯,質(zhì)而不野。無意于工,而自然諧美,猶有漢人遺風(fēng)。此乃天機人力之分,非可同日而語也?!?
再回頭看陶謝,鐘嶸揚謝抑陶,他將謝靈運列為上品,針對有人批評謝詩“繁蕪”,辯解說:“嶸謂若人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內(nèi)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后熱情洋溢地贊美道:“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luò)繹奔會。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迸c此同時,他把陶淵明列為中品,評價道:“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痹谶@里,他把陶詩的“質(zhì)直”視為缺點。而現(xiàn)代的幾部文學(xué)史,往往都是揚陶抑謝,陶淵明幾乎沒有缺點了,謝靈運則連與陶并提的資格都沒有。這從他們的編寫體例上即可看出,陶淵明與屈原李杜一樣,獨立成章詳加評述。而謝靈運往往只是“南北朝詩人”中的一節(jié)。可見他已被摒出“超一流詩人”之列。對他的批評也變得十分苛刻:“他的詩在藝術(shù)上也有明顯的缺點:玄言詞句多,辭藻堆砌多,往往有句無篇;結(jié)構(gòu)多半用敘事—寫景—說理這種章法,讀起來也感到很單調(diào)?!?
當(dāng)然,出現(xiàn)這種情況原因多多,其中并不排除時代審美觀的變遷,如對“平淡”的看法,宋人一反唐人,提出了“唯造平淡難”的觀點。但是所謂的“時代審美觀”,說到底也只是放大了的個人好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