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未來文化模式的思考
——論曹雪芹的文化理想
王富鵬
摘要：中國歷史上的正統(tǒng)文化是父系社會體系內(nèi)的一種男性文化。曹雪芹對中國正統(tǒng)文化的批判實質(zhì)上是對男性文化絕對統(tǒng)治的否定。作者在結(jié)構(gòu)的關鍵部位用神話來提綱契領地暗示了他對女性創(chuàng)造力、女性生命文化和情感文化的肯定，顯示了他對人類未來文化模式的思考。曹雪芹賦予寶玉雙性化人格顯示了他對未來文化中理想人格模式的設計。
關鍵詞：正統(tǒng)文化、男性文化、女性文化、生命文化、情感文化、雙性化人格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男人的貶抑和對女性的頌揚，實際上包含著他深刻的文化寓意：人類發(fā)展到特定時期男性文化的絕對統(tǒng)治將會給人類自身帶來嚴重的危害。人類文化將需要女性文化的介入，并對男性文化予以校正。人類未來文化將是男性文化與女性文化的均衡交融。新的文化中理想的人格將同時體現(xiàn)出男性人格和女性人格的特征。
一 曹雪芹對中國歷史上正統(tǒng)文化——一種男性文化的否定
1 中國歷史上的正統(tǒng)文化是父系社會體系內(nèi)的一種男性文化
在原始社會，男子從事漁獵和防御外敵，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逐漸發(fā)展了身心的粗獷與強硬成分。女子擔任采集果實，制作衣食，保存火種，撫育子女的任務，需要細致與耐心，因而日益形成柔和、細膩的心理結(jié)構(gòu)。由于原始的“孤雌生殖”信仰，不存在“父愛”的概念，女性獨自體驗著人類最原始的對象恒定的母性情感。相比之下，群婚制下的“性愛”卻因?qū)ο蟮慕?jīng)常變動而缺乏情感的持久性與專一性。此外，母系社會的女性還承擔著維持部落內(nèi)部秩序的任務，如分配食物、調(diào)節(jié)糾紛等，這也鑄就了她們注重人際情感關系與合群性的文化性格。所有這些，都衍生出女性文化與心理的情感特征。人類進入父系社會，人類理性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兩性生殖觀代替了“孤雌生殖”的神話。它富有象征性地表明男性文化相對于更原始的女性文化，是一種具有理性特征的文化。此后，父權(quán)社會與人類理性的發(fā)展始終保持著同步關系。男性文化愈來愈以理性去支配和壓抑情感，愈來愈轉(zhuǎn)趨于現(xiàn)實功利性而背離人類的自然溫情和天性。在這個意義上說，女性長于情感思維與男性長于理性思維的心理差異，正是女性與男性文化差異的歷史遺存。
中國歷史上的正統(tǒng)文化是一種典型的以男人為中心的男性文化。儒家思想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長期作為官方思想統(tǒng)治、熏染著國人的靈魂?！白詽h武帝獨尊儒術(shù)后，儒術(shù)即成為官方學術(shù)和政治道德信條，歷千百年不變。雖然在不同朝代的不同時期如魏晉，實際上朝廷所推行的經(jīng)國理民方略，仍以儒術(shù)為核心……‘名教’、‘禮法’雖然受到不少士人的非議，但仍是官方的政治倫理規(guī)范”⑴。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就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所以儒家思想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主要組成部分。佛道等思想只是傳統(tǒng)中儒家文化的一個必要補充，作為某些失意者或不滿者的靈魂的避難所而存在。“在諸子中，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以重血親人倫，重現(xiàn)世事功，重實用理性，重道德修養(yǎng)的醇厚之風，獨樹一幟”⑵。雖然儒家思想作為一種哲學，本身缺乏作為哲學應該具備的形而上的特點，然而當它作為一種正統(tǒng)思想，借助專制體制，付諸實施之后，或它作為一種社會秩序的理論依據(jù)時，卻獲得了冷峻的社會理性，或曰社會強制性。亦即它作為一種統(tǒng)治思想所擁有的全部理性并非是它的理論體系本身所具備的，而大部分是由社會和專制體制賦予的。中國封建社會的主導思想是通過對儒、道、墨、法、陰陽、縱橫等各家的融合和揚棄，建立起來的法家的絕對君權(quán)專制與儒家的忠信孝悌倫理秩序相結(jié)合的專制思想。專制體制的強制性與儒家的倫理思想相結(jié)合，使這種正統(tǒng)文化獲得了不可超越的社會理性，體現(xiàn)了父系社會文化本身具有的理性特質(zhì)。無論是建立在法家思想基礎上的絕對君權(quán)專制，還是儒家思想中的忠孝倫理秩序，其目的都是維護大一統(tǒng)的封建王朝的長治久安。在王朝的統(tǒng)治之下，把所有的社會成員都納入一個巨大的網(wǎng)絡之中，給以穩(wěn)定的位置，以利于王朝的統(tǒng)治。再通過大小官僚的層層統(tǒng)治，把整個社會的所有力量集中起來，控制在帝王一人手中，以抵御外族入侵，進行領土擴張或鎮(zhèn)壓下層的反抗。封建王朝所有的法令、措施及機構(gòu)設置都有著明確的功利性目的。儒家的“仁愛”和“民本”思想，是維護君主統(tǒng)治的一種權(quán)變措施，只有不過分的損害人民，稍稍給以仁愛和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才能使人民安居樂業(yè)，甘心接受社會的安排，保持封建君主大一統(tǒng)社會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固?！罢笔且孀C禮制等級的名稱和名份，嚴格遵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秩序，使人人都明白自己在社會之網(wǎng)中的位置，控制自己的“欲”，不超過由“名份”規(guī)定的度量范圍，以達到所有成員的所有行為都利于君主統(tǒng)治的功利性目的。儒家宗法倫理秩序的核心是“三綱”、“五常”等人倫規(guī)范。其中男女、夫婦又是最基礎的規(guī)范。作為“人倫之始”的男女、夫婦關系是以“男尊女卑”的性別歧視和壓迫為前提的，強調(diào)女性的“三從”、“四德”。從歷代關于女性德行的書籍如《女兒經(jīng)》、《閨訓千字文》、《女千字文》、《女小兒語》和《女誡》等也都可以看出對女性的壓迫和摧殘之嚴重?！梆I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雖是程頤因其寡嫂改嫁隨口道出的憤激之詞，但不知摧殘了多少青春女人的生命。女性正常的生命需求被徹底扼殺了。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以男人為中心建立起來的文化體系。對夫婦關系的各種要求已具備了多種倫際關系的雛形。這個社會中的各種上層建筑的產(chǎn)生和作為一個社會的靈魂的統(tǒng)治思想的確定，都是為了這個政體和國家的穩(wěn)固，具有明顯的功利主義目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典型的男性文化，具有理性、功利性、征服性和摧殘女人等男性主義的特點。
2 對男性世界——封建文化載體的批判
在《紅樓夢》龐大的人物體系中，賈政無疑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形象。這一人物的言行和思想，無不體現(xiàn)了正統(tǒng)文化對人的要求，真正做到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從別人之口可知他平時不茍言笑，不但禮賢下士，而且教子有方。他做事謹慎，為臣忠正，為子孝敬。可以說這種品格是儒家文化最完美的體現(xiàn)，這個人物是儒家文化理想人格的具象化。
事親教子是中國傳統(tǒng)理想人格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維系中國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本來不會說笑話的賈政為承母歡，不得不說。雖然惡俗，但可憐他一副孝母之心?！爸茻糁i賈政悲讖語”一回，賈政盡管早已猜著賈母的燈謎，但故意亂猜，罰了許多東西，然后方猜著。之后自己也念了一個燈謎與賈母，說畢又讓寶玉悄悄告訴賈母。賈母一猜就著，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獻上來”。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看去，心中甚喜。賈母有此孝子也著實應該滿足了。在對后代的教育方面，賈政對寶玉一肚子怪念頭，極為不滿，對他雜學旁搜而不專心于《四書》、時文，更是深惡痛絕。用賈雨村等人和一些清客的話說，他家規(guī)森嚴，教子有方。書中也確實寫及他對寶玉管教之嚴。他不但親自過問寶玉的學業(yè)，而且對他在外如何交友也設法干預，甚至賈雨村每次來訪也必讓寶玉親陪，以便讓他與“榜樣”看齊。賈政對寶玉的教育可謂用心良苦?？蓪嶋H效果如何呢？寶玉在賈政的嚴厲管教之下，不但學業(yè)沒有絲毫長進，而且在外更加肆意作為?！霸谕庥问巸?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yè)，逼淫母婢”。“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一回，賈政因恨寶玉的“不正當”行為要管教他，便喝命小廝將寶玉“堵起嘴來，著實打死”。一向碰到天大的事不曾落淚的賈母大熱天跑來，“不覺淚往下流”，“冷笑兩聲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說著，便命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兒立刻回南京去！”嚴厲管教寶玉就必然得罪賈母，賈政在此左右為難，以此亦可看出中國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的自相矛盾。
賈政為官是否清正，有無才干？曹雪芹原著的脂本并未正面具體描寫，高鶚續(xù)書又不足為據(jù)。有之，那就是作者借他人之口而言。第二回，冷子興說：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第三回林如海介紹：他“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風，非膏粱輕薄之流”。同一回又寫道：“且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風”。若僅從這些片言只語推斷，賈政也許為官清正廉潔，禮賢下士。這樣推測大概并不恰當。但作此設想的也并非無人。高鶚續(xù)書就寫及他任江西糧道時如何清正廉潔，反使家中又添了許多花銷。但實際上作者卻有許多反面描寫。“性實狡猾”、既貪且酷的賈雨村得賈政之力起復之后，亂判了薛蟠殺人一案，立即寫信向賈政呈功。本來賈政以“宗侄”的關系，為這樣的人求情復職，就讓人頗覺他為官有私，而日后又與他來往頻繁，對他大為贊賞，屢屢把他作為向?qū)氂窆噍斒嘶滤枷氲幕罱滩?，就讓人更加懷疑他是否真的為官清正。脂本的評者看得較為真切，于批注之中寫到“賈政”即“假正經(jīng)”⑶。很可能曹雪芹是有意使用曲筆避開賈政的具體為官情況，而間接透露其為政并不正派的實質(zhì)。比如薛蟠再次鬧出人命，賈政又出面托人說情。這當然有悖國法，但卻符合“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道德原則。這里又明顯地標示出了傳統(tǒng)文化體系中的自相矛盾之處。賈政一生既“酷喜讀書”，就應胸有謀略，具備齊家治國的本領。但當賈家敗落之時，他卻只能急得團團轉(zhuǎn)，束手無策。這又顯示了正統(tǒng)文化此時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所謂圣賢之書也只會造就大批庸才和無用官僚。儒家文化的理想人格在賈政身上體現(xiàn)了重重的自相矛盾。作者通過賈政這一形象，對正統(tǒng)文化進行了多角度的批判。
具有正統(tǒng)文化理想人格的人物如此，那么在這種文化氛圍中滋生出的其他類型的人物又如何呢？賈赦、賈珍、賈璉、賈蓉等祖孫三代，這類人是貴族特權(quán)孕育出的一群浮浪子弟。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蠅營狗茍?！肮沤癫恍o雙”、“于國于家無望”，用在這類人身上最為恰當。在他們身上不可能體現(xiàn)出任何新的人生意義。賈敬煉丹服藥，企圖成仙得道，表面看來，似有理想追求，但實質(zhì)上也不可能有任何人生意義。
賈雨村與上面三類人不大一樣。 困居葫蘆廟時曾高吟“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甄士隱贊他抱負不淺。論其才干，亦頗不俗?？茍黾暗谥?，因“恃才侮上”，被參了一本，革職還鄉(xiāng)。經(jīng)賈政疏通，再次復職。上任伊始就碰上一件人命案，本想秉公懲辦，怎奈薛家勢大權(quán)重，只得胡亂斷了向賈政請功。在官場摔過跟頭的賈雨村，非常明瞭政界奧秘，要想以法辦事何其難也。因而他只好遵循官場邏輯，夤緣上進。賈政對此人頗為贊賞，甚至讓他作為寶玉學習的榜樣。但是在《紅樓夢》的具體記述中，他又有何政績可言呢？不過是一個性實狡猾、既貪且酷的“國賊”、“祿蠹”而已。封建社會的末世，本來正需要有才干的官僚來力挽頹運，而正統(tǒng)文化卻把這樣的人訓練成了侵蝕社會根基的蛀蟲，由此看來，正統(tǒng)文化的頹運確實無可挽回了。
還有一類，盡管按性別區(qū)分，屬于女性，但她們?nèi)匀皇钦y(tǒng)男性文化的載體，既是正統(tǒng)男性文化的奉行者，又是其受害者，如賈母、王夫人、薛寶釵等。她們只會被走向沒落的正統(tǒng)文化挾帶著走向滅亡，成為正統(tǒng)文化的殉葬品。
3 對正統(tǒng)思想的批判
“賈寶玉是作者筆下最富自己主觀色彩的人物……也是人生哲學的說教者”⑷?！皶械膶氂瘢砹四巢糠值牟苎┣?，作者的思想是通過他表現(xiàn)出來的——尊重自我，反對庸俗，否認傳統(tǒng)禮教，蔑視功名利祿，同情被壓迫者，主張人與人平等，尊敬女性”⑸。的確作者在書中的很多地方，通過賈寶玉的言行表達了自己的思想。
中國正統(tǒng)文化重視現(xiàn)實功利。男子生來似乎就有義務熟讀經(jīng)書，維護社會的倫理秩序，將來為官作宰。幾乎社會中的各色人等都以此為莫大榮耀。而寶玉恰恰相反，對仕途經(jīng)濟深惡痛絕，罵那些讀書仕進之人為“國賊”、“祿蠹”。他甚至對歷代君臣最為推崇的“文死諫”、“武戰(zhàn)死”的理想品格、對《四書》以下“圣賢文章”、對封建末世選拔官吏的八股時文，進行口誅筆伐。而這些正是封建社會上層建筑的重要的有機組成部份。
寶玉最終背離了家庭給他設定的讀書、仕宦的傳統(tǒng)人生道路，用離家出走的行動給正統(tǒng)文化以有力否定。初看起來，這似乎仍是傳統(tǒng)文人仕途失意之后入道參禪的老路，但一果往往多因，現(xiàn)象的類似也并不一定證明實質(zhì)的相同。賈寶玉最后“懸崖撒手”有著新的文化動因：即否定正統(tǒng)的男性文化，崇拜女性文化，但又看不到女性文化得到社會認可的希望，因而最終無可奈何地遁入空門。
其實在《紅樓夢》中，最讓人驚奇的并非寶玉的最后出家，而是他對女兒的尊崇。他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回），“天地間一切靈淑之氣皆鐘于女兒，男子只不過是一些渣滓濁沫而已”。女兒一旦沾上男人氣，便成了“魚眼睛”。盡管他之所以發(fā)出這些言論，表層原因是由于剛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對女孩產(chǎn)生的神秘感，而深層次的決定性的原因，還是這個時代的文化氛圍。曹雪芹敏銳地感覺到了時代氣息，借助寶玉之口道出了自己的感悟和思考。
中國正統(tǒng)文化是父系社會體系內(nèi)的一種男性文化。曹雪芹對正統(tǒng)文化的批判，實質(zhì)上是對男性文化的否定。
二 《紅樓夢》中神話世界所體現(xiàn)的對女性文化的肯定
作者為了突出其創(chuàng)作旨歸，在結(jié)構(gòu)的關鍵部位，用神話來提綱契領地暗示《紅樓夢》的立意，統(tǒng)貫全書的主題?！都t樓夢》的故事情節(jié)在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才正式展開。第一回到第五回是介紹背景、人物的序幕，而第五回正是連接序幕和主要情節(jié)的關鍵，起著總構(gòu)全書的作用。在這一回，作者自創(chuàng)的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和全書開始第一回女媧補天和絳珠仙子還淚神話共同體現(xiàn)了作者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這三則神話并非泛泛寫來，它們一起共同體現(xiàn)了作者對以女性創(chuàng)造力、女性生命文化和女性情感文化為主要構(gòu)成部分的整個女性文化的歌頌與崇拜。
一部現(xiàn)實意義頗濃的《紅樓夢》，開卷便以女媧補天的神話開始，且以媧皇補天剩下棄置不用的一塊頑石作為整部小說的主人公，看來似乎荒唐，其實卻有著非同尋常的象征意義。女媧一生有兩大事業(yè)。第一件事業(yè)是摶黃土造人：“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⑹。第二件便是補天：“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⑺。神話中的女媧是人類之母，人類的保護神，具有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都t樓夢》開卷，重塑了女媧補天的形象?！坝诖蠡纳綗o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足見其神奇的力量。接著作者便又暗用女媧造人的神話，只不過黃土變成了頑石：“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凡心日熾，下世為人，成為寶玉的現(xiàn)實存在。盡管頑石變?nèi)朔桥畫z直接造就，但歸根結(jié)柢仍靠女媧原先鍛煉之力。作者通過自己的想象，成功地把女媧造人和補天兩則神話聯(lián)結(jié)起來，合而為一，象征性地凸現(xiàn)出女性偉大神奇的創(chuàng)造力。
很明顯，女媧神話是人類在母系社會里形成的對女性創(chuàng)造力崇拜意識的產(chǎn)物，是母系社會里形成了的人類崇拜女性這種集體情結(jié)的對象化。母系社會的人類對女性的生殖充滿神奇的幻想，產(chǎn)生“孤雌生殖”的觀念。男性崇拜女性，女性崇拜自己。盡管保存完整的母系社會的神話很少，但是在后來的父系社會的神話里還有這種觀念的遺存。因為母系社會對女性的創(chuàng)造力的崇拜已經(jīng)沉入人類的潛意識之中，成為人類的一種集體無意識，并且作為原型，隨著人類一起進入父系社會。在特定條件下，受某種情緒的激發(fā)，這種集體無意識會顯示它的存在。某一部落的民眾由于對祖先的崇拜，往往賦予其祖先的誕生以神秘的色彩。古籍記載的伏羲、炎帝、黃帝、顓頊、堯、舜、禹、殷契、后稷等，皆因其母的神秘感應而誕生。這其實還是母系社會人類對女性生殖的崇拜和孤雌生殖觀念的潛意識遺存，在父系社會里的顯意識的表現(xiàn)。在最古老的神話里，女性是原始的生命力，男性是后來從這一生命力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當父系社會代替母系社會之后，女性崇拜為男性崇拜所代替。希臘神話中至尊的女神被宙斯代替；基督教中，創(chuàng)世造人的上帝成為男性，夏娃也成為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在中國，炎帝、黃帝當上了華夏民族的祖先。男尊女卑的男權(quán)思想和性別歧視是父系社會中男性文化代替女性文化的結(jié)果?！芭匀踔恰庇^念和“女人禍水”論也便隨之而生。
但是源于母系社會中的女性崇拜意識在父系文化的壓迫下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被擠向了集體無意識的深層。它有時通過被社會認可的形式，如對性愛和母愛的歌頌，改頭換面的表達出來；有時由于對男權(quán)社會男性文化的不滿和反抗而被喚醒，成為一種顯意識的存在，表現(xiàn)出一種較為激烈的情緒。以母愛和性愛為主題的文藝作品，歷代綿延不絕。至于表現(xiàn)因?qū)δ行晕幕牟粷M而被喚醒的對女性文化崇拜的作品，在中國只是到了明中期以后，隨著反理學、倡人性的思潮的高漲，才大量出現(xiàn)。所以這時問世的作品，如《牡丹亭》、《紅樓夢》等，都既有對愛情的歌頌，又有對男性文化的不滿。曹雪芹由于對男權(quán)社會的不滿和對男性文化的批判而喚醒了這沉睡的潛意識，進而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對女性文化的肯定和贊揚。他用女媧神話象征性地突出女性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和智慧。而在小說的現(xiàn)實描繪中，作者把這一創(chuàng)作主旨具體化了。不僅大觀園中的小姐們才智卓然，談吐不凡；即使是丫鬟們的言語行為也遠在賈府里的“須眉濁物”之上。不但男人自身如此，而且任何對象只要染上男人氣味，就會珠無彩，玉無光。本來清凈潔白的女兒，一旦染上男人之氣（即受到男性文化的熏陶），就會由“珍珠”而變成了“死珠”、“魚眼睛”。
女性文化的核心是一種生命文化。這種文化與自然相和諧，尊重人的天性，肯定人的自然生命。與此相對立的是對生命表現(xiàn)出否定傾向的男性文化。人類以自己為敵的戰(zhàn)爭，對自然的無止境的征服和摧殘，對人性的壓抑及對女性生命的損害等，無不如此。母系社會里，由于女性生存活動的主要內(nèi)容是對生命的直接創(chuàng)造和養(yǎng)育，所以形成女性對生命關注的天性和熱愛的本能。母系社會里的女性另一主要活動便是采集，所采物質(zhì)的來源也是自然的直接賜予。因而女性生存活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與自然達成的和諧。與此相反，男性的生存活動主要是從事漁獵。雖然這也是以保障氏族成員的生存為目的，但活動方式的不同，造就了男人與女人心理特點的極大差異。漁獵的最明顯特點，便是對野獸的征服和殺戮，是用強力對生命和自然的破壞。進入父系社會，由于生產(chǎn)的發(fā)展，野外的重體力生產(chǎn)主要由男子擔任。但這時的田野耕作，已是怎樣改造和利用自然以滿足人類之需。一方面遵循自然規(guī)律，一方面又表現(xiàn)出對自然原生態(tài)的破壞。至于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更是男性強力的集中表現(xiàn)。所有這一切都引導男性心態(tài)向非自然非生命化的方向發(fā)展?？傊c體現(xiàn)出對自然和生命的肯定的女性文化相對立的男性文化，其最明顯的特征，便是與自然和生命的對立。
與古已有之的女媧神話不同，太虛幻境和絳珠仙子還淚的神話，完全是曹雪芹的獨創(chuàng)。在太虛幻境神話中主要表現(xiàn)了作者對女性生命文化的肯定和歌頌。天上宮闕自然與塵世不同，無論是人物氣質(zhì)，還是環(huán)境格調(diào)。在此，作者用想象建造了一個與現(xiàn)實社會迥異的理想境界。那里不但情調(diào)高雅，其生存亦與自然和諧?！叭悍妓琛毕恪跋抵T名山勝景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千紅一窟”茶“以仙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烹了”；“萬艷同杯”酒，“乃以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鳳乳釀成”。這些描寫，看似為了鋪陳仙境諸物之奇異，生活之講究，氣質(zhì)之不俗，但在其深層，卻流貫著一種文化精義，即人與大自然生命靈氣的溝通、互滲。大自然的靈秀之氣只鐘于女兒，女兒們自然高貴靈秀。女性與大自然一體化，將女性與萬物生命神秘互滲，正是對女性是原始的生命力的確認，也是對女性文化即生命文化的崇拜⑻。與此相反，《紅樓夢》的現(xiàn)實體系，處處表現(xiàn)了男性文化對生命的任意損害：奴仆可以隨意買賣，注定要遭受凌辱和打罵，甚至被誣致死；女性被強制接受男性文化，使女性的人格尊嚴和精神自由受到了壓抑，甚至生命本身也受到戕害。作者通過小說現(xiàn)實系統(tǒng)與太虛幻境的對照，顯示其對女性生命文化的肯定和對男性文化的批判。
與頑石通靈相并而出的絳珠還淚之說，在敘述時雖為一體，究其含義，則是另一則神話。頑石通靈得女媧之力，絳珠化人則由自然而生，是自然生命化、生命自然化的證明，體現(xiàn)了女性生命的自然性。這與太虛幻境神話體現(xiàn)出的女性生命文化的特征相一致。同時，在這一則神話中作者又表達了他對兩性之間情感形式的思考。與現(xiàn)實中納入功利主義的理性軌道的男性情感形式不同，絳珠仙子對男女愛情的處理完全是情感化的，明顯具有非理性非功利性的傾向?！白约菏芰怂曷吨荩也o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如果說這是知恩報恩，那已不是可用“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來衡量，即以量的多寡來衡量的了。作者以他的奇思妙想創(chuàng)造出以淚還露這種奇特的還報方式。這是絳珠內(nèi)心郁積的情感以非理性方式進行的表達。她游于“離恨天”，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是情感的化身?！斑€淚”神話的深層意義，正在于作者要用女性非理性非功利性的愛情觀來否定男性理性功利性的愛情觀。女性視愛情高于一切，等同于生命。而男性，除愛情之外，同時還關注著仕途經(jīng)濟，倫理綱常，把愛情納入了理性的軌道。
不僅絳珠如此，太虛幻境里眾仙姑也各各主情，這從她們的道號即可略知，如：“鐘情大士”、“癡夢仙姑”、“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與此相映照的是所轄各司，如：“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雖名目不一，但主情皆然。說太虛幻境是一個情感的世界，一點兒也不過分。作為眾仙之首的警幻仙姑，雖沒有以“情”、“恨”名之，但在她身上也同樣體現(xiàn)了女性情感文化的特征。她毫不掩飾地對寶玉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與現(xiàn)實中人們對寶玉的評價大相徑庭。她帶寶玉游覽仙境，目的雖是為了讓寶玉走出“迷津”，但這顯然是受寧、榮二公之托，才作出這種違背自己意愿的“警戒”之事。本來是去接絳珠生魂，卻臨時改變主意；本來愛寶玉之淫，卻因他人之托而改變態(tài)度。這正顯示了女性心慈情軟的“無原則性”，一經(jīng)寧、榮二公之魂“剖腹深囑”，便大發(fā)慈悲，不忍寶玉“獨為我閨閣增光而見棄于世道”。這“無原則性”正是女性重情感輕理性，重協(xié)調(diào)摒對抗的女性情感文化的特征。書中一虛一實， 與太虛幻境相映成趣的是小說現(xiàn)實系統(tǒng)中的大觀園。這里雖然也是女性的“王國”，但已經(jīng)受到了外界男性文化的浸染，再不是封閉的女兒國。只是與外界相比，在特權(quán)的庇護下相對較多地保留著純潔的情感成分而已。現(xiàn)實中的寶黛愛情，仍然延續(xù)著幻境中的“木石前盟”，不染功利的色彩，承接著幻境中女性情感文化的特征。他們之間的愛情，以男女間的自然吸引和感情志趣上的協(xié)調(diào)為基礎，以對男性文化的共同背叛為前提。作者用他們兩人的愛情的非功利性特點批判了功利主義的男性文化，批判了男性文化被扭曲了的情感處理方式。寶黛的“木石前盟”代表了女性情感文化的傾向，而釵玉的“金玉良緣”，則代表了男性文化對男女情感的處理方式。作者以“木石前盟”對“金玉良緣”的否定，表明了作者對寶黛愛情的頌揚。
女媧補天、“絳珠還淚”和“太虛幻境”三則神話從不同側(cè)面，說明了女性文化的幾個本質(zhì)特點。三則神話對女性的創(chuàng)造力、生命形式和情感形式給予了肯定。當男性文化把女性的創(chuàng)造力扼殺盡凈時，社會也因失去另一半的推動力而使其發(fā)展受到阻礙。作者在此實際上提出了解放女性創(chuàng)造力的社會問題。當男性文化把人類引向徹底違反人的天性的道路時，人類就開始意識到社會需要女性生命文化的校正。同時，情感是人天性的一個方面，男女情感的產(chǎn)生也是男女間的自然相悅，也是生命形式的一種。女性非功利性的情感文化也是女性與自然諧和一致的生命文化的一個方面。男性文化對情感的功利性處理，也是對男女情感自然性的違背。當男性功利性文化發(fā)展到徹底違背人的自然情感時，也需要女性情感文化對這種功利性文化和扭曲的情感處理方式加以糾正?？傊髡哂眠@三則神話突出表明，在這個特定時期，女性文化相對于男性文化的優(yōu)越，同時在小說的現(xiàn)實系統(tǒng)中具體展現(xiàn)了在神話系統(tǒng)中已經(jīng)暗示的思想主題。
人類進入父系社會之后，男性文化逐漸走向獨尊。文化的理性主義和功利性特質(zhì)的無限膨脹，不僅使人類自身的情感和本能，成為理性和功利主義的附屬物，甚至受到徹底否定和完全抹殺。人的需要是多方面的，功利主義的滿足并不能實現(xiàn)人的全面要求。當人類的一切思想和活動都以功利主義和理性主義的絕對尺度去削足適履時，其負面作用就充分暴露了。當自然作為人類的敵人還未被徹底征服時，人類便早已開始了以自己為敵的戰(zhàn)爭。男性文化的征服性永遠不會滿足于沒有“敵人”的平靜。部落與部落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從未真正停止過。所謂的和平只是戰(zhàn)爭之后短暫的喘息而已。并且人類通過實踐和研究所獲得的知識，往往最先運用于戰(zhàn)場之上。隨著人類知識的積累、文明的進步，戰(zhàn)爭級別越來越高，戰(zhàn)場越來越廣闊，戰(zhàn)爭的破壞性越來越大，戰(zhàn)爭對整個人類和全部歷史進程的影響，也越來越具有決定性質(zhì)。男性文化的征服性和破壞性走到極端，將會毀滅人類自身。與此同時，另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也在悄悄地進行著。這就是男人對女人的征服和戕害。當男人把女人徹底排除在社會生活之外時，人類自身的發(fā)展也就受到了嚴重的阻礙。因失去人類二分之一的推動力，人類文明進步的速度大為減慢，并且畸形發(fā)展。此時的人類文明就需要發(fā)生根本的轉(zhuǎn)變，即男性文化將由一種新型的文化取而代之。新的文化類型將是男性文化與女性文化的均衡交融。
三 理想的人格類型
曹雪芹在賈寶玉身上傾注了最強烈的感情。賈寶玉也是作者最富自己主觀色彩的人物。作者通過寶玉形象的塑造展示了他人類未來文化中最理想的人格特征。在賈寶玉身上我們不但可以看到他具有男人的人格特征，同時也可以看到他秉具女性的人格特征——也即是說在他的人格體系中同時具有男人和女人的人格特征⑼。
《紅樓夢》第三回對賈寶玉有這樣的描寫：“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如刀裁，眉如墨畫……睛如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越顯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zhuǎn)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漂亮的外貌，多情的神態(tài)，往往是形容女子的。寶玉豐富的情感，自然的風韻，在形象、神態(tài)上顯然接近女子。作者對其女性化的描寫，并非出于失誤，而是大有深意。與其相貌的女性化相一致的是他裝束的特點。他的裝束精美華艷，與一般男人的簡潔明快不同。即使賈府中的眾小姐和夫人、奶奶的衣飾，幾乎也無法與寶玉的裝束相媲美。他如此打扮，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與女孩子的心理要求相符合。如果說寶玉裝束的女性化還與長輩對他的期望有關，那么他對其居處怡紅院的選擇卻是自己決定的。怡紅院的室內(nèi)擺設精美雅致，色彩明麗秾艷。怡紅院內(nèi)的點綴和周圍景觀也有同樣的特點。另外，第五回寶玉表現(xiàn)出的對賈珍書房頗有用世之意的布置的厭煩和對溫潤香軟的秦可卿臥房的喜好，從一個側(cè)面也說明了寶玉人格的一些特點。賈寶玉對外界事物的變化有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敏感。這一點有類女性?！案毁F不知樂業(yè)”卻“無故尋愁覓恨”，一時“暗自垂淚”一時又“似傻如狂”，見了魚兒會給魚兒說話，見了花兒對花自語。女性常常會對花傷懷，嘆息紅顏易老。寶玉同樣也如此多愁善感，常常對花自語，把紅垂淚，甚至慟倒山坡。
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把他做到的最偉大的事業(yè)炫耀于女人眼前來贏得女人的芳心。寶玉則相反，他懂得如何以溫柔、體貼、寬容、和善去贏得女子的傾慕。他認為成就、名望、金錢和權(quán)力并不比愛更重要。寶玉深藏著對異性的依賴與對男人的厭惡投入了愛的世界。關心、體貼每一位女孩子，同時也從這些女孩子身上得到了心靈的慰藉。寶玉雖為男性，但心理、語言和行為方面基本上已經(jīng)與女兒們?nèi)跒榱艘惑w，“成為女孩子中的一員”，所作所為很合女兒情調(diào)。他對女兒的尊崇和對男人的貶抑，使他自覺不自覺地以女兒的品性標準來規(guī)范自己，進而使他的外在言行表現(xiàn)出較明顯的女性化特征。
比起女孩子來，男孩子都有更強的獨立傾向。早年如母的長姊元春對他的疼愛，和賈母對他的溺愛和縱容，實際上也增強了寶玉的嬌柔、脆弱、膽怯、自卑和依賴。同時，賈政對寶玉態(tài)度的粗暴無理，賈府中其他年長男人的荒淫行為則阻礙了寶玉對“父親”形象、男人人格的模仿和認同。在男人圈子里的不安全感，使他不得不在女人圈內(nèi)尋找寬慰和庇護，這一點更加重了他對女性的依賴心理，進而促使他對女性人格規(guī)范進行認同，甚至厭惡自己的性別。這種心理促成了寶玉最基本的男女觀和他的女性化人格。賈寶玉的女性化人格表現(xiàn)是相當突出的，但他的女性化人格因素是統(tǒng)一于他更為根本的男性人格的。
賈寶玉是一位善于獨立思考，有自己獨特思想的人物。他對生活和世界有自己非常理性的認識。看似不問世事，對周圍的人、事懵懵懂懂，其實他對自己和其他人的歸宿，內(nèi)心極為明白，對賈府錯綜復雜的矛盾是一位冷眼旁觀者。正是因為他對自己、他人和賈府的未來充滿悲觀的認識，所以他才得樂且樂，整日與他所喜愛的眾多女孩子一起廝混，不屑入那“國賊”、“祿蠹”之列，只愿在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環(huán)境中過一天算一天，將來大家散盡，他也化灰化煙，隨風飄散。并且他認為除四書五經(jīng)外，所有著作都是后人編造的，原不是什么圣賢文章。“文死諫”、“武死戰(zhàn)”只是沽名釣譽而已。他的這些思想是極其理性的。如果心中沒有強大的理性，從小就開始接受正統(tǒng)教育，又處在那樣的文化氛圍中的他，怎能會對此有深刻的洞察？他從來就對女孩子曲婉附就，女孩子們做錯了事，他一手包攬，庇護那些無依無靠的丫鬟，對大觀園中的那些姐妹百般逢迎，唯恐與她們發(fā)生不快而不睬自己。但親如手足的寶釵一旦勸他注意仕途經(jīng)濟，他便大動肝火，不留情面，讓對方極為難堪。從這一點看，其個性何等倔強！他對自己的信念何等執(zhí)著！他對女孩子的曲婉附就，缺少剛性，是因為他對女孩子的愛憐、體貼，但若提“仕途經(jīng)濟”則絕不茍且，顯示出其堅定的原則性?！安恍しN種大承笞撻”之后，黛玉勸他“都改了吧”，他仍說“你放心”。話雖簡短，卻充分透露出了他剛毅的個性。自己疼痛難忍反倒勸慰黛玉。其陽剛之氣，于此可見。脂硯齋評道：“有這樣一段語（話），方不沒滅顰兒之痛哭眼腫。英雄失足，每每至死不改，皆猶此耳”⑽。他對女孩子的尊重、體貼也基于對他所接觸到的女孩子的純潔和對男人之污濁的深刻認識之上。他堅信自己的看法，堅信女兒也有自己的人格。他的言行與正統(tǒng)文化對女性的壓迫和蹂躪形成鮮明的對照。正是他對女孩子的尊重和禮讓，才導致他似乎“一點剛性都有沒有”。他以女孩子的處世立身觀念來規(guī)范自己，衡量別人，所以他對大觀園中的眾多小姐奴才一例是呵護愛重，崇奉驕縱，愿意接受她們的支使。他所有的女性化的人格表現(xiàn)不能不說與他對女性的尊重和對女性的要求和才智的肯定有密切關系。在他所生活的普遍歧視女性的社會氛圍中，他能有如此的思想，也足以證明他敢于反抗世俗的勇氣和進行理性思考的能力。寶玉是石頭的化身和憤世嫉俗秉性剛直的作者對石頭的垂青，都說明了寶玉雖表面隨和但骨子里卻蘊藏著頑石一樣耿介的品格。
根據(jù)海登和羅森伯格的《婦女心理學》與榮格的《人類及其象征》等書的觀點，男性心理一般應該具備這樣一些品質(zhì)：理性、原則性、堅定的信念以及承擔義務和責任的勇氣。賈寶玉獨立的理性思考、反抗正統(tǒng)而且永不悔改的勇氣和他堅摯的信念等，這一切共同組成了他男性人格的主體。讀者可以透過他日常生活的表面看到他非常女性化的行為背后支配著他這種行為的男性品質(zhì)。他那女性化人格因素的形成和強化，間接地從他理性的思考、反抗正統(tǒng)的勇氣和堅摯的信念之上獲得了內(nèi)驅(qū)力。
賈寶玉不但作為一個具有較強的理性、原則性、堅強的信念和勇于承擔義務等品質(zhì)的男性形象引人注目，而且同時又因他具有尊重、同情女性，對女性體貼、關懷細膩入微等品質(zhì)而為人所喜愛。這兩種具有不同性別特征的心理素質(zhì)，在他身上同時得到了相當充分的表現(xiàn)?？傊?，他的言行同時顯露出了強烈的男性人格特征和女性人格特征。賈寶玉的雙性化人格特征在其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顯示。在小說現(xiàn)實系統(tǒng)中，寶玉是作者思想的最重要代表，也是作者著力塑造的核心人物。作者讓這一男性主人公接受女性文化，使之言談行為頗類女兒，并認同女性人格。作者借助寶玉這一形象暗示了他的文化理想。
具有雙性化人格特征的人，因為自己身上的異性人格因素而更易了解異性，更易與異性建立一種親密諧和的關系?！澳信p性化——理想的模式”⑾曹雪芹賦予賈寶玉雙性化人格，顯示了他對未來文化中理想人格類型的設計：男性人格特征和女性人格特征將統(tǒng)一地體現(xiàn)于未來文化具體個人的人格體系中。任何個體的人，都應該統(tǒng)一地體現(xiàn)男性文化和女性文化的特征或原則。這種人格才是最理想、最健康的人格。
曹雪芹敏銳地體會到男性文化的極端發(fā)展和絕對統(tǒng)治給人類自身帶來的危害，于是在《紅樓夢》中從不同角度表明了在這一特定時期女性文化相對于男性文化的優(yōu)越性，表明了他對人類未來文化模式的思考：未來文化將是男性文化和女性文化的均衡交融。賈寶玉雙性化人格類型也具有深刻的文化意義。它深刻反映了時代的文化特征，并顯示了在這一特定時期，女性意識的增強和女性解放的要求，預示了未來文化類型的根本轉(zhuǎn)變。
注釋：
1 徐公持《〈宗經(jīng)〉篇衍說》載《文學遺產(chǎn)》，95年第六期
2 馮天瑜等《中華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90年版
3 、10《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4 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第233頁
5 俞平伯《俞平伯論<紅樓夢> <紅樓夢>的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
6《太平御覽》卷七八
7《淮南子 覽冥訓》
8 參閱方克強《文學人類學批評 原型題旨：<紅樓夢>的女神崇拜》，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92年版
9 參閱拙作《一種特殊的性格類型：論賈寶玉雙性化性格特征》載《紅樓夢學刊》，99年第二期
11珍尼特·希伯雷·海登、B·G·羅森伯格《婦女心理學》，范志強、周曉虹等譯，云南人民出版社，86年版
(原載《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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