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物游心，無為大用
——曹宗璠《南華泚筆》研究
周上白
大家好，我是小小貝殼，來自華東師范大學(xué)，很高興在這里與道友們相聚。首先送給大家一句“南無阿彌陀佛”，聞到這句佛號，今生必定成佛。
我今天與大家分享的是我的一篇舊作《乘物游心，無為大用——曹宗璠〈南華泚筆〉研究》。
“乘物游心”出自《莊子·人間世》，原文是“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p>
曹宗璠，字汝珍，明崇禎四年進士，崇禎七年任封丘縣令，清順治十八年，受通海案牽連，幾被殺，著作有《麈余》、《故琴心》、《南華泚筆》等。
《南華泚筆》是曹氏一部雜著體莊學(xué)著作。在本書的序中，曹氏說自己從小喜讀《南華經(jīng)》，因為從中能領(lǐng)悟文學(xué)的奧妙，后經(jīng)世事變幻，見地更為精純，遂深入其義理之內(nèi)核，發(fā)現(xiàn)了《南華經(jīng)》與佛家《金剛經(jīng)》、《華嚴經(jīng)》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于是便將《南華經(jīng)》視作理解二經(jīng)之導(dǎo)引，遂作《南華泚筆》。由此可見，《南華泚筆》是一本以佛解莊、以莊證佛的著作。（按：泚筆，以筆蘸墨，等候書寫之意，用作書名乃作者之謙辭，認為自己不具著述之資格。）
在《南華泚筆》中，曹宗璠發(fā)揮了《華嚴經(jīng)》“三界唯心”的思想，對《莊子》進行了入木三分的詮釋。
曹氏釋《逍遙游》云：“真心無量，人好以知與物斗，小知大知相蓋，得非有蓬之心乎？人而無有知也，則亦無有用也。無知為知，無用為用，豈翱翔蓬蒿間者耶？”
《華嚴經(jīng)·十地品》云:“三界所有，唯是一心?！?/p>
在小乘佛學(xué)，“三界”被視為實存的三種環(huán)境，而非一心所作，而《華嚴經(jīng)·十地品》將“三界”歸于一心，“心”不再只是個體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從而具備了具體共相的時空感，這恰恰與老莊的大道本體論相通。
《逍遙游》篇云：“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p>
《人間世》篇云：“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庇衷疲骸叭私灾杏弥茫獰o用之用也?！?/p>
《外物》篇云：“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p>
《老子·七十一章》云：“知不知上，不知知病?！?/p>
儒家孔子亦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保ā墩撜Z·為政》）
人心的根本弊病，在于迷信“已知”、“有用”，而不知“已知”、“有用”，皆以無量的“不知”、“無用”為根基。莊子認為，正確的用心方式應(yīng)是“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大宗師》）、“假不用者以長得其用”（《知北游》），亦即把“知”、“用”僅僅當作無量“不知”、“無用”的導(dǎo)引，這樣，生命運動才能不失其源頭活水，生命才能做到“恃源而往”（《徐無鬼》）。朱熹亦云：“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币啻艘?。
這種“以知養(yǎng)不知”或曰“以無知知”（《人間世》）的思維方式，在儒家，叫做“致良知”（王陽明），在道家，亦即“逍遙游”，在佛家，叫做“無所住而生其心”。
故曹氏云：“無用為用，是逍遙真宰。《南華》直揭出'心’字，點逍遙作結(jié)。（《瓠種樗樹》）……逍者如春冰之就泮，遙者如飛鴻之若沒。逍則無我，遙則無物，無己無物，而功名冥矣。游者，無所住也。逍遙游者，心之本位然也。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不待西方圣人矣?！保ā督忸}》）
“逍遙游”就是“無知為知”、“無用為用”的“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金剛經(jīng)》），莊子與釋迦牟尼在這里拉上了手。
再看曹氏所釋《齊物論》篇：“《楞嚴》八還辨見，七結(jié)返聞。文殊指，而明月無留川影。迦葉舞，而大地皆作琴聲。海天蒼蒼，山林翏翏，心境一如，固無心外之法也?！保ā秾懸狻罚?/p>
《楞嚴經(jīng)》是佛家的一部大經(jīng)。釋迦牟尼佛在《楞嚴經(jīng)》開頭部分通過各種方便譬喻，揭示出“山河大地，無非妙明真心中物”的奧義；《齊物論》篇開頭部分對“天籟”的生動描繪，亦是南郭子綦“喪我”之后對自己廣大無比的心境的臨摹，正如曹宗璠所說“人能見真心，方得喪我，步步不留蹤，心心無處所。”
在曹宗璠看來，莊子作《南華經(jīng)》，正為哀嘆人人皆喪失了自己生命本有的天籟之音的緣故；為了找回生命本有的天籟，必須揭破生命的本來面目，示人以“真心”。“真心”，亦即莊子所云“真宰”。
如何找到“真心”或曰“真宰”呢？曹氏認為，必須對內(nèi)掃除我相（“喪我”），對外破除物相（“齊物”），找到生命初始的“無”，再進一步把“始”、“無”也舍掉，渾渾沌沌，終身不離，也就找到“真宰”了。到了這種狀態(tài)，就可以“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真正回歸了自己的本然。
我回歸了自己的本然，亦即萬物回歸了自己的本然；我本在萬物中，我放下自我而回歸萬物，亦即萬物本身找到了自己的宗本；而萬物復(fù)歸了其應(yīng)有的存在狀態(tài)，我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大通暢、大和諧，“天地一指，萬物一馬”，三界唯是一心，物論不用去齊，自己也齊了。
這時便是：
參萬歲而一成純，且先參剎那。剎那無斷，則萬歲亦其本際?！斗ㄈA》云：“我觀久遠，猶若今日。”“常在于其中，經(jīng)行及坐臥。”蘇子瞻月夜過白鶴觀，訪裴舜民，空庭竹柏影，如荇藻交橫，此非他，步步蹈著心光耳，固是古今一照。（《齧缺問乎至寓諸無竟》）
這時便是：
停曦無恒照，玩義可忘年，聲化相涵，猶色心不二，寸晷清思，尺錘長古。禪者曾問云：“畢竟如何？”荅曰：“此中亦無畢竟。”閑垂一足，以謝桑陰。（《寓諸無竟》）
這時便是：
盡大地，明皎皎，無有一絲頭可商。蝶耶周耶，一泓清碧，才涉佇思，便起現(xiàn)行，蠕蠕蝡蝡，欠伸已就。玄猿夜哭巫山月，客路原來不可行。（《問景夢蝶》）
很美的句子哈！
按照經(jīng)典物理學(xué)的時空觀，宇宙是由一個牢不可破的時空框架與一個個純粹物質(zhì)的星球所組成，時空絕對，人心是物質(zhì)星球形成之后的歷史產(chǎn)物。
可到了現(xiàn)代，這種觀點受到了挑戰(zhàn)，相對論揭示出，時空相對，量子力學(xué)的“測不準原理”對人心與外境的絕對分離提出了質(zhì)疑，超弦理論更是揭示出宇宙的多維性質(zhì)。
現(xiàn)代物理的發(fā)現(xiàn)響應(yīng)了古老的莊學(xué)、佛學(xué)的宇宙觀、生命觀。莊子與釋迦牟尼皆認為，宇宙——生命系統(tǒng)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時空依心而起，只有相對的意義，只為人對宇宙——生命系統(tǒng)的認識出現(xiàn)了誤解，才使得主體與他的世界隔離了；只要覺悟，人依然能夠回到時空俱泯、心境一如的本來面目。佛家把這叫做“見性”，莊子說得更細，所謂“進道九階”。
《大宗師》篇云：“吾猶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p>
《知北游》篇云：“冉求問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p>
《寓言》篇云：“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也，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人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p>
通過一層層的“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不但可以進入“古猶今”的時空泯滅之境，而且能夠領(lǐng)悟本無生死的至高奧義；此時所見，只是一片純粹因緣的“天籟”之音，萬法從心流出，不再有遮隔。曹氏所謂“步步蹈著心光”、“聲化相涵，猶色心不二”、“才涉佇思，便起現(xiàn)行”，即是指此而言。
佛家的“見性”境界如果用莊子的語言，便是《天運》里“北門成問于黃帝”所描述的那樣：
不過，曹宗璠并沒有停留在“色心不二”的“見性”境界上。在他看來，“見性”后反觀人間的萬相，可以使心體逐漸澄明，這便由《齊物論》進入《人間世》了。
他說：“觀色可以知心，以陽為充孔揚，中藏有盈虧，故采色不定，反求外感以容與其心，所積者銷亡矣。若東郭順子，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是何德也？又若壺子示淵而走，溫雪目擊而存，何可不置之心目間，與人間作鏡?！保ā度碎g世》）
按，在佛家看來，“心”分為“心”和“心所”兩個部分，“心”是能知，“心所”是所知，兩者名雖有二，實則絕對同一；每一次“心——心所”的變現(xiàn)是唯一的、不可復(fù)制的，但此變現(xiàn)過程卻是無窮無盡。此即《齊物論》所云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曹宗璠是晚明人，上面這番言論是針對晚明人一味師心自用而發(fā)。晚明人受心學(xué)末流影響，往往一味強調(diào)“心”的“心所”的對立，而忽略了“心——心所”的一個不斷變現(xiàn)的永恒過程，往往墮入虛無主義之中。
故曹氏在論“心止于符”（《人間世》）時說：“符猶云心所。……符亦何物？一條柱杖子。”（《心止于符》）
曹氏強調(diào)，雖說山河大地皆是妙明真心中物，但真心亦必顯相為山河大地之“符”，方才可知，否則每一次“心”的運動就不完整了。
物之“符”，是明“心”的一個拐杖，必須隨立隨破，方能保持大道“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流通感。
由此可以看出，曹氏頗得陽明心學(xué)的精髓。王陽明一生強調(diào)要在心體的“虛”與世事的“實”之間保持出入平衡（見《大學(xué)問》），可惜其后學(xué)往往不是墮于虛，便是迷于實，失了心學(xué)的本意。
故曹宗璠又感嘆道：“夫抱虛而游，行天下不見有一人也。且離人獨立者，又慹然入于非人也。何以標之曰人？愛惡攻取，利害斗爭，亦曰人耳人耳。何以大力者挈而舉之曰：世?；蛟唬河幸蚬?，斯成世，善惡酬報，本業(yè)如輪，三世畢具?；蛟唬河心芩钩墒溃鶋m對觸，惟力所造，遂起現(xiàn)行。或曰：有克治斯成世，凈染差照，爰立剎土，克盡則銷。于是攬宿業(yè)，如種生芽，起現(xiàn)行，如志動氣，分凈染，如形隨影。三界惟心，覺王論之詳矣。顧一心之清凈，可以頓超，群心之積志，由乎曲牖，誠建出世之大覺，必提入世之精心。如懷嬰兒者，燥濕以身代，如送親喪者，踴躃不自知，此般若之門，即是慈悲之路。然豈智杜悲航，悲增智障，各相妨也哉?。ā度碎g世》）
這段文字略有些費解，我翻譯一下，曹氏是在說：真正能“乘物以游心”的人，天下一個也找不到，而刻意逃世者，又往往弄得自己人不像人。世間所謂“人”，到底是指什么？愛恨情仇、打打殺殺罷了。既然如此，為何大覺悟者又如此強調(diào)一個“世”字呢？
第一，“世”是因果造成的，善善惡惡的業(yè)力如同車輪一樣旋轉(zhuǎn)，三世形成了；
第二，“世”是能所造就的，六根與六塵相接，彼此激蕩，世界穩(wěn)固了。（按：此即《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
第三，“世”又是被不斷改造而變化的，覺心舍染趨凈，五濁惡世亦可究竟涅槃。（按：這是佛家凈土法門的來源。）
這三種“世”之成因，其實是一個過程：業(yè)力顯發(fā)，變現(xiàn)世界，再以覺悟?qū)χ沃?，一切皆是一心之作用?/p>
只是，一個人可以憑借自己的悟性而頓超塵累，而群體的覺悟大業(yè)，就是一條無比曲折的道路了。所以，真正建立出世大愿的覺悟者，必然懷有入世度生的精志切愿。正如抱孩子的人，無論多么骯臟，皆以自身代之；為親人送終的人，頓足捶胸大哭，亦必出于天然。真正的智慧，其中必含慈悲，所謂“悲智雙運”，為什么讓兩者各自相妨呢？
曹氏這段文字，精細道出了我們這個“世界”的成因，并指出，欲改造這個“世界”，必須把個人的覺悟與眾生的業(yè)力結(jié)合起來！
那么，這個“世界”，我們又如何具體轉(zhuǎn)化它呢？
曹宗璠接著說：“自藏識顯為真如，真則一無所有，如則遍與之然，則虛之一言，印萬法之宗。虛者，真如之性也。識受薰變，成根身器界，遇物現(xiàn)前，帶影成相，亦即帶如相而起，是在相而不離如也。由是暴人，亦吾心之暴人也；虎馬，亦吾心之虎馬也；山木膏火，亦吾心之山木膏火也；人道陰陽，亦吾心之人道陰陽也；名根爭器，亦吾心之名根爭器也。心與物如，物與物如。物與物如為如如，心與物如為如如智。以如如智入如如，如既渾融，智復(fù)何有？于是因果之世寂也，種子凈矣；能所之世寂也，覺明凈矣；對治之世寂也，變化凈矣。世軸既隳，人相亦冥，惟一性光，結(jié)成法界。何漆園非給孤之園？何濠上非恒河之水？因緣既合，燭穗交光，泚筆茲篇，筦爾而笑?！?/p>
解釋一下，曹氏這是在以唯識理論解釋世界起源?！安刈R”即是“阿賴耶識”，又稱第八識，其中藏著眾生多生業(yè)力的種子?！罢嫒纭奔词恰暗馈?。阿賴耶識變現(xiàn)出真如法界，一無所有的“真”就顯相為普遍存在的“如”，一言以蔽之曰“虛”，此乃真如之性。故《人間世》云“唯道集虛”。
阿賴耶識受到熏習(xí)，變現(xiàn)出六根、身體、器物、空間，由隱至顯，而成物相，實在之“物”卻有虛無之“如”相隨。
故暴人是我心中的暴人，虎馬是我心中的虎馬，山木膏火是我心中的山木膏火，人道陰陽是我心中的人道陰陽，名根爭器是我心中的名根爭器；物與物看似有僵硬的間隔差別，其間卻有虛靈不昧的“如”一氣貫穿，心與物之間亦然。
萬物一體即“如如”，心知此理即是“如如智”；以無遮隔的“如如智”進入無遮隔的“如如”，“如如”便與“如如智”渾然一體。此即《養(yǎng)生主》云“以無有入無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于是扭曲的因果沒有了，藏識中的種子也就清凈了；虛妄的能所也沒有了，也就無所謂覺與不覺；因果與能所消失了，也就無所謂改造世界。只有一片心光，構(gòu)成純粹自然的“法界”，這樣，莊子的漆園與佛陀的給孤園，也就沒什么差別了。
曹氏這一段話，有《齊物論》“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的意味，也有《養(yǎng)生主》“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的意思，但在更深的意義上，他發(fā)揮的是《金剛經(jīng)》第三品的思想：
“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p>
《老子》第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夫物蕓蕓，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亦是此意。
《莊子》里也有類似的說法。
《在宥》篇寫黃帝見廣成子，尋求救世之道，廣成子否定了黃帝的苦身焦思，對他說：“我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入于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p>
廣成子意謂，既然我與你黃帝皆是天地陰陽所化，本為一體，那么我就可以通過自己的修身改變你與天地陰陽的狀態(tài)；我只要守住我心的一片純和，你與天地萬物都會走向光明的前途。
《老子》二章云“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也是這個意思，只是往往被后人看成可以人為運用的政治策略罷了。
這就是道家的“無為大用”，是道家學(xué)說最深邃的地方！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曹宗璠是一位對佛道學(xué)說都有著深刻領(lǐng)悟的學(xué)者。其所著《南華泚筆》用《華嚴經(jīng)》的“三界唯心”說巧妙地揭示出《莊子》最空靈闊大的一面，闡明了佛道兩家“無用之用”的化世大用。
小小貝殼的分享就到這里，歡迎各位道友批評指正。謝謝大家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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