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四娘的話你聽過嗎？你一直都沒聽進(jìn)去！”楊氏有些怒了：
“到了八月份，你設(shè)計的這個屋頂肯定要被大風(fēng)掀翻！到時候四處都要漏雨，不要說西墻，東壁這兩匹馬到時候也保不??！你信不？！”
杜甫的眼神穿越屋梁，從幾處稀疏的茅草中仰望著星空，沒有回答。
壹：鵝溪絹
畫家韋偃來到草堂時，應(yīng)是公元760年春夏之交。
這一年本是唐肅宗李亨乾元三年，閏四月后，肅宗大赦天下，改年號為上元。
上元元年春夏之交時，大唐帝國依然戰(zhàn)事不斷，李光弼和史思明還在西北和洛陽附近持續(xù)鏖戰(zhàn)。西南成都周邊的局勢暫時穩(wěn)定。www.gyguarantee.com
杜甫卻是個操心的命。他不光要為家人操心，也要為古人操心，更要為外界的政治局勢操心。
草堂落成后，他似乎對這田園牧歌的日子不太適應(yīng)。除了要琢磨自己和妻兒的溫飽外，還一直擔(dān)心著遠(yuǎn)方杳無音信的弟妹，這種牽掛讓他的日常生活過得很狼狽、形象很糟糕：“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
不僅如此，老妻楊氏想有兩匹良馬的心愿，也壓得他逐漸喘不過氣來。
好在，韋偃來了。
韋偃來到草堂時，應(yīng)是公元760年春夏之交。
來時，他哼著一首流行歌曲：“我從遠(yuǎn)方趕來、恰巧你們也在...”
他在東面墻上畫畫的時間不長，畫完后和老杜喝酒的時間卻很長。
醉醺醺地離開草堂時，他哼著同一首歌，不過是另外幾句：“不虛此行呀、驚鴻一般短暫...”
這幾句歌詞讓杜甫有些莫名傷感，像是勾起了一些往事，也透著對未來的迷惑?？粗f偃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不由說了句：“青春真好”。
說完后，又依稀聽見韋偃的歌聲從前方的麥田里、菜園里繼續(xù)飄來：“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最后一句歌詞讓老杜有些狐疑，這歌到底要表達(dá)啥意思呢？
返回草堂后，天已經(jīng)黑透。一家人破例點了四根蠟燭，整整一面東邊的墻壁都亮堂起來，下午畫的馬還在。
一共兩匹，一匹正在吃草，另一匹正在嘶鳴。燭光搖曳中，它們看上去并不是靜態(tài)的，那匹臥著的似乎正在咀嚼，而那站立的像是正要邁動四蹄，奔向千里之外。
韋偃這兩匹馬畫得如此傳神，讓杜甫產(chǎn)生了更為豐富的聯(lián)想，他認(rèn)為詩歌的立意不能像小韋隨便哼的那幾句流行歌曲，意義要拔高些，要有詩外之意，比如他給小韋寫的詩中，就流露了自己希望擁有兩匹良馬，然后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偉大抱負(fù)。
對著東墻上燭光中的馬，他心里又念了遍：“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然后說：“詩嘛，就是應(yīng)該這么寫的！”
而在楊氏和娃兒們看來，這么美麗動人、又有增值空間的形象，家里應(yīng)該多留一些才是。
她們一致要求杜甫繼續(xù)約請韋偃，再來畫上幾幅。
但，畫在哪里呢？
一家子茫然四顧，發(fā)現(xiàn)并沒有多余的、像東邊這么一大片白墻了。其余的幾面墻壁不是被各類雜物堆集、遮蔽，就是只糊上了泥巴、坑坑洼洼地，完全不能做畫。
老杜伸手指向西邊，說，“把這面墻角的簸箕、鋤頭、爬犁、蓑衣什么的都挪走，再騰出一面墻來，明天就糊泥抹灰，后天粉刷。”他為這個計劃有些激動。
但老妻這次顯得很有主見：“黃四娘的話你聽進(jìn)去過嗎？！你從來不聽！”
楊氏有些火了：“到了八月份，你設(shè)計的這個屋頂肯定要被大風(fēng)掀翻！到時候到處都要漏雨，不要說西墻，東壁這兩匹馬到時候也保不??！你信不？！”
老杜的目光穿越屋梁，從幾處稀疏的茅草縫中仰望著星空，沒有回答。
楊氏叫上一個娃，跟著她拿上根蠟燭，兩個人進(jìn)到里屋翻騰了半天，然后抱出了一匹雪白的絹布來。
那是四川鹽亭縣鵝溪出產(chǎn)的鵝溪絹，是一種精美的絲織品。楊氏和娃兒們在燭光下將絹布展開，輕輕抖落上邊的灰層，那一大片錦繡發(fā)出一片凌亂的光斑，晃得老杜的眼前一片白花花的。
“這是要作甚？”他問。
“請韋偃畫??！”楊氏說。
“這么好的絹啊，不可惜嗎？咱們還是留著做床被子，再給娃們縫幾個斗篷，成都這邊冬天也要下雪的，”他說。
但楊氏很固執(zhí)：“聽我的吧，韋偃的畫，今后會升值的！若是留下一幅，咱們再置幾間草堂都不是問題！”
她經(jīng)常展露來自未來的一面，老杜倒不稀奇。但他依然覺得，用“升值”、“買房”一類的詞匯來衡量韋偃畫作的藝術(shù)作品，顯得價值觀有些不正確。
跟半個月前有關(guān)“馬的夢想”一樣，楊氏“庸俗”的論調(diào)似又刺痛了老杜的心，他本來想發(fā)火，但又望了望茅草縫隙中的幾顆星星，將“庸俗”兩個字兒吞了回去。
低下頭，問老妻：
“那，這次你要讓他畫幾匹嗎呢？我記得他曾畫過一幅牧馬圖，有1200多匹馬呢，這匹布，好歹也能畫上個500匹，”
“愚蠢!”老杜還沒說完，就被楊氏給喝斷：
“不是畫馬！讓他畫松樹！你曉得吧？！世人只知道韋偃畫馬，其實他的松樹更值錢??！”
貳 韋偃
離開草堂后，韋偃走得很匆忙，他沒有選擇走正經(jīng)的路，而是穿過了幾處果園、橫插了幾片菜地和一方麥田。
他慌不擇路，是擔(dān)心9點過后城門一關(guān)就回不了家。
倒不在乎在外邊露宿一夜，成都城附近也沒有什么大型野獸，這幾年人都吃不飽，野獸們也無心依戀這類大城市了。若是夜晚涼的話，返回老杜的草堂去借宿也是選項之一。
但今晚他必須得回去。
抱著“今晚要回家”這個堅定的信念，他一路踉蹌地跑向西門。
韋偃穿過那幾根高大的石筍時就摔了一跤，但他又爬起來繼續(xù)沖刺。等他趕到西門時，是晚上在8：45分。高大的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在大門的右下部還留了一個小門。幾個守城的兵打著燈籠，正準(zhǔn)備收拾東西下班。他們叫住韋偃，按照慣例應(yīng)細(xì)細(xì)盤問他一番，這樣可順便也收點“開門費”。
還沒等他們湊近，就發(fā)現(xiàn)這個渾身沾滿菜葉和泥土的人散發(fā)著一股酒味，那種劣質(zhì)土酒與人的腸胃產(chǎn)生充分化學(xué)反應(yīng)后散發(fā)出的味道，使他們失去了與韋偃對話的勇氣。
城里的夜晚其實比城外還要黑，彎彎曲曲的巷子里沒有幾家亮著燈火。在巷子里的青石板上，韋偃又摔倒了4次，撞了5次牌坊，敲錯了2次大門。終于在第3次時，找對了自己借住的院子。
韋偃敲響借住的院門時，已經(jīng)是晚上9：30分。有了前2次挨罵的經(jīng)歷，這一次他敲得很矜持。
房東都睡了。開門的是自己的老婆。
老婆講話同樣也很小聲，但中氣十足。她第一句話是個問句：“借到了嗎？！”
這四個字，讓韋偃的酒醒了一半，“先進(jìn)去，再說?！?/p>
他先回到角落中的小屋，老婆跟在后邊，給他打了盆井水洗臉。
坐下后，挑著燭芯，又問：“借到了嗎？錢呢？！”
韋偃繼續(xù)用冷毛巾敷著臉，支支吾吾地回答：“沒，嗯，有，沒有。”
“你還有臉回來！”老婆跳起來，一把扯過他臉上的毛巾，甩在盆里。濺出的水撒了韋偃一身。
這讓他的酒全部醒了。
韋偃酒醒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心中有了些底氣，神情恢復(fù)了些自信。
“看你做的好事！”一邊裝著埋怨，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張疊著的紙，紙的一部分已經(jīng)被衣衫浸濕了。
老婆看他像是從懷里捧出了極貴重的物品，也陪著個小心問道：“這是啥？”
“這就是錢?。 表f偃說。
他從容地把蠟燭挪開，騰出一面桌子來，將這紙鋪妥帖，仔細(xì)端詳。
老婆不認(rèn)識幾個字，問他：“你見著你堂兄啦？堂兄來信啦？”
“這哪是堂兄的信啊，這是杜甫的詩！”
“杜甫？他也就擔(dān)任過左拾遺嘛，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被貶到華州任司功參軍了啊？他不是去年就離職了嗎？他的詩又值幾個錢，還不如讓你堂兄韋應(yīng)物給咱們寫幾首，倒能換幾個月房租的，”老婆有些失望，憋著嘴。
“你懂啥，老杜的詩，今后鐵定會升值的，不要說這么一首專門為我寫的詩，他隨便一幅字都要值好幾十個這樣的院子！”
“那，他比你堂兄韋應(yīng)物還厲害啦？”
“當(dāng)然，我堂兄的詩雖然也好，但老杜今后會被人尊為詩圣！詩圣！詩圣！你曉得吧！會和李白齊名的！”
老婆的眼睛有些放光，“雖然這詩有部分字我不認(rèn)識，但有關(guān)理財我也是系統(tǒng)學(xué)習(xí)過的。按你這么說，現(xiàn)在是個收藏杜甫的好時機，他們家經(jīng)濟狀況如何?。柯犝f剛蓋了院子？”
“窮！所以今天在那草堂，看見他們家那情況，就一直沒有開口提借錢，”韋偃心里的石頭有些落地了，但看老婆的神色還是有些狐疑，繼續(xù)說：“咱們讓他再給我寫一首詩？要讓今后的美術(shù)史上都留下我畫名？”
老婆似乎理解了韋偃的思路，點點頭：“對的，有了名聲，錢自然就會來了。但是，你怎么有辦法讓老杜再寫一首嗎？我聽說他的性格有些倔呢?！?/p>
這個問題提出后，韋偃沒有回答。
兩人倒是不吵了，但他倆這夜都沒有睡踏實。
叁 一本正經(jīng)的補充資料
在對唐代鞍馬類畫家的總結(jié)中，人們認(rèn)為韋偃是一位與曹霸、韓幹等齊名的鞍馬畫家。比如北宋晚期重要的文字學(xué)家、書法家黃伯思評論說：
“曹霸之馬，精神優(yōu)于形似；翰幹之馬，形似勝于精神；至若韋偃，則二者調(diào)和”。他們?nèi)嗽诠P法方面也有類似。（杜甫在兩年后重回成都時，曾與曹霸有過交往并留下詩作。有關(guān)曹霸和韓干的內(nèi)容可參閱：《從長安的清晨到浣花溪的春天，杜甫的美術(shù)評論和他的畫家朋友們》。）
韋偃的繪畫成就并不局限于“鞍馬畫家”一類。從杜甫所寫的《戲為韋偃雙松圖歌》中，我們亦能管窺其在山水、人物畫方面的成就。
據(jù)晚唐時期朱景玄編撰的《唐畫斷》中描述，韋偃為京兆人，寓居于蜀。而在另一位唐人張彥遠(yuǎn)的《歷代名畫記》中，將韋偃寫為韋鶠，鶠字讀音也為：yǎn，但意義有所不同，有鳳凰別稱之意。在后人編撰的畫史中，大多沿襲或直接引用了朱景玄的記載，本文也沿用韋偃。
張彥遠(yuǎn)記載稱：“韋鑒（弟鑾、子鶠）。韋鑒，工龍馬，妙得精氣?！币馑际琼f偃的父親名韋鑾，他的大伯父名韋鑒，均為畫家。
而據(jù)當(dāng)代學(xué)者傅璇琮考證，韋偃是韋應(yīng)物的堂弟。韋應(yīng)物的父親，便是韋偃的大伯父韋鑒。
韋偃與杜甫的交往可能從安史之亂前，在困頓長安時期就開始了，正因為彼此知根知底、交情很深，杜甫索畫時也絲毫不客氣。尤其是在幾乎同時所作的《戲為韋偃雙松圖歌》中，老杜表露地更加直接。后人評價老杜這首詩作，與其說是題畫詩，還不如說是一首“乞畫詩”。
他在其中對韋偃說自己早已準(zhǔn)備好了一匹“東絹”，要請韋偃在上邊為自己畫松樹。此處提到的東絹，是指四川鹽亭縣鵝溪出產(chǎn)的鵝溪絹，是非常精美的絲織品。整首詩讀完，我們就能體會老杜潛在的意思是，既然夸贊了你的畫技，那么在我這匹東絹之上，也得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喔。
對很多享有盛名的畫家們來說，總會面臨這個尷尬的問題：被人索畫。
畫還是不畫？畫什么題材，畫多大尺幅？收不收錢，收多少錢？畫得別人不滿意怎么？畫得自己不滿意怎么辦？
一旦有人索畫，這一大堆問題便會立即涌現(xiàn)。
但對于那種交往很深、意氣相投的朋友則是例外。
畫家韋偃和詩人杜甫就是這么一對朋友。
杜甫向韋偃索畫時毫不客氣，韋偃為杜甫畫畫時也毫不含糊。
附錄1
本文寫作所參閱書目：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杜甫全集校譯》
吉林出版社 騰固著《中國美術(shù)小史.唐宋繪畫史》
中華書局 傅璇琮著《唐代詩人叢考——韋應(yīng)物系年考證》
中華書局 陳師曾著 《中國繪畫史》
附錄2
本文所涉及的杜甫詩作：
《遣興》
干戈猶未定，弟妹各何之。
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
地卑荒野大，天遠(yuǎn)暮江遲。
衰疾那能久，應(yīng)無見汝時。
《題壁上韋偃畫馬歌》
韋侯別我有所適，知我憐君畫無敵。
戲拈禿筆掃驊騮，歘見麒麟出東壁。
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當(dāng)霜蹄。
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
《戲為韋偃雙松圖歌》
天下幾人畫古松，畢宏已老韋偃少。
絕筆長風(fēng)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
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回高枝。
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
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住著。
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
韋侯韋侯數(shù)相見，我有一匹好東絹。
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凌亂。
請公放筆為直干。
附錄3
有關(guān)本文插圖：《游騎圖》唐代 佚名 絹本設(shè)色 縱22．7厘米 橫94．8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圖畫貴族子弟騎馬去打球游玩的情景，反映了當(dāng)時仕宦人家的生活風(fēng)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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