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以鮮
天寶三載(744年)夏天,杜甫和李白終于見面了。
兩人相見的地方,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就是在洛陽,也有人認(rèn)為是在陳留或梁宋。我認(rèn)為在洛陽或陳留初見的可能性較大,之后才有梁宋之游。按照郭沫若的考證,這一年李白在陳留迎娶他的第四位人生伴侶,武則天時當(dāng)過宰相的宗楚客的孫女宗夫人(前妻許氏已于幾年前去世)。而此前,杜甫剛剛給最愛的姑姑守完孝。兩個一喜一悲的人,有可能是在陳留初遇的。
必須相見的人的相見,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
詩人聞一多這樣再現(xiàn)那激動人心的一刻:“我們該當(dāng)品三通畫角,發(fā)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里,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jì)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象,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么,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歷史性的相見,像極了兩顆燦爛星座的相會。
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寫道:“乞歸優(yōu)詔許,遇我宿心親?!焙靡粋€“宿心親”,叫得這么親近,這要是杜甫的楊夫人知道了會怎么想!從“乞歸”(其實是“放還”)一語來看,兩人在洛陽相識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李白比杜甫年長十一歲(也有七歲之說),祖籍隴西成紀(jì)(甘肅天水),祖上一直在西域一帶從事商業(yè)活動,所以李白出生在遙遠(yuǎn)的中亞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城),當(dāng)然那時那片土地還是大唐的安西都護(hù)府。父親李客也是個商人,商人的流動性大,李白五歲時隨父入蜀。李白在詩文中對其家世有過敘述,自稱是漢代名將李廣和晉代涼武昭王李暠之后,陳寅恪認(rèn)為這些譜系基本上是“依托”之詞。在世系方面,杜甫比李白更有來頭,也更真實。
我們的大詩人李白,很快就以他的絕世才情,讓出身頗為高貴的杜甫徹底服氣。
論天賦杜甫不可謂不高,七歲一張口,就是漫天的鸞飛鳳舞。
李白更加早慧,五歲就誦六甲了,十歲就觀盡諸子百家了!
李白是詩人是劍客還是箭客,不僅劍術(shù)好,射箭的技術(shù)一樣厲害,“一射兩虎穿”“轉(zhuǎn)背落雙鳶”(李白《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和杜甫在齊趙時與蘇源明一起“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鶬”相比,更加兇猛。
杜甫自己就很狂,看不上幾個人,這種狂還是他祖父傳給他的。在遇上李白之前,杜甫認(rèn)為他就是最狂的人。見了李白之后,才知道世上還有比他杜甫更狂的人。
在李白的狂中,還加入了幾分道家獨有的風(fēng)骨,杜甫當(dāng)然知道賀知章曾呼李白為謫仙人的典故,杜甫覺得這話一點不虛,李白本來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仙人。這種道骨與仙氣,讓杜甫十分著迷,從中看見了可以對抗死亡的希望——這幾年,杜甫經(jīng)歷了太多的死亡,父親的死亡,姑姑的死亡,繼祖母的死亡。
杜甫還從李白身上看到了一種干凈。剛剛從長安白蓮池和沉香亭過來的人,身上一點兒也沒有官僚味兒。杜甫并不討厭這種味兒,自家就是世代為官的,當(dāng)官是杜家的素業(yè)。心底里杜甫對李白的那段朝廷經(jīng)歷是很羨慕的。李白見識了最高的權(quán)力面目,卻保持了一種骨子里的干凈。杜甫在《贈李白》詩中寫道:“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jī)巧。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币簧硐娠L(fēng)道骨的李白,和杜甫在東都洛陽認(rèn)識的很多人完全不同:那么輕狂,那么坦誠,那么天真,那么可愛,沒有一點兒“機(jī)巧”。杜甫完全被眼前這個“金閨彥”給感染給鎮(zhèn)住了,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個“奉儒守官”世家子,渴望著和李白一起到梁宋去浪游去“幽討”,去神仙居住的地方尋找長生的仙草。
對于這位風(fēng)流倜儻的大哥來說,杜甫除了佩服和景仰,也許還有一絲絲的擔(dān)心。不過,這種擔(dān)心很快就煙消云散了,他要像李白那樣生活,要和李白一起去逍遙?!顿浝畎住房赡軐懹诶疃畔嘁姷那锾欤?/p>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詩中有沒有一絲絲擔(dān)憂呢?我認(rèn)為是有的。但那不是對李白的擔(dān)憂,而是杜甫對自己的擔(dān)憂,其中也包含著對道家的某種質(zhì)樸的質(zhì)疑,世上真的有不死的丹藥嗎?
就在這個秋天,杜甫、李白與高適重逢了。在高適的導(dǎo)游下,三個詩歌兄弟開始暢游梁(開封)宋(商丘)名跡。杜甫在《遣懷》詩的前半段追憶了這段愉快的時光:“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陳留亞,劇則貝魏俱。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云一去,雁鶩空相呼……”廣濟(jì)渠岸邊的宋州水陸交通十分發(fā)達(dá),人口稠密,高樓林立,曾是漢文帝小兒子梁孝王劉武的封地。也是當(dāng)時游賞之士的必到之地。用今天的話說,是人們必須打卡的地方。
杜甫、李白和高適三人一起飲酒論交情,隨口都是才華和藻思,到處都是風(fēng)景,登吹臺懷古,上芒碭射雁,仿佛幾年前的齊趙場景的重現(xiàn)。由于宋州商業(yè)興盛,南來北往商賈云集,也是天下各路英雄嘯聚的地方。刀光劍影,紅塵黃金,俠客恩仇,梁宋的江湖并不平靜。這種江湖氣氛對普通人而言可能意味著不安和危險,但對于李白和高適與此時的杜甫,卻是一種充滿刺激氣味的熱血舞臺。
杜甫、高適和李白三人還是宋州李太守和單父縣(今山東單縣)崔縣令的座上賓,白天在孟諸澤畔打獵,享受大自然的饋贈,日暮時分登上單父臺眺望,晚上在酒樓里一邊痛飲一邊討論著國家大事,關(guān)注邊塞,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感覺梁宋的舞臺都是他們?nèi)齻€人的?!段粲巍吩娭幸灿羞@次三人行表演的精彩片段:“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fēng)云來。桑柘葉如雨,飛藿去裴回。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馀哀?!绷核沃?,高適在《宋中十首》,李白在《梁園吟》中均有回憶,但沒有杜甫寫得細(xì)致寫得深情。
不久,高適決定南游,李白要回他在任城的家。杜甫舍不得和李白就這么分手,決定一起去“拾瑤草”。李杜兩人渡過滔滔的黃河,直奔神仙居住的王屋山。懷著長生夢想的李白和杜甫趕到王屋山去拜訪心中的神仙——道士華蓋君——這位神仙君卻已經(jīng)死了!這個偶然的巧合事件應(yīng)該給李杜兩人,尤其是給杜甫當(dāng)頭一擊:原來,神仙也要死??!杜甫在《憶昔行》和《昔游》中回憶了這段經(jīng)歷。
天寶四載(745年)秋天,杜甫重游舊地魯郡(兗州)。幾年前,他曾來兗州看望父親,現(xiàn)在父親早已作古。杜甫來魯郡主要是和李白見面,然后一起去尋訪高人?!短綇V記》還說李白在任城縣內(nèi)構(gòu)置有一家酒樓,“日與同志荒宴,客至,少有醒時”??磥碓娙碎_酒樓大多是難以經(jīng)營得好的,里面的顧客除了請來的朋友就是他自己一個人在那兒醉生。
在魯郡東蒙一帶,杜甫和李白尋訪了東蒙隱士范居士和元逸人,杜甫作《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和《玄都壇歌寄元逸人》。在這兒,兩人還見到了另一位神仙級的人物董煉師董奉先,董神仙后來又從東蒙到了衡陽。
再痛快的歡聚也要散,再好的兄弟也會分別。
天寶四載(745年)晚秋,杜甫和李白,兩位中國最杰出的大詩人,兩顆星斗就要分開了。
分手的地點在魯郡東邊的石門,杜甫可能暫時住在石門附近。杜甫與李白兩人再一次痛飲,再一次吟詩,再一次互道珍重。
杜甫在石門寫給李白的詩沒有流傳下來,幸好還有李白寫給杜甫的詩。
兩人分手后,李白到了沙丘(山東臨清),寫了第二首給杜甫的詩《沙丘城下寄杜甫》。根據(jù)郭沫若的統(tǒng)計,杜甫寫及李白大哥的詩前后近二十處,專門寫給李白的詩多達(dá)十首。相比之下,李白寫給杜甫的詩就少多了,可以確認(rèn)的實際上只有兩首。
李白《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醉別復(fù)幾日,登臨遍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yuǎn),且盡手中杯。
杜甫起身仰首一飲而盡,脫口吟道: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
兩人強(qiáng)忍住洶涌的淚水,他們都有一個預(yù)感,今生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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