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是公元744年。
那一天,長安古道,高柳亂蟬。李白一襲青衫,腰懸寶劍,背囊里裝著幾十兩金子,走馬出城。李白望著長安,望著大唐帝國最繁華的城市,聽著它緩緩地為自己關(guān)上了城門的那一聲叩響。
在那一刻,李白好像重新回到二十年前,自己只身出蜀于江河之上,看到那煙波裊裊里泛起的明月,云海茫茫里坐落的宇廈,那是他期待著的長安。他寫“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那里將會是他施展鯤鵬之志,扶搖直上的地方,那里終將會成為他書寫傳奇的地方。
那時他還年輕,只有二十多歲,他對一切都是那般無畏,他的情感融系于萬物之間,他寫“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李白是一個情感很充沛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是浪漫的。
然而,當(dāng)他回過頭,樂游原上已沒有了自己縱馬騁馳的影跡,曲江邊也沒有了自己與友人飲酒作詩的歡笑,崔九堂前只留他耳語相傳的故事,岐王宅里再不尋他的傳說。玄宗賜袍、御手調(diào)羹、力士脫靴、貴妃捧硯、醉寫蠻書……這些都已成過眼云煙,從離開起,李白就再也不屬于長安。
西風(fēng),西風(fēng)殘照。李白的身影在斜陽里搖曳著,他不快樂。快樂和浪漫是兩碼事。
在作為皇帝的御用文人的日子里,李白只能用他滿腹的才華寫點歌功頌德或者賞花贊月的文章。他曾陪同皇帝圣駕去華清溫泉宮,也曾為楊貴妃寫宮中行樂詞。
他可以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江湖俠客,他可以是“楚狂人”,但他絕不可以只是一個翰林,曲意逢迎,整天周旋在王侯貴族之間。
也許只有有過對帝國繁華的沉淪,他才能在恍恍惚惚間見到時代背后的瘡痍。他要有更大的作為才對啊!
二、
這一年,是大唐天寶三年,李白被“千金放還”了。盡管他胸中有丘壑,卻無奈世態(tài)炎涼。他注定要轉(zhuǎn)輾于江湖之間,將所有心事和情懷,所有寥落和悲涼,說給山河草木。
李白從長安到粱宋,他遇見到了杜甫。二甫,原來你也在這里。
這是他們的第二次相逢,但是他們不會知道,這也是他們的最后一次相遇。
李白與杜甫的初次相遇是在開元二十二年。
那時李白聲名遠揚,舉手投足間盡顯輕松灑脫,也許就是李白的那么一抬首,杜甫就完全被他迷住了。杜甫所著迷的不僅僅是李白的詩歌,還有李白這個人本身有著的無法言說的魔力。
在兗州,李白和杜甫一同泗水泛舟,一同漫步堯祠、甑山……幾乎踏遍了東魯大地。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對于男人之間的情感也同樣適用。他們,一個要“濟蒼生,安社稷”,一個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
觥籌之間,他們發(fā)覺彼此對人生、對詩歌藝術(shù),在心靈上都有許多相通之處。然而李白對于杜甫的情感,卻又不同于杜甫之于自己。
李白看著比自己小十一歲的杜甫,他可以感受到那股無法阻擋的天才之風(fēng)撲面而來。也許,終有一天,他會與我比肩而立。所以,就讓所有的苦痛我先嘗吧。
在場的還有另一位詩人,高適。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留下了,采仙草,煉仙丹,尋仙人的故事。
高適,這位能夠?qū)懗觥澳钋奥窡o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借問梅花何處落,風(fēng)吹一夜?jié)M關(guān)山”這種慷慨佳句的詩人,當(dāng)時正在這一帶“混跡漁樵”,“狂歌草澤”。簡單點的說,他是個會寫詩的農(nóng)民伯伯。
李白斷然不會想到往后余生,會與高適發(fā)生那么大的糾葛。
三、
天寶四年,秋。
李白與杜甫再次相遇,他們一起策馬奔騰,尋訪友人,一起在友人家置酒摘蒼耳。他們好像又回到了那年于梁園飲酒,泗水泛舟的日子里,一切都是這般無憂無慮。
雖然李白還會在“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中獨自傷神,但杜甫總能使李白開懷暢飲。在朦朧的醉意里,沒有喧囂,沒有荒涼。只有天與地,只有杜甫,只有李白,席床而睡,擁衾而眠。
那夜,他們把酒臨風(fēng),且共從容,將杯中物化作詩句,一字一句唱和。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宿醉之后是離別,李白和杜甫終于也要分手了。
杜甫要去長安,李白在思索自己人生的下一步路。在堯祠石門,李白為杜甫餞行。他們共同感到自己像風(fēng)中的飛絮一樣飄浮不定。今日辭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聚?且對著這石門秋光,再飲幾杯魯酒吧。
歌詞里唱,離別的酒容易醉。在李白和杜甫的離別里,沒有“勸君更盡一杯酒”,沒有“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沒有“替人垂淚到天明”,只有那一句,“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p>
一個浪漫的人,在面對離別的時候,他絕對不會輕易傷感。李白信口吟成《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一詩:“醉別復(fù)幾日,登臨遍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strong>
這一別,是兩個江湖的交迭。
李白杜甫分別后的十年里,他們各自沉淪,杜甫步李白后塵往長安叩功名之名,李白重訪江東,游歷山河,兩人再也沒有相見。
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此時的大唐,如一座將傾的危樓,搖搖欲墜。
李白剛好在廬山躲過一劫,杜甫卻身陷長安三年。面對國家興亡,他們作出了不同的選擇。或者說,是杜甫的詩風(fē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變得更加的沉郁,悲壯,而李白還是那個真性情的李白。
只不過那時,李白已經(jīng)五十四歲,杜甫四十三歲。他們和唐代,都青春不再。
后記:
這次學(xué)校期中考試的試卷上出了一道古詩文閱讀題,題目是將王維的《使至塞上》和李白《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兩首古詩進行對比閱讀,探討詩歌中的“飛蓬”意象的區(qū)別。在試卷分析過程中,我著重對李白的這首詩跟同學(xué)們進行了分析。
我說,同學(xué)們,提到唐詩,就不得不提李白。
程康佳鑫接口道:老師,我會背李白的《將進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p>
我說,不錯,背得很流利。
我問同學(xué)們,李白是一個什么樣的詩人?
有人說豁達,有人說樂觀,有人說豪放……
如果把這些詞語結(jié)合在一起,我想說他是一個浪漫的大詩人。你看。他可以用五色的寶馬和千金的貂皮大衣,拿出去換酒,只為了和你多喝幾杯,同銷萬古愁。這種生活的情調(diào),就是一種浪漫。不管囊中是否羞澀,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他永遠永遠都在舉杯。所以我們可以讀到李白許多類似“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薄澳菇痖卓諏υ?,人生得意須盡歡。”這樣的詩行。
所以我們回到這首詩本身,咱們來讀李白的《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這里面有與友人分別的愁緒嗎?沒有。
“蓬草”這個意象,它象征著無處歸依到處飄蕩的人,遠行的人。對于王維而言,“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里的“征蓬”,這里有他內(nèi)心的激憤和抑郁所在。王維本來在朝廷做官做得好好的,能夠官至右丞,突然被排擠出塞,肯定是不能接受的。而對于李白而言,“飛蓬”,雖指好友離別各自飄零,但這種離別傷懷的情感是被酒藏住的,什么話都不要說了,都在酒里,充滿著豪放不羈與樂觀開朗。兩者在情感的基調(diào)上是決然不同的。
我們分析一首詩的意象所蘊含的情感,既要結(jié)合詩歌本身的語境,也要根據(jù)詩人本身的創(chuàng)作特色和背景。一講李白,我們知道他豪放,一講蘇軾,我們知道他豁達,這些都是與詩人自身創(chuàng)作藝術(shù)分不開的,當(dāng)然,這里面也飽含了詩人的各種遭遇和經(jīng)歷。但有些看似樂趣橫生的詩句,卻藏著深深的悲涼。這些,只有靠我們不斷的去感受,去體驗。
語文,其實是一個生命體悟開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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