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陀氏的《鬼》列為其三大長篇著作之一(這個說法似乎并非公認),作品所體現(xiàn)的陀氏特有的心理分析和意識的寫作方式,讓它在歐洲經(jīng)久不衰。這個長篇由于有個很明確的原型,以及涉及“革命者”的批判,所以長久以來在前蘇聯(lián)背上了許多污名。有人說陀氏通過《鬼》完成了向俄羅斯傳統(tǒng)宗教信仰的回歸。但,也許是著眼點不同,或者我總認為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作家來說,這些評價未免都太具體了。
很多評論家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醉心于病態(tài)的心理描寫,不僅寫行為的結(jié)果,而且著重描述行為發(fā)生的心理活動過程,特別是那些自覺不自覺的反常行為、近乎昏迷與瘋狂的反常狀態(tài)。甚至于有人據(jù)此認為陀氏本身就有病態(tài)的傾向。但是用陀氏自己的說法來說——我只是最高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者,也就是說,我描寫的是人類心靈深處的一切。所以,也許陀氏并沒有信仰什么或者回歸什么,他只是善于挖掘人心底最深處的東西而已。
《鬼》中人物眾多,僅重要角色就有26人,這些人物大致可以分為六大類。
第一類是以瓦爾瓦拉·彼特羅夫娜為代表的舊俄羅斯貴族。瓦爾瓦拉是斯塔夫羅金將軍的遺孀,是當?shù)刈畲蟮牡刂骱妥钣杏绊懥Φ馁F族。瓦爾瓦拉始終是一副威嚴而冷峻,強勢而自尊的樣子,她資助特羅菲莫維奇的小圈子,撫養(yǎng)自家農(nóng)奴的子女,希望為特羅菲莫維奇在彼得堡的新思想知識分子圈子里打下一片天。這種舊貴族做派,對所有人的態(tài)度,就像是高大威猛的獅子看著小獅子胡鬧玩耍一樣。她是省長的親戚,通過省長擁有無可比擬的影響力,她的財富在當?shù)乜烧f富可敵國。她既不熱衷于社交,又保持了必要的輿論影響力。面對當時俄國那紛擾難辨的輿論氛圍,她一方面對新思想新理論絕無拒絕,另一方面又于其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冷眼旁觀。但是她也有死穴,一個是她的兒子尼古拉,一個是在她麾下生活了二十年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舊貴族來說,子女也許代表的是他們的傳承,舊傳統(tǒng)是否能夠傳承,她心里沒底,所以她對兒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斯捷普·特羅菲莫維奇則代表了一種奇特的相愛相殺的愛情。她喜歡有這樣一個裝點門面的知識分子,她也清楚斯捷潘內(nèi)里的俄國傳統(tǒng)底色,但她無法忍受斯捷潘的庸俗和懦弱。對斯捷潘,瓦爾瓦拉是恨鐵不成鋼,她希望斯捷潘引領(lǐng)新思想的潮流,而不僅僅是滿足于她的羽翼,但是斯捷潘讓她失望,于是瓦爾瓦拉經(jīng)常流露出對斯捷潘的蔑視和輕賤。但是,當外人對斯捷潘蔑視和輕賤時,瓦爾瓦拉又會堅決維護斯捷潘的尊嚴。她甚至想過徹底擺脫斯捷潘——為斯捷潘物色一個妻子。直到斯捷潘生命的最后一刻,瓦爾瓦拉才表現(xiàn)出些許的怨恨——
“我愛了您一輩子……二十年!”
她一直沉默不語——約有兩三分鐘。
“可當你打算娶達莎的時候,你還灑了香水……”她驀然用可怕的低語聲說道。
第二類是以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者和知識分子。嚴格說來,書中詳細描寫的這類知識分子有兩類,一類是以特羅菲莫維奇代表的西歐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另一類是以卡爾馬津諾夫為代表的舊俄羅斯文化的知識分子。特羅菲莫維奇是最早接受西歐自由主義思想的俄國知識分子,他曾被人當作導(dǎo)師,被人與赫爾岑這些蜚聲海外的俄國知識分子相提并論。但是他卻并不真正信仰自由主義,又或者說在俄國的現(xiàn)實與西歐自由主義相沖突的時候,他所關(guān)注的并不是思想、文化或者學(xué)術(shù)研究,而是醉心于這種不同于俄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所帶來的光環(huán)。他一方面臆想出自己被當局監(jiān)視和迫害的故事,另一方面又非常擔心自己真的會被當局盯上。一方面以新思想在當?shù)貍鞑ト说纳矸葑跃?,另一方面在二十年的時間里卻完全沒有了學(xué)術(shù)成就。卡爾馬津諾夫則是個文化投機份子,他屈身于舊貴族的羽翼之下,一方面為舊貴族歌功頌德,另一方面把自己變成貴族的文化性裝飾物。
第三類是以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為代表的年輕一代的俄羅斯貴族?!豆怼愤@本書里,我們很難搞清楚到底誰是主角,如果有這么一個主角的話,很可能就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尼古拉是瓦爾瓦拉的獨子,自小聰慧,受斯捷潘的影響(斯捷潘是尼古拉的家庭教師)從小受到西歐自由主義的熏陶,但是這種思想與他本身所代表的俄羅斯的舊貴族階層是無法相融的。于是,這讓這個王子一般高貴聰慧的年輕人徹底陷入了虛無主義的境地。我總認為,陀氏筆下的尼古拉正是代表俄國舊貴族繼承者的困境,舊的文化傳統(tǒng)難以為繼,而新思想?yún)s也沒能夠令人信服的建立,這些年輕的貴族們對傳統(tǒng)文化嗤之以鼻,對新思想也全然不信。他們不知道該相信什么、堅持什么和捍衛(wèi)什么,最后只是一味的落入了破壞性反抗的惡性循環(huán)里。尼古拉行為乖張,生活腐化墮落,行事缺乏底線。他故意墮落、故意浪蕩、故意迎娶低賤可憐的女子,一次次打破禮教規(guī)則、世俗習(xí)慣和道德戒律,一次比一次驚世駭俗。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所作的所有的惡,那些墮落和詭計并不是他的追求,他只是不計后果的往前闖,蔑視一切準則。他做了不可原諒的惡——強奸幼女并且任其自殺——但卻又不是思想上的惡人。他為良心的譴責(zé)而懺悔,可有厭惡懺悔引起的同情。他意圖公開自己的惡行,可又無法忍受被別人誤解為虛偽。他向宗教學(xué)者季洪求救,可又完全不相信宗教性的救贖。他準備放棄一切隱居,卻又發(fā)現(xiàn)他意圖偕同隱居的妻子早已將他誤解為一種偉大的高貴。總之這個人物特立獨行、憤世嫉俗、冷漠無情、蔑視道德、蔑視情感幾乎是一直完完全全的反社會性格(反社會并非一定指做下什么驚天動地的案子才算)這一切真正的真正的問題在于,他找不到他應(yīng)該追求什么。于是,他只能通過毀滅他自己來結(jié)束所有一切。
第四類是以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為代表的政治投機分子和野心家。但凡亂世都會出現(xiàn)一大堆投機份子,公元后第一個世紀前期,以色列地的政治和思想界的紛亂局面,造就了多有牛毛的布道者和先知,只不過最后有一個人在當權(quán)者的協(xié)助之下脫穎而出,那就是耶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是個真正的惡魔,道德淪喪、野心勃勃、恬不知恥。他對陰謀和權(quán)力有著病態(tài)的渴望,用無所不用其極的卑鄙手段操縱所有人,把所有人都變成實現(xiàn)目的的工具。他以革命為外衣,通過徹頭徹尾的恐怖主義手段,意圖制造混亂毀滅秩序。他用宏偉藍圖、封官許愿、挑撥離間和恐怖主義等手段來操縱別人為他所用,但他自己卻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什么理想,似乎只是樂于破壞和操縱。他鼓吹不破不立,不惜砍掉一億顆腦袋,但卻在事發(fā)之前瞞著所有人偷偷離開了俄國。
第五類是以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和尤利婭·米海洛芙娜夫婦為代表的俄國舊官僚。安德烈安東諾維奇是當?shù)氐男氯问¢L,他胸?zé)o點墨,卻喜歡擺出威嚴的派頭,喜歡做紙質(zhì)模型和寫小說。對自己治下省份的亂象視而不見束手無策,經(jīng)常被彼得玩弄于股掌之間。他縱容自己的妻子尤利婭米海洛芙娜,完全沒有盡到省長之責(zé)。他的妻子尤利婭米海洛芙娜極其虛榮又自視甚高,幾乎把自己當成女皇一樣自我崇拜??偸腔孟胱约河心芰ψ龀鲶@天偉業(yè)的大事來,在自我陶醉中淪為魔鬼的工具。
第六類是以“五人小組”、基里洛夫、費季卡、沙托夫等人為代表的普通人。這些人代表了俄國紛亂的思潮,有信仰傅里葉主義的希嘉廖夫、投機主義者利普京、愚忠的埃爾克利等等。他們被彼得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捆綁在一起,用虛幻的“共同事業(yè)”麻痹自己。極端的理性主義者基里洛夫,意圖用自殺證明人才是神,他不是瘋了,他只是瘋狂的將理性主義變成了唯一和絕對的準則,理性主義推導(dǎo)出的極致,就像上帝的告誡一樣,它們其實沒有區(qū)別。沙托夫曾經(jīng)將尼古拉當成精神導(dǎo)師,但是他在這種虛無主義里痛苦萬分,直到他那分開兩年的妻子又回到他的身邊,他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意義。
陀氏在《鬼》當中,逐以批判的了自由主義、理性主義、虛無主義和恐怖主義。
書中斯捷潘組建的那個自由主義的小圈子從人物構(gòu)成來說,有用自然主義打扮自己的老舊的官僚投機者,有僅有熱情而缺乏能力思想上又極不成熟的年輕人,有渴望獨立又缺乏獨立能力的人,有沒有個性人云亦云的懦弱者。斯捷潘作為整個小圈子的導(dǎo)師和領(lǐng)袖。其背后是以瓦爾瓦拉為代表的舊階級。這個所謂的進步思想的圈子,就像是煙草公司贊助的戒煙協(xié)會或者電子煙開發(fā)公司一樣,根本就是舊勢力所作得提前投資罷了。
關(guān)于理性主義,作者得批判最多。由人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到底是好還是壞呢?啟蒙運動帶來了對于理性主義的崇拜,問題時人懂得運用理性才不過萬年,那只不過是人機緣巧合之下在大腦里多出的幾個腦回路,就因為多了那么一點點抽象思維,但人就馬上狂妄的準備接管世界上的一切??墒?,事實上人似乎根本舊沒有理性可言,就像讓人厭煩的論爭——激烈的論爭中誰的聲音大誰就能引起關(guān)注,至于他說的是什么,是不重要。于是,人們往往不是在駕馭思想,而是被思想所控制。人們本能的認為一件事是否可信,在于說這件事的人是否可信。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例子,即人心理的恐懼未必與客觀事實有關(guān),就像即使人人都知道不可能傷害到自己事情,卻都無法抑制因為這件事產(chǎn)生的恐懼心理,例如鬼。人在說話的時候,多數(shù)不僅僅是在表達自己的理性,更多的是在給自己以堅定,讓自己信服,強化自己或者麻醉自己。從歷史上看,一個人的生活越糟糕,或者一個民族越是災(zāi)難深重,就越是固執(zhí)的夢想天堂的好報,就像我們念念不忘的“好人有好報”。而且非理性的虔誠與其反面——極端理性主義——最近,就像熱愛與厭惡最近,愛與恨最近。人生就是一個烏洛波洛斯銜尾蛇,這并不是說它一般所象征的輪回,而是說兩種極端相反的狀態(tài),往往離得比那些看起來相似的狀態(tài)更近。就像民眾對于某位明星的瘋狂熱愛很可能會在瞬間變成憎恨。也許瘋子是最直接的,只有她才真正明白自己愛什么,想要什么,她之所以卑微也許是因為她的高貴,就像虔誠教徒的苦修。而且她并不是想得到什么,就像純粹的忠于自身的卡門。
如果說陀氏對于極端理性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那么對于虛無主義,陀氏幾乎是仇恨的。對任何人來說,真正的虛無主義與瘋子無異。虛無主義否定所有意義,最終讓人世間根本找不到根基和抓手。沒有任何意義在邏輯上來說,就等于任何事和任何意義都沒有存在的必要。小說中,最極端的虛無主義來自于尼古拉,在他看來極端的惡與極端的善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強奸幼女與任何一件豐功偉業(yè),甚至是為人類獻身的行動,有什么區(qū)別?我實在是不記得還有那部作品里看到過如此極致的虛無主義。虛無主義就是沒有任何標準嗎?如果沒有標準,那么就沒有任何禁忌,于是任何事就都是合理的。這種結(jié)論顯然不合理,于是人們往往傾向于用程度來區(qū)分可行與不可行、善與惡、好與壞。但是度也是一種標準,是標準就必須有依據(jù),那么這個依據(jù)由誰說了算呢?康德似乎用自利和他利的統(tǒng)一來解決這個問題,只是這種看法是難以付諸于行動的。我總認為,對虛無主義的抗爭,必須在人的本質(zhì)里去尋找,因為對于我們來說只有這個才是最堅實的基礎(chǔ)。
陀氏對于罔顧人性的恐怖主義行徑也進行了批判。任何國家的社會變革中,從來就不乏鼓吹徹底丟掉傳統(tǒng),完全重頭再來的聲音。但是這如何可能呢?人總是傾向于在極端的一陣風(fēng)似地路上不停的奔跑,每個人似乎都必須大大有所作為才算負責(zé),每個人為了作為不顧規(guī)律和生活本身地生命力,每個人基于改造,說到底不都是自尋煩惱嗎?陀氏說:“上帝不存在的世界是個恐怖的世界,人類的歷史很可能分為兩個階段,一個階段是從大猩猩到消滅上帝,另一個階段從消滅上帝到人類消滅自身?!币驗槿说淖杂山^對不等于為所欲為,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指自我約束。當人曾經(jīng)的約束——上帝——不存在的時候,就像小袋鼠離開媽媽的口袋一樣,必須自己學(xué)會奔走,否則就是自尋死路。有一些思想乍一看非常吸引人,那是因為提出這些思想的人洞悉人性,于是他們空想出來的結(jié)果很誘人,但問題在于他們過于狂妄的試圖取代“上帝”的角色。但是再崇高的目的,只要不擇手段,就不值得歌頌。任何不擇手段的解決方案,本質(zhì)上都不是為了實現(xiàn)人的理想。人類最嚴重的暴行來自于懶。就像短期投資與長期投資的區(qū)別,急于取得收益的商業(yè)行為傾向于短期投資,盡管長期投資可能更加健康有利,于是陀氏說:砍腦袋比改變思想要來的更加容易。陀氏認為人必須為人性賦予高于生存的東西,即使的確存在物質(zhì)性的根源,但那不必然代表人類始終以物質(zhì)性的追求作為最高標準,否則就太可怕了。
陀氏筆下是一群自高自大的瘋子,他們沒有人想一想,他們并沒有權(quán)利決定人應(yīng)該怎么過日子,所有的高談闊論背后,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以為是。更加可悲的是,就因為狂妄的自信,他們被野心家牽著鼻子耍的團團轉(zhuǎn)。
不知道陀氏的文風(fēng)算不算高明的小說寫作方式,就像整整第七個小結(jié),滿滿當當描寫一堆,大量的敘事和細節(jié)描寫,細致而豐富,幾乎無所不包。但是讀者卻陷入云里霧里,所有人都知道肯定有事,但是那會是什么事呢?陀氏的描寫像極了我們的日常,就像我們每天都只看到的表面,而對背后的原因懵懂無知。
作家的偉大往往讓匪夷所思,在“在季洪那里”這一節(jié),陀氏讓尼古拉文件的第二頁信紙消失了,而且永遠沒有再出現(xiàn),為什么呢?因為那是赤裸裸的賣弄丑惡,那只會沖淡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沒有第二頁,文件對于情節(jié)就只剩下推動的作用,讓接下來的討論條件變得成熟。這個時候如果拿出第二頁,就不過是滿足人們的窺陰癖罷了。文中的兩人都像是忘記了有第二頁的存在,反而給人更加奇妙的感覺。用消失的文字寫作,還有比這個更加奇妙的嗎?
陀氏的寫作方式,像極了一種裝配活動。他將人物的行為、動作、表情和話語的種種描寫,都變成了一個個的裝飾物或者插花的原材料,然后將這些裝飾和原料一個個分門別類的擺置成某種看似雜亂實則精心構(gòu)思的過的順序里。這種寫作方式成就的文字,閱讀起來是一種挑戰(zhàn),就像我們的日常生活一樣,你是不會看到與你對話的面前的人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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