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異讀”是漢語方言的普遍現(xiàn)象，文讀音多用于讀書或書面語，故又稱讀書音。例如1861年出版的教會羅馬字上海土白本《論語》《大學》和《中庸》都是用文讀音注音的（according to Shanghai reading sound），可見當年讀書是用文讀音的。白話音用于日常說話，故又稱說話音。在閩南地區(qū)，文讀音稱為“孔子白”，白讀音稱為“解說”。
文白異讀現(xiàn)象有以下幾個特點。
文白異讀現(xiàn)象是指同一個字有文讀和白讀兩種讀音。在同一種方言里，每一個字一般都有一個白讀音，即本地原有的讀音，只有少數(shù)字既有白讀音，又有文讀音。例如“大”在上海話里白讀音是［du6］，文讀音是［da6］。一般認為白讀音是本地原有的讀音，文讀音則來自標準語。就讀音的來源而言，白讀音是內(nèi)源音，即來自本方言內(nèi)部的讀音，文讀音則是外源音，即不是來源于本方言的讀音。文讀音最初用于讀書，后來也滲透到口語中的“文理詞”，即較文的詞匯。例如上海話“大學、大會、大概”中的“大”即用文讀音［da6］，“大門、大風、大碗”中的“大”則用白讀音［du6］。故文讀音并非僅僅用于讀書，口語也用。表1是廈門話文讀音和白讀音的應用實例，文讀音用于文理詞，白讀音用于土白詞。
表1 廈門話若干例字文讀音和白讀音與文理詞和土白詞匹配表
文白讀是語音層次上的現(xiàn)象，用在不同詞匯或場合的白讀音和文讀音在理性語義上是相同的，只是讀音不同、風格也不同而已。如果兩音所表示的語義不同，即不構(gòu)成文白異讀。例如溫州方言的“毒”字有兩音兩義：［d?u8］，名詞，毒物；［dau6］，動詞，用毒藥毒死。此類“聲調(diào)別義”現(xiàn)象普遍見于各地方言。例如在各地吳語里“易”字普遍有語義不同的舒促兩音。舒聲的“易”義為“容易”，是形容詞；促聲的“易”義為“交易”，是動詞性的。“數(shù)”也有兩音兩義，如溫州方言：［su5］名詞，數(shù)目；
訓讀音的性質(zhì)與白讀音不同，不宜與文讀音匹配構(gòu)成文白異讀。用漢字記錄方言詞，有時不用這個詞的本字或原字，而借用一個同義字或近義字來記錄，這個被借用的字即是訓讀字，這個字的讀音仍按本字或原字的讀音讀，稱為訓讀音。如閩南方言借用“帆”字記錄“篷”這個詞?！芭瘛弊旨词窃郑胺弊旨词怯栕x字，其讀音仍按原字讀作［pha?1］，不按“帆”的本音讀作［huan2］，［pha?1］即是訓讀音。訓讀字的特點是皆有原字或本字與之對應，［pha?1］與原字“篷”相對應?！胺焙汀芭瘛笔莾蓚€不同的字，雖然有兩個不同的讀音，但不像文白異讀那樣是一個字的兩個音，故不能構(gòu)成文白異讀。又如梅縣客家話“蝕”字訓讀音［sat8］，原字是“折”，與“蝕”的讀音［s?t7］并不能構(gòu)成文白異讀。有的方言學著作把訓讀音當作白讀音，視為文白異讀現(xiàn)象，顯然是不妥的。
有文白異讀的字在不同方言的常用字中所占的比例不同。如在閩南話里幾乎占一半，據(jù)李如龍的統(tǒng)計，廈門話的文白異讀字有1409個（李如龍 1962）；在吳語里只占不到十分之一，據(jù)葉祥苓的統(tǒng)計，蘇州話里文白異讀字有219個（葉祥苓 1988）。
有的方言白讀音和文讀音的語音系統(tǒng)不同，文讀系統(tǒng)用于讀書。例如江蘇丹陽方言，並定群等全濁聲母平聲字有文白兩種讀音，文讀音近官話，白讀音近周邊吳語?！暗り柗窖蕴幵趨钦Z和江淮官話的交界，讀書音接近江淮官話，說話音接近吳語，文白異讀的字多。讀書音有四個字調(diào)，分別相當于古音的平、上、去、入四聲；連讀不變調(diào)。說話音有六個單字調(diào)（四個跟讀書音的字調(diào)相同），連讀多變調(diào)?！保▍问逑?1980）更有甚者，有的方言的文讀音系統(tǒng)用于與外地人通話，例如浙江的金華方言，文白異讀字數(shù)量比周邊吳語多得多，“梅、三、安、多、瓜、千”等字都有文白兩種讀法。
文白異讀是有對應規(guī)律的。除了個別字以外，哪些字有文白異讀，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廈門話的文白對應規(guī)律有194條之多（李如龍 1962），蘇州話也有9條（葉祥苓 1988）。以下舉例用上海話。
①*見母開口二等聲母文讀為［t?］；白讀為［k］：
家［t?ia1/ka1］：家庭、家長；人家、百家姓
交［t?i?1/k?1］：交通、交際；交代、交白卷
②*見系合口三等韻母文讀為［ue］韻；白讀為［y］韻：
貴［kue5/t?y5］：寶貴、貴賓；價錢忒貴
圍［?ue6/?y6］：包圍、圍棋；圍巾、圍身圍裙
③非、奉、微三母合口聲母文讀為唇齒音；白讀為雙唇音：
問［v??6/m??6］：問答、學問；問路、問問題
聞［v??6/m??6］：新聞、聞一多；聞聞搿朵花
肥［vi6/bi6］：肥料、減肥；肥皂
④日母（除止攝外）開口三等字聲母文讀為［z］；白讀為舌面鼻音：
人［z??6/
日［z??8/
⑤*日母（止攝）開口三等字聲母文讀為零聲母；白讀為舌面鼻音：
兒
耳
⑥*梗攝開口二等韻母文讀音為［??］；白讀音為
生
爭
⑦歌韻開口一等韻母文讀為［u］；白讀為［a］:
拖［thu1/tha1］：拖拉機、拖地板；拖鼻涕
多［tu1/ta1］：多少、忒多；多碗飯
⑧魚韻見系韻母文讀為［y］；白讀為低元音［a］或［E］：
鋸［t?y5/ga6］：鋸子；鋸板
許［?y5/hE5］：允許；辣許、許頭
虛［?y1/hE1］：空虛；五虛六腫
⑨常用特字：
大，文讀為［da6］：大學、大家、大隊、大哥
白讀為［du6］：大門、大碗、大米、大房間
去，文讀為［t?hy5］：去年
白讀為［t?hi5］：到北京去
各地文白異讀的規(guī)律不甚相同。如1.6所列①②⑤⑥條（左邊帶星號者）在南部溫州方言無文讀音。溫州方言有186個字有文白異讀，見表2，其中有122個字（右上角帶星號者）在蘇州方言無文白異讀。
表2 吳語溫州方言有文白異讀的字
漢語的方言紛繁歧異，書面語卻是統(tǒng)一的。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和文化重心是在官話區(qū)，書面語也向來是以官話為標準的。
太學是漢代最高教育機構(gòu)，始于漢武帝。太學置博士弟子，漢元帝時多達千人，漢成帝時增至三千人，王莽時多達萬余人。此后歷代皆有太學制度，后代又稱“國子監(jiān)”，學生來自全國各地。授課往往采取大課方式，聽課人數(shù)不等，最多者可達千人，也有小課堂教學。學習期限最多要七年。太學生學業(yè)期滿后很多都是返回鄉(xiāng)里從事教學工作，或充任地方官吏。學生的方言母語不同，老師授課使用何種方言沒有文獻記載，最大的可能是使用當時的“雅言”。回到家鄉(xiāng)的博士子弟應該就是把最早的文讀音帶到各地的人。
文讀音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是唐宋時代產(chǎn)生的科舉制度。文讀音歷代長盛不衰，現(xiàn)代愈益發(fā)展，更深刻的文化背景則是各地方言中的文讀音更加接近北方話，而北方話向來是民族共同語或標準語的基礎方言。
唐代創(chuàng)設新的科舉制度，是一種公開競選的才智考試制度，它比漢代的“鄉(xiāng)舉里選制”和三國魏晉時代的“九品中正制”都要更公平合理，也給一般百姓以更多的機會?？婆e制度起初只考策論或訓詁，即國家政策的理論問題或古代經(jīng)籍的訓釋。這兩種考試內(nèi)容往往雷同，答卷常常流于空泛，難以考出才智的高低，所以后來改為偏重詩賦（錢穆 1993）。而押韻和平仄的準確與否是評判考卷的重要標準?！白钤缙诘谋彼芜M士考試遵照唐制。晚唐對詩賦的格律要求比較嚴格，落韻的答案一律不及格?！保ㄆ教锊?2016）
詩賦講究平仄，有種種韻律限制，因此讀書人普遍重視字音。詩賦的音韻標準是《切韻》音系，而字音的規(guī)范自然是帝都所在的中原音或北方音。以北方話為基礎的文讀音因而在各地方言里越來越發(fā)達。各地文讀音的形成、穩(wěn)定和發(fā)展大多得益于官方和民間的教育事業(yè)，即由教師傳承，然后進入民間。漢唐兩代國家的公立學校極盛，宋元明清則盛行私立的書院制度，還有大量遍布城鎮(zhèn)和鄉(xiāng)間的私塾，而教師中有一大部分是科舉考試的落選者。
太學是官辦的，古代的書院則多是民辦的。書院始于唐代，盛于宋初。宋代的四大書院是河南商丘的應天書院、湖南長沙的岳麓書院、江西廬山的白鹿洞書院、河南登封的嵩陽書院。明代書院發(fā)展到一千兩百多所，清代書院達二千余所，但官學化也達到了極點，大部分書院與官學無異，如張之洞在武昌建立的兩湖書院、廣州越秀書院等等。書院在中國歷史上存在了近千年，唐宋期間以私人創(chuàng)辦、私人講學為主，元明時官方加強了控制，到了清代幾乎完全官學化，這是書院發(fā)展的總趨勢。各地書院的教學語言未必是標準的官話，因為教師的籍貫五花八門，但是即使是用方言教課，也應該是盡量使用文理詞和讀書音（即文讀音）教學的。
近代在各地流行的地方戲，例如京劇、越劇、黃梅戲等，其語言特點之一是書面語化，即多采用文理詞和文讀音，例如越劇的官白“遇文白異讀時，文讀和白讀可以互換的，舍白讀而取文讀。如‘未’?。踲］聲母，而舍［m］聲母；‘人’?。踷］聲母，而舍
至于當代鋪天蓋地的普通話媒介，更是大大促使方言產(chǎn)生大量新的文讀音。
下面談談“旁讀音”的概念
外源音除了有來自標準語的文讀音之外，還有來自外地方言的“旁讀音”。旁讀音大多來自當?shù)氐臋?quán)威方言。例如溫州話的“卸”有兩讀：［sei5/?ia5］，后一音來自上海話。
“旁讀音”的形成是方言接觸的結(jié)果。例如上海郊區(qū)金山話，本來沒有舌面的［?］聲母，近年來因與上海市區(qū)話頻繁接觸，產(chǎn)生新的［?］聲母，“徐邪象情習謝”等邪母字和從母的“嚼”本來讀［z］聲母，今新派皆讀［?］聲母。
旁讀音不符合本地語音演變規(guī)律，例如溫州話麻韻開口三等（章組）按規(guī)律應讀［ei］，但“卸”的韻母又讀［ia］。
“旁讀音”這個概念或術(shù)語可以與文讀音和白讀音并列，成為漢語方言字音三足鼎立的三個層次。這個概念對于方言歷史層次和方言接觸研究都是很有用的。
旁讀音個案分析
（一）杭州話的旁讀音。老派杭州話字音沒有文白異讀現(xiàn)象，只有極少數(shù)所謂白讀音是例外。但近年來由于大量周邊吳語區(qū)民眾移居杭州，一般吳語的白讀音也輸入杭州話，例如：戒ka5丨江ka?1。對于杭州話來說，這兩個新的字音即是旁讀音。
老派杭州話罕見文白異讀現(xiàn)象，例如“晚米、晚稻”的“晚”字讀
趙元任（1928：83）指出：“別處有文白兩讀的字（家、問、交、江、櫻、角、甲，耳等等），在杭州大都一律取文派的音，白話中取白派音的字甚少。”又說：“杭州人說話頗有點像常州人讀國語白話文。”他在書中聲母表和韻母表上詳列各地吳語的文白讀字音，杭州話無一字有文白異讀情況，即各字都只有一個文讀音。例如梗攝二等字“硬、杏、爭、孟”，杭州話都只有一讀，趙元任特別說明文白讀同音（趙元任1928：83）。
杭州近年來產(chǎn)生的“白讀音”，據(jù)趙庸（2006）調(diào)查，至少有68個，應是來自周邊吳語，不同于一般所說的白讀音。特別是1958年起，因招收大批農(nóng)民進城做工，市區(qū)總?cè)丝谟?949年的62.48萬人增加到1958年的88.44萬人，增長41.55％。這些農(nóng)民即來自周邊吳語區(qū)。改革開放以來，外來人口大增，其中也有一小部分來自周邊吳語區(qū)。其它吳語的使用者與杭州人的交流日益頻繁，也加強了其它吳語對杭州話異讀現(xiàn)象的影響。見表3。
表3 杭州話里的旁讀音與鄰近吳語白讀音比較
（二）溫州話的旁讀音。溫州話麻韻開口三等（除見系外）原讀［ei］，沒有例外，今“車”又讀［o］韻，“卸”又讀［ia］韻。［o］和［ia］即是來自上海的旁讀音?！败嚒钡模踭so1］的讀法僅用于從上海輸入的新事物“汽車、腳踏車、裁縫車縫紉車”等，原有的“車”，如水車、徛車兒童車等，讀［tshei1］。“卸”字原讀［sei5］，后因上海至溫州的海輪航線開通后，上海來的水手卸貨時，帶來“卸”的上海音［?ia5］，從而“卸”字有了新的讀音。見表4和表5。
表4 溫州話麻開三精組的音變規(guī)律及“車”字的旁讀音
表5 溫州話麻開三章組的音變規(guī)律及“卸”字的旁讀音
（三）上海話的旁讀音。上海話的歷史可以分為三個歷史時期，即第一期：19世紀后半期至20世紀20年代；第二期：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第三期：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第四期20世紀90年代至今。上海話里的旁讀音大多是在第三期定型的。例如桓韻（合口一等見組）讀［u?］；桓韻（合口一等幫組）讀［?］；覃韻（開口一等泥母）讀［e］。見表6。
表6 上海話里來自蘇州話的旁讀音
另有些特點則是蘇南和浙北兩地共同影響的結(jié)果，例如古曉母（灰韻）原讀［f］，蘇南和浙北許多地點讀，上海音也變讀［h］。又如縮氣塞音聲母［?、?］變?yōu)槠胀ǖ娜袈暷福踦、t］。再如入聲韻，老上海話原有［y??］和蘇州話或?qū)幉ㄔ挼模踶??］相對應。此韻在現(xiàn)代上海話里變?yōu)椋踶??］，見于“血、缺、月”等字。遇攝合口三等，如“書”字，老派松江話和老派上海話原讀［y］，蘇南和浙北許多地點讀
（四）北京話的旁讀音。北京話（普通話）里有一個來自上海話和廣東話的旁讀音，即［kha］?，F(xiàn)代漢語有許多外來詞最初是通過上海話或廣東話翻譯的。如：卡片（card） | 卡車（car） | 卡通（cartoon) | 卡賓槍（英文 carbine） | 卡路里（法文 calorie） | 咖啡（coffee） | 咔嘰（khaki，中文又寫作“卡其”，紡織品）。普通話不但吸收了這些外來詞，同時吸收了上海話和廣東話的一個音節(jié)［kha］。普通話本來沒有［kha］這個音節(jié)，“哨卡”和“卡住喉嚨”的“卡”字原讀
表7 北京話的一個旁讀音
“卡片、卡車”等外來詞最初是從上海話翻譯的?！翱Х取焙汀斑菄\”這兩個外來詞最初是從廣州話翻譯的?！翱Х取钡脑缙趯懛ㄊ恰凹芊取保娪凇稄V東省土話字匯》（A 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 1828）。廣東方言字常在通用漢字左邊加“口”，也用這類字來翻譯英文，例如“噠、啤酒、啡、菓、嗶嘰、佛囒仁、罷囒地酒、荷囒、咪唎加國、咭唎國、佛囒哂國”。上海來源的外來詞沒有“口”字偏旁的特點。
北京話里另一個旁讀音是“搞”的讀音
旁讀音有幾個特點
（一）旁讀音來自外地方言。旁讀音不是本地原有的讀音，也不是來自標準語的讀音，而是來自外地方言的讀音?！芭宰x音”的形成是方言接觸的結(jié)果。
這里所謂“外地方言”一般都是當?shù)氐膬?yōu)勢方言，例如在吳語區(qū)，上海話相對于溫州話是優(yōu)勢方言?，F(xiàn)代溫州話“車”有兩個讀音［ei］和［o］。麻韻開口三等本地音原讀［ei］韻，例如“水車、風車、車欒”等詞中的“車”，都讀［tshei1］。但是在“腳踏車、裁縫車、汽車”等詞中的“車”，都讀［tsho1］。［tsho1］這個字音來自上海話，因為這些新式的“車”都是從上海輸入的。溫州話里這個來自上海話的［tsho1］就是“旁讀音”。
中心城市的方言相對于郊區(qū)、郊縣或鄉(xiāng)下的方言，是優(yōu)勢方言，郊區(qū)方言往往從城市方言借入旁讀音。例如新派金山縣（今稱金山區(qū)）方言從上海市區(qū)方言借入旁讀音聲母［?］。見表8。
表8 金山話旁讀音［?］聲母字
（二）旁讀音不符合本地方言語音演變規(guī)律。從本地語音演變的規(guī)律來看，旁讀音是語音演變的例外字音。
在現(xiàn)代上海話里一字兩讀或多讀特別多，除了文白異讀外，共有220多個。一字兩讀或多讀可能是歷史層次不同，也可能是字音來歷（一字有兩個或多個反切）不同，本地本來就可能是兩讀或多讀的，但其中有一部分應該是方言接觸造成的，這些又讀音自然不在本地方言音變規(guī)律之內(nèi)?，F(xiàn)在舉兩個例子，見表9。
表9 上海話不符合音變規(guī)律的旁讀音舉例
比較音韻地位相同的字就可以知道這些又讀音不合音變規(guī)律。例如與“婿、宣”兩字音韻地位相同的字讀音跟這兩個字不同。又讀音顯然是外來的，從表9可知，“宣”字和“婿”字的又讀音（斜線后面的讀音）是旁讀音。此類并非文白異讀的又讀音，在上海話同音字表里可以找出200來個。
（三）旁讀音可能是個別字音,也可能是成系統(tǒng)的。各種方言中的旁讀音，可能是個別零散的字音，但數(shù)量達到一定程度也可能形成系統(tǒng)的。例如現(xiàn)代上海話中來自蘇州話的［?］聲母旁讀音；杭州話中來自周邊吳語的旁讀音；廈門話里來自泉州話的旁讀音。
老上海話的邪母和從母皆讀［z］，今部分字今讀［?］，即來自蘇州話，例如表10所列字音。
表10 上海話旁讀音［?］聲母的系統(tǒng)性
桓韻合口一等見組字，老上海話韻母讀［ue］，今上海話讀［u?］，即來自蘇州話；桓韻合口一等幫組字，老上海話韻母讀［e］，今上海話讀［?］，即來自蘇州話；覃韻開口一等泥母字，老上海話韻母讀［e］，今上海話讀［?］，也來自蘇州話。見表11。
表11 上海話桓韻和覃韻旁讀音
杭州話里的旁讀音對應于周邊吳語的白讀音，也有明顯的系統(tǒng)性。例見前文表3。
閩語的廈門話受泉州話的影響甚深，據(jù)傳教士閩語著作，老廈門話的日母字讀［dz］。后受泉州話的影響，變讀［d］或［l］，如“日”［dzit→lit］。今廈門話日母一律讀［l］，系統(tǒng)性很強，例外很少，如：
熱 liat8 | 惹lia3 | 兒 lia2 | 而 li2 | 二 li2 | 如 lu2 | 儒 lu2 | 乳 lu3 | 辱 li?k8 | 入 lip8 | 褥 li?k8 | 饒 liau2 | 擾 liau3 | 繞 liau3 | 柔 liu2 | 肉 li?k8文讀 | 染 liam3文讀 | 然 li?n2 | 燃 li?n2 | 人 lin2文讀 | 仁 lin2 | 忍 lim3文讀 | 任 lim6 | 認lin6 | 韌 lim3文讀 | 軟 luan3文讀 | 潤 lun6 | 閏 lun6 | 瓤 li??6文讀 | 讓 li??6文讀 | 若 li?k8文讀 | 弱 li?k8文讀 | 仍 l??2。一個例外是“耳”
成系統(tǒng)的旁讀音有可能反客為主，取而代之，成為主流。上海的［?］聲母和廈門的［l］聲母都是如此。
有了旁讀音這個概念，一般方言的字音就都應有三大層次，即文讀音、白讀音、旁讀音。就來源來說，白讀音是本地音，可稱為“內(nèi)源層”；文讀音來自標準語，可稱為“外源1層”；旁讀音來自非標準語的外地方言，可稱為“外源2層”。
表12 方言字音的三大層次
但是杭州話只有白讀音和旁讀音，據(jù)本文的思路，傳統(tǒng)觀念上杭州話的“文讀音”實際上是“白讀音”。杭州話里的所謂“白讀音”，如“戒”［ka5］，實際上是旁讀音?！敖洹痹x［t?i?5］，即是白讀音。杭州話只有白讀音和旁讀音，而無傳統(tǒng)觀念上的文讀音。
廣義的“外源層”還有可以包括底層（來自底層語言）和外語層。不過因為方言里的底層音（substratum）和外語音往往是零星的現(xiàn)象，是不成系統(tǒng)的，其重要性不可與旁讀音相提并論，只有旁讀音才能與文讀音和白讀音鼎足而立。況且方言里的底層音和外語音來自別的語言，不是方言之間互相接觸的結(jié)果，可以另行討論。
社會語言學上，還有所謂“傍層語言”（adstratum）。底層語言和上層語言在互相交融時或交融后，另有第三種語言對它產(chǎn)生影響。這第三種語言即為傍層語言，它可以沒有民族學的前提，即在地理上并沒有侵占過底層語言。這個概念是Edwin Bryant在研究吠陀語（Vedic，即后來的梵語Sanskrit）詞匯輸入達羅毗荼語（Dravidian）問題時提出來的。日語從西方語言輸入大量外來詞，西方語言對于日語來說就是傍層語言。漢語對于日語來說也是傍層語言，日語里的吳音、漢音和唐音對于日語來說，也可以說是廣義的“旁讀音”。
各地方言普遍有文白異讀現(xiàn)象，白讀音是本地原有的讀音，文讀音則來自標準語。文白異讀是語音層次上的現(xiàn)象，文白只是讀音不同，字義是相同的。文白異讀在數(shù)量和字音分布上因方言不同而不同。就讀音的來源而言，白讀音是內(nèi)源音，文讀音是外源音。古代教育制度和科舉制度是文讀音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筆者認為外源音除了有來自標準語的文讀音之外，還有來自外地方言的“旁讀音”?！芭宰x音”的形成是方言接觸的結(jié)果。各種方言中的旁讀音，可能是個別的字音，也可能是成系統(tǒng)的。旁讀音來自別的方言，大都是本地區(qū)的強勢方言，是通過方言口頭接觸形成的。筆者主張確立“旁讀音”這個概念或術(shù)語，它與文讀音和白讀音并列，成為漢語方言字音三足鼎立的三大層次?！芭宰x音”對于方言接觸、方言演變和歷史層次研究都將是很有用的概念和術(shù)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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