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西）
乾元二年（759）秋末，杜甫在秦州城中收到贊公來信。贊公信中極力述說山中生活樂趣，有邀杜甫定居西枝村結(jié)鄰之意。杜甫便出城前往西枝村，與贊公一起在西枝村“卜居”。這組詩即杜甫對這次卜居的記錄。組詩分兩首。其一寫到西枝村尋置草堂地的過程。
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杜甫）
其一
出郭眄細(xì)岑，披榛得微路。溪行一流水，曲折方屢渡。
贊公湯休徒，好靜心跡素。昨枉霞上作，盛論巖中趣。
怡然共攜手，恣意同遠(yuǎn)步。捫蘿澀先登，陟巘眩反顧。
要求陽岡暖，苦涉陰嶺冱。惆悵老大藤，沉吟屈蟠樹。
卜居意未展，杖策回且暮。層巔余落日，早蔓已多露。
眄（miǎn）：斜視；看?！绊怼?、“盼”、“盻（xì）”是三個不同的字，?；煊?。《始聞秋風(fēng)》（唐-劉禹錫）：“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span>
岑：小山?！墩f文》：“岑，山小而高也?！薄顿浂x王粲》（魏-曹植）：“山岑高無極，涇渭揚(yáng)濁清。”《詠懷》（晉-阮籍）：“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span>
披榛（zhēn）：砍去叢生草木?！稄V雅》：“木叢生曰榛?！薄稓w園田居》（東晉-陶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span>
湯休：南朝宋和尚；借指詩僧?！端螘?徐湛之傳》：“時(shí)有沙門釋惠休，善屬文，辭采綺艷，湛之與之甚厚。世祖命使還俗。本姓湯，位至揚(yáng)州從事史?！薄顿浬腥凇罚ɡ畎祝骸傲河袦菪?，常從鮑照游?！薄洞笤扑沦澒俊罚ǘ鸥Γ骸皽萜鹞也?，微笑索題詩。”
心跡：心與行。《齋中讀書》（南朝宋-謝靈運(yùn)）：“昔余游京華，未嘗廢丘壑；矧（shěn）乃歸山川，心跡雙寂漠。”《屏跡》（杜甫）：“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span>
枉：使對方受屈?！妒酚?魏公子列傳》：“枉車騎過之。”《裴司士見訪》（唐-孟浩然）：“府僚能枉駕，家醞復(fù)新開?！?/span>
霞上：煙霞之上；泛指山水間?！稊M宋玉風(fēng)賦》（齊-謝朓）：“煙霞潤色，荃荑結(jié)芳?！薄跺\帶書十二月啟》（梁-蕭統(tǒng)）：“敬想足下，優(yōu)游泉石，放曠煙霞?！?/span>
巖中：山石中，山林中?！对亼选?晉-阮籍)：“獨(dú)坐山巖中，惻愴懷所思?！薄毒创鹛镎骶罚ㄌ?宋之問）：“忽枉巖中翰，吟望朝復(fù)夕?！?/span>
怡然：安適自在；喜悅。《桃花源記并》（東晉-陶潛）：“怡然有余樂，于何勞智慧?！?/span>
捫（mén）蘿：攀援藤蘿?！端蜕蛴浭乙箘e》（梁-范云）：“捫蘿忽遺我，折桂方思君?！?/span>
澀：指路險(xiǎn)?！峨]西行》（梁-蕭綱）：“烏孫涂更阻，康居路猶澀。”《山家夏日》（唐-王績）：“嶺澀攀藤易，巖崎策杖難。”
陟巘（zhì-yǎn）：《說文》：“陟，登也。”巘：大山上小山。類推簡化“??”?！毒矶罚ㄔ娊?jīng)）：“陟彼高岡，我馬玄黃?！薄端畷伞罚ǘ鸥Γ骸叭胫垡亚n，陟巘仍萬盤?！?/span>
陽岡：向陽山坡。陰嶺：背陰山嶺。
冱（hù）：同“沍”。冷，凍結(jié)；閉塞?！蹲髠鳌氛压哪辏骸捌洳乇?，深山窮谷，固陰冱寒，于是乎取之?！倍蓬A(yù)注：“冱，閉也。”《游獵篇》（晉-張華）：“歲暮凝霜結(jié)，堅(jiān)冰冱幽泉?！?/span>
沉吟：遲疑?！抖谈栊小罚ㄎ?曹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薄对侂p燕》（南朝宋-鮑照）：“沉吟芳?xì)q晚，徘徊韶景移?！?/span>
層巔：重巒疊嶂?！哆^始寧墅》（南朝宋-謝靈運(yùn)）：“葺宇臨回江，筑觀基層巔?！?/span>
大意：出城后看到小小的山丘，撥開荊棘尋得小路。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溪流，幾次渡過來又渡過去。贊公是湯惠休一樣的詩僧，心性和行為素來好靜。昨天拜讀了他飽蘸煙霞的文字，極力描述山水間之樂趣。很高興攜起手來，一起恣意遠(yuǎn)步。遇到爬藤的險(xiǎn)路爭著先登，登山目眩的地方回頭看顧。尋找向陽暖和的山岡，苦登凍結(jié)寒冷的陰嶺。惆悵，面對粗壯枯老的藤蘿；遲疑，面對盤曲的老樹。沒尋到理想的可居之地，杖策返回時(shí)天已暮。山頂上還有落日余暉，蔓草已有很多露珠。
詩意串述。其一寫在西枝村尋置草堂地。首4句寫前往西枝村。出城望見小山頭。撥開荊棘找到小路。小路伴著彎彎的小溪。接著4句補(bǔ)寫緣由。原來是昨天讀了贊公的“霞上”信。贊公本是一個“湯休徒”，本性好靜。在信中極力宣揚(yáng)“巖中”生活情趣。贊公很想與杜甫為鄰。“怡然”8句寫尋卜居之地。怡然攜手恣意遠(yuǎn)行。從北往南，經(jīng)過寒冷的“陰嶺”，尋求向陽的南坡?！皰刑}”危險(xiǎn)，二人爭先；“陟巘”眩迷，二人回顧。曾在老粗的藤蘿前惆悵，也曾在屈盤的古樹旁沉吟。末4句寫失意而歸。因?yàn)椤安肪右馕凑埂?，在日落西山蔓草凝露之際杖策返回。這首敘事詩層次清楚，敘述生動。
其二
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靜。土室延白光，松門耿疏影。
躋攀倦日短，語樂寄夜永。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
大師京國舊，德業(yè)天機(jī)秉。從來支許游，興趣江湖迥。
數(shù)奇謫關(guān)塞，道廣存箕潁。何知戎馬間，復(fù)接塵事屏。
幽尋豈一路？遠(yuǎn)色有諸嶺。晨光稍曚昽，更越西南頂。
延：蔓延?！斗窖允罚骸把樱橐??！薄断囊箛@》（杜甫）：“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卑坠猓捍酥冈鹿??！队纬悄享n氏莊》（唐-孟郊）：“清氣潤竹林，白光連虛空?！?/span>
耿：通“炯”?！墩f文》：“炯，光也。”《帝京篇》(唐-李世民)：“銀漢耿層閣，清風(fēng)搖玉樹?！笔栌埃骸渡蚴氖斑z新竹》（唐-王維）：“細(xì)枝風(fēng)響亂，疏影月光寒?！?/span>
躋：登?！墩f文》：“躋，登也?！薄毒椛健罚ㄌ?宋之問）：“褰涉窮水府，躋攀倚霞壁?！?/span>
語樂：說話談笑?！队翁炫_山賦》（晉-孫綽）：“恣語樂以終日，竺寂默于不言?！?/span>
德業(yè)：德行和功業(yè)（道業(yè)）?！逗鬂h書-楊震傳》：“自震至彪，四世太尉，德業(yè)相繼?！?/span>
天機(jī)：天賦悟性，靈性。《莊子-大宗師》：“其嗜欲深者，其天機(jī)淺?！薄斗钕葎⑸俑庐嬌剿细琛罚ǘ鸥Γ骸皠⒑钐鞕C(jī)精，愛畫入骨髓。”
支許：支遁與許詢。支遁：字道林，世稱支公。東晉高僧、佛學(xué)家。許詢：字玄度，東晉征士。曾任司徒掾?！妒勒f新語-文學(xué)》：“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span>
數(shù)奇（jī）：命數(shù)不好。數(shù)指命數(shù)。奇即不偶。古代占法以偶為吉，奇為兇。典“李廣數(shù)奇”。《史記-李將軍列傳》：“大將軍（衛(wèi)）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shù)奇，毋令當(dāng)單于，恐不得所欲?！薄对缜锍鋈罚ㄌ?駱賓王）：“數(shù)奇何以托，桃李自無言?！薄独蠈⑿小罚ㄌ?王維）：“衛(wèi)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shù)奇?！?/span>
道廣：喻交游廣。典“太丘道廣”。《后漢書-許劭傳》：“太丘道廣，廣則難周?！睎|漢名士陳寔（shí）曾為太丘長，世稱“陳太丘”。以清高有德行，聞名于世?！缎罟罚?江淹）：“誰謂人道廣，憂慨自相尋?！?/span>
箕穎：箕山潁水。傳堯時(shí)許由曾隱居箕山下潁水陽?！陡呤總鳌肪砩希骸霸S由，字武仲，陽城槐里人也。為人據(jù)義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后隱于沛澤之中。堯讓天下于許由，……由于是遁耕于中岳潁水之陽，箕山之下?！焙笠蛞灾鸽[居者或隱居地?！顿浐钕病罚ㄌ?韓愈）：“便當(dāng)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shí)?！保ù妫簯眩?。）
屏：同“摒”。屏除。
幽尋：尋幽?！渡街胁伤帯罚ㄌ?王績）：“采藥北巖陰，乘興獨(dú)幽尋?！边h(yuǎn)色：遠(yuǎn)天之色?！断耐怼罚ㄋ?薛道衡）：“高天澄遠(yuǎn)色，秋氣入蟬聲?！?/span>
大意：夜暮天冷鳥已歸，月出山中更幽靜。贊公土室灑滿月光，門口疏松清晰的樹影。白天登山厭倦天短；晚上開心地聊天期望夜永。燃山林柴薪，火堆通明；到巖石暗處，汲水井中。贊公大師本是俺長安老友，德行道業(yè)皆為天生。從來像支遁和許詢漫游，興趣在遙遠(yuǎn)的江湖中。命數(shù)不好被貶邊塞，交游甚廣心懷箕穎之意。哪知道在戰(zhàn)亂之時(shí)，再次屏除塵世超然世外。尋找幽居之處豈止一條路？遠(yuǎn)處的山色中還有諸嶺。待晨光稍明時(shí)，要翻越西南部的山頂。
詩意串述：其一生動詳細(xì)地記錄了西枝村尋置草堂地的過程。經(jīng)一天奔波，杜甫并沒找到合適的草堂地。傍晚回到贊公土屋。其二寫夜宿贊公土室及次日打算。首4句寫土室之景。天寒鳥歸，月出山靜。月光灑滿土室，門前松柏疏影。一幅山中隱居圖景。接著4句寫土室活動。寫了燃薪代燭，寫了汲井烹茶，更重要的是永夜“語樂”?！罢Z樂”大概是聊天談笑之意。“大師”8句寫土室主人贊公。說贊公一是“德業(yè)天機(jī)秉”；二是“興趣江湖迥”。雖因“數(shù)奇”遭貶邊地，但畢竟“道廣”，心懷“箕穎”之心，可超脫世外。末4句寫打算。杜甫羨慕贊公的生活，或確有心在此隱居。因此雖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天亮后決定繼續(xù)出發(fā)。繼續(xù)考察“諸嶺”，特別是要“更越西南頂”。
這組記事詩，其一寫首日尋地，落在杖策回土室。其二寫夜宿土室，落在明早繼續(xù)尋地。杜甫真要在西枝村尋地隱居，與贊公為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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