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一種抽象的符號,其結構、點劃在產生之初,就已經不是寫實的。經過書寫的逐漸改造,發(fā)展出各種文字形態(tài),特別是草書、隸書、楷書之后,篆書中殘存的一點“物象”更是全無蹤影了。
楷書的橫、豎、撇、捺,盡管各有各的形象,然而哪一筆也不是自然物象的傳??;至于每個單字,與物象本身的外形特點,更可能是矛盾的,例如“日”字已變成方形,與太陽這個物象的圓形特征完全不同了。
但是,漢字起始時字形是以象形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并且在先民的觀念中,漢字是圣人“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眾美”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
這種觀念影響深遠,造成了人們對書法藝術極重要的一種訴求:以形寫象。希望在抽象的點劃、結構乃至章法中,表現出或欣賞到自然的大美。
在古文字階段,尤其是小篆以前,漢字隨體詰屈,自然物象的形式以一種相對直觀的方式存留于漢字的表象。這種特點,易于使人們在閱讀時同時產生對自然萬象美的聯想,從而有可能越過文字字義而直接進入對形式美的欣賞、玩味,并反過來生發(fā)出在書寫中表現自然美的要求。
對自然美的要求,體現為兩個層次。
第一,從作品的形體聯想到自然物的種種情態(tài)。對這一層次的表述,主要集中在東漢至魏晉時期。 傳為東漢末期著名學者蔡邕所著的《筆論》說:“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p>
西晉衛(wèi)恒的《四體書勢·字勢》稱贊古文說:“其文……類物有方。日處君而盈其度,月執(zhí)臣而虧其旁;云委蛇而上布,星離離以舒光……就而察之,有若自然?!庇忠嚏摺蹲瓌荨罚骸盎螨斘尼樍眩瑱北三堶[,紓體放尾,長翅短身。頹若黍稷之垂穎,蘊若蟲蛇之棼缊。揚波振撇,鷹跱鳥震,延頸脅翼,勢欲凌云?!?/p>
引崔瑗《草勢》云:“草書……抑左揚右,兀若竦峙,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眰鳛樾l(wèi)夫人的《筆陣圖》甚至對七種漢字基本筆畫都提出了象物的書寫要求:比如要求“橫”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點”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當然,這里的“象”并非外形的直接描摹,而是質感、力感或勢的相似。
傳為蔡邕所作的《九勢》把上述種種表達,加以哲學化,提煉為書法藝術的生成論,說:“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自然美是書法美的源本,它通過作品的“形勢”而展示出來。
第二,楷隸文字通行以后,抽象點劃全面取代了殘存著物象輪廓特征的篆書線條,從形象中直接領悟物象之美已不太容易,于是對書法自然美的體驗,更多地轉向深層次的精神、氣勢。
張懷瓘《書議》認為,書法“囊括萬殊,裁成一相”,這一相是“無形之相”,是取千變萬化的自然之神意(而非外形)融鑄而成的書法形象。韓愈贊譽張旭說:“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p>
翁方綱甚至說:“世間無物非草書?!痹谶@個層次上,韓愈的“寓”是很重要的一個術語?!霸ⅰ本褪羌耐校匀恢褚?,寄托在書法的形象之中,為人所感知?!靶巍迸c“象”不是在“物”(對象)的外形情態(tài)上(客觀),而是通過“人”(主體)對“物”的精神意態(tài)的感受上(主觀)得到統一。
清代書學家劉熙載提出:“書當造乎自然。蔡中郎但謂‘書肇于自然’,此立天定人,尚未及乎由人復天也?!睆娬{“人”的行為應當體現“天”的精神。
一方面是“肇于自然”(客體向主體),一方面是“造乎自然”(主體向客體),中國古代“天人合一”的觀念,在此完成了書法學領域內表述的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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