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的散文集子，我手頭有兩本。一本是《時間的玫瑰》，一本是《失敗之書》。買這兩本書是因為當年我曾經(jīng)醉心于北島的詩。1989年，北島背井離鄉(xiāng)，漂泊海外。背井離鄉(xiāng)之后的北島，仍然在寫詩，但卻再沒有寫出能夠感動我心、震撼我心的詩作來。北島仿佛從詩的領域消失了。直到2004年，《收獲》開始刊登北島寫于海外的一系列散文，北島才又回到了我的閱讀視野。通過《收獲》，我對北島有了新的了解，也開始了對他的新的閱讀，不過這次閱讀的重點變成了他的散文，而他的詩則成了閱讀這些散文的背景。北島在《收獲》上所發(fā)表的一系列文章，便收集在他的散文集《時間的玫瑰》里。
北島在《失敗之書》的自序里說：'散文往往是中年心態(tài)的折射'。又說：'散文與漂泊之間，按時髦的說法，有一種互文關系：散文是在文字中的漂泊，而漂泊是地理與社會意義上的書寫。'北島出國之后，居無定所，漂泊于西方各國，也沒有固定的工作，完全成為一個職業(yè)詩人，頻繁地參加各種國際文化筆會或者詩歌節(jié)活動。這些生活的經(jīng)歷和與之俱生的感受與思考，都在他的散文里得到了逼真的描敘與表達。北島在題為《背景》的一首詩中，曾經(jīng)這樣寫道：
必須修改背景
你才能重返故鄉(xiāng)
讀著北島的散文，我深感他是在用散文來'修改'他的詩人的'背景'，以便重返自己母語的故鄉(xiāng)。
北島的散文，和他的詩有一些共同的特點，即文筆簡約而凝練，筆調(diào)冷峻而力求深刻，敘事中經(jīng)常夾雜著理性的思考，讀來雖覺略帶苦味，但讀后仍有回音繞梁，不愧為詩人的手筆。我更喜歡讀他的一些記載生活瑣事的文章，如《賭博記》、《飲酒記》、《朗誦記》等，這些文字更容易讓我讀到一個真實的北島。
在《賭博記》一文中，北島說他自幼好賭。若不是讀其散文，我們從何知道北島原來也是一個好賭的家伙。此篇《賭博記》寫的很妙，我讀著讀著竟無聲地笑了出來。文里的幾個賭徒形象被北島刻畫的惟妙惟肖，讀罷令人忍俊不禁，看來北島的確是深知賭徒的心理。聯(lián)想到北島當年寫詩也可以說是和那個時代放手一博，而且北島竟然成為贏家，讀者必當會心一笑。
在《飲酒記》一文里，北島寫喝酒，從小時候寫到青年時期，從北京寫到內(nèi)蒙，從國內(nèi)寫到國外，從劣質酒寫到質地精美的紅葡萄酒，圍繞一個'醉'字，兼論古今中外酒文化的異同，寫的陶陶然而醉態(tài)可掬，頗傳酒道中人之神韻。我歷來好酒，讀此文不免也相應地回憶了一番自己的飲酒歷程。
在《朗誦記》中，北島回憶到了1984年朦朧詩人被人們追捧的情景。北島如此談論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那是由于時間差意識形態(tài)解體和商業(yè)化浪潮到來之前的空白。詩人戴錯了面具：救世主、斗士、牧師、歌星，撞上因壓力和熱度變形的鏡子。'這一表述準確而到位。北島的這一說法，意味著對于詩歌來說，當時確實是一個機會，歷史孕育著一種莫名的躁動，這一躁動反映到人們的心靈，就以對詩的一種近乎狂熱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詩人戴錯了面具'這句話，可以作為警語，用以描述那個特殊時代詩人的特殊境遇。北島接著說'我們還險些以為那是真的呢。沒兩天，商業(yè)化浪潮一來，卷走面具，打碎鏡子，這誤會再也不會有了。'他這話是誠實的，也是清醒的和理性的，這段話，可以作為是給對那段歷史有所不解的現(xiàn)在的青年人的一個理性的解釋和回答。在此文結尾，北島略帶傷感地寫到'有時面對聽眾，我會突然心生倦意。我們先人怎么朗誦來著？把酒臨風，應答唱和，感懷贈別，生死無限。'北島的'倦意'來自當今詩歌與古代詩歌的對比，其實也是當今詩歌現(xiàn)狀的一種寫照。
北島曾經(jīng)是一個天才的詩人。早在1972年，年輕的北島就寫出了下面這樣的詩：
我收集過四季的遺產(chǎn)，
山谷里，沒有人煙。
采摘下的野花繼續(xù)生長，
開放，那是死亡的時間。
《你好，百花山》
這詩里充滿了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命意識，展現(xiàn)了北島杰出的詩歌才華。讀著這樣的北島，再看我們在散文里認識的北島，總覺得詩人北島已顯得陌生而遙遠。那么，詩人北島今日仍在否？
北島有一首詩名為《發(fā)現(xiàn)》，詩里他這樣說：
我從風景和暴行中歸來
穿過四季的轉門
在下著雪的房間里
找到童年的玩具
和發(fā)條上隱秘的刻痕
北島的散文，即是他從詩中歸來后的一種世俗化的寫作。老了的北島，開始以散文作為自己生存和寫作的'玩具'，書寫歲月留在他記憶中的'隱秘的刻痕'。或許，作為詩人的北島已經(jīng)消失了，今天的我們只能面對一個作為散文作家的北島。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但是我在讀著北島散文的同時，依然期待著那個冷峻、深刻、富有批判性、反抗既定秩序的詩人北島再現(xiàn)詩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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