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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化與文學(xué)研究(隱士居士篇)
 隱士居士篇

  十七、宋代文人的謫居心態(tài)
  十八、淮海居士未仕心態(tài)平議 - 兼與后山居士比較
  十九、宋代隱士隱居原因初探
  二十、宋代隱士作家的自由價值觀
  二十一、蘇過斜川之志的文化闡釋
  二十二、宋代三居士名考
  宋代文人的謫居心態(tài)

    宋代文人居士中,因貶謫閑居而稱居士者最多。這類居士的心態(tài)也最為復(fù)雜,以下從避禍與待出、山水適性與詩酒風(fēng)流、援道釋入儒進行精神自救等方面試作探討。
  
    1、避禍與待出
  
    避禍保身是被貶者的求生心態(tài)。宋代朝廷黨爭激烈。北宋自慶歷新政起,圍繞著革新與守舊問題,黨爭不斷。南宋朝廷則始終存在主戰(zhàn)與主和的斗爭。趙官家為了確保政權(quán)集中于皇帝之手,采取了執(zhí)政分權(quán)、職務(wù)流動、臺諫言事、厲行貶謫等措施,使為官者總處在如履薄冰、浮沉不定的狀態(tài)中,升、降、出、入非常頻繁。官員穩(wěn)步升遷、長居要職者較少。官員們因種種原因被貶謫,謫居之際,難免心有余悸,一面慶幸罪未及死,一面擔(dān)心會有更大的禍患。其于此際自號居士,往往有遠(yuǎn)離是非、祈求安全之意。
  
    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和因元祐黨禍遠(yuǎn)謫嶺海,其政敵實有置其于死地的意圖。謫居生活在物質(zhì)上極其貧乏:
  
    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1]。
  
   ?。ㄙ僦荩┬戮釉谲姵悄?,極度湫隘,粗有竹樹,煙雨蒙晦,真蜒塢獠洞也。
  
    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2]。
  
    精神上的孤獨、苦悶更令他難堪:
  
    我謫黃岡四五年,孤舟出沒煙波里。故人不復(fù)通問訊,疾病饑寒疑死矣[3]。
  
    在這種情況下,生存成了人生的最主要問題。蘇軾對仕途幾乎不敢存任何樂觀和幻想,他只是力求以自己的曠達和睿智去消解精神壓力、調(diào)解生活、自我保護,堅強而且樂觀地生活下去,而且還須時時小心謹(jǐn)慎地提防政敵再尋事端。他曾描述過貶謫期間如驚弓之鳥般的心境:
  
    黃當(dāng)江路,過往不絕,語言之間,人情難測,不若稱病不見為良計。[4]
  
    得罪以來,不復(fù)作文字,自持頗嚴(yán)。若復(fù)一作,則決壞藩墻,今后仍復(fù)袞袞多言矣。[5]
  
    62歲到儋州,他自料已難生還,在《到昌化軍謝表》中說:
  
    并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zé)……而臣孤老無托,瘴疬交攻。子孫痛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6]
  
    而當(dāng)他憑著超人的智慧和曠達在海南度過三年艱苦歲月,九死一生地獲得北歸的機會時,他自己都覺得實在是萬幸:
  
    鶴骨霜鬢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君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7]
  
    當(dāng)這位文化老人對歷史發(fā)出如此深沉的叩問時,他雖然不知道后來者還有誰,但他必定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九死南荒的生命悲劇還會不斷重演。果然,他離開此地還不到半個世紀(jì),李綱、趙鼎、李光、胡銓等忠義之士便相繼被流放到了這個天涯荒島。
  
    同被列為元祐黨人的張舜民,因性情剛直敢言而數(shù)遭貶謫。據(jù)《宋史》卷347本傳載,他于元豐中,隨高遵裕征西夏無功而返。在靈武作詩有“白骨似沙沙似雪”句,又有言及官軍斫受降城柳為薪之句,遂被論罪,謫邕州監(jiān)鹽米倉、又追赴鄜延詔獄,改監(jiān)郴州酒稅。元祐初曾任監(jiān)察御史,后貶官輾轉(zhuǎn)外任,官至知州。元符中曾被列為元祐黨人而罷職?;兆诔斡抑G議大夫,任職方七日,言事已達60章。出知定州、同州,又謫商州,后復(fù)官。
  
    他之自號浮休居士,必然是出于命運坎坷的不安全感,所以借佛教故事以自慰和祈福?!峨s阿含經(jīng)》十六:
  
    大海中有一盲龜,壽無量劫,百年一遇出頭。復(fù)有浮木,正有一孔,漂流海浪,隨風(fēng)東西。盲龜百年一出,得遇此孔。[8]
  
    這個故事比喻幸運對于生命很難得。張舜民自知性剛易折,因而可能是借此故事以祈求平安幸運。他又自號碇齋,碇即停船時用來沉入水中之石,類錨之用。浮休而不穩(wěn),以碇救之。應(yīng)是在貶謫漂泊之際,求穩(wěn)如碇,求福如盲龜?shù)糜龈∧局狻?br>  
    南宋文人的謫居處境比北宋謫人兇險。名將韓世忠因岳飛被害而驚心,秦檜當(dāng)權(quán),他被奪兵權(quán),又上表自請罷樞密使,自此杜門謝客,“絕口不言兵,自號清涼居士,時乘小騾放浪西湖泉石間”,以書法、詩、詞、飲酒自娛[9]。
  
    南宋官員被貶謫多與主戰(zhàn)與主和之爭有關(guān)。比如趙鼎是被秦檜忌恨的主戰(zhàn)派人物。“太師秦檜嘗于一德格天閣下書趙鼎、李光、胡銓三人姓名”[10],必欲除之。趙鼎被貶之背景既如此兇險,因而貶謫后自號得全居士,慶幸大禍不死,并希望遠(yuǎn)禍以得保全性命。其貶謫期間所作,頻頻表露此意?!侗嬲_筆錄•序》云:
  
    度其勢力將置之必死。則今日流離之極而尚延殘喘者,皆君父委曲庇護之賜也,有此僥幸,尚復(fù)何言。[11]
  
    《謝知紹興到任》云:
  
    臣進退可見保全,臣敢不仰戴深仁。
  
    又《泉州謝落節(jié)表》、《謝到潮州安置表》亦有感謝皇帝“不殺之仁”,得“全體貌”之語。然而《謝到吉陽軍安置表》,則于心知必死、恭謝亦無濟于事之際,語亦無避:
  
    一謫五年,咎將誰執(zhí)?再投萬里……罪大莫名。
  
    激憤之情溢于筆端。
  
    雖說宋王室輕易不殺士大夫及讀書人,但官場上的忠奸正邪、是非曲直之爭從來就不可避免,而且往往導(dǎo)致你死我活的政治傾軋。為官者被貶謫,未必都有性命之憂,但生活的安全感的確是很難保證的。罹難而居,居危而思安,這是人類的生存本能。
  
    避禍保身畢竟只是權(quán)宜之計。多數(shù)文人在謫居歲月里都期待著復(fù)出的機會。說到底,貶謫只是王朝控制官吏、維護中央集權(quán)、制衡朝政、激發(fā)行政活力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宋代君主吸取了歷代王朝的統(tǒng)治經(jīng)驗,已經(jīng)能夠非常熟練地運用這一手段了。宋朝士大夫在仕途上的進出升降特別頻繁。越接近政治中樞,官位越高,風(fēng)險就越大。終宋一朝,執(zhí)掌過相權(quán)的高官很少有沒經(jīng)歷過出入升降之變動者。以晏殊之謹(jǐn)慎、韓琦、文彥博之持重、蔡京之奸險、韓侂胄之專橫,皆難穩(wěn)居官位、一帆風(fēng)順。更無論范仲淹、歐陽修、蘇軾、胡銓那樣以忠直諍亮之節(jié)操自勵之士。這樣的流動性用人政策,使在位者如履薄冰,朝不保夕;也使謫人遷客有望東山再起,甚至可能有較大的升遷。因而被貶謫的官員一般都抱有復(fù)出的期望。下面僅就本文所列被貶謫而稱居士者來看一看他們等待復(fù)出的心態(tài)。
  
    蘇軾之曠達超逸是人所難及的。他對于出處進退、榮辱窮達的確有一番隨緣自適、隨寓而安的超脫態(tài)度。但隨緣就是既不追求也不拒絕,其中當(dāng)然含有可仕之意。他在《秦少游真贊》中那番“將仕將隱,不求不藏”的話,在《靈壁張氏園亭記》中那番“不必仕不必不仕”[12]的話,都可說明他在謫居歲月里,也仍然隱然心存一份東山之望。在黃州他曾有“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13]的樂觀和自信,并且時不時地對朝政和民生予以關(guān)心,還寫信向執(zhí)政的章惇、文彥博提建議[14]。甚至想請纓從戎去抗擊遼和西夏:“臂弓腰箭何時去,直上陰山取可汗”[15]。就在他晚年遠(yuǎn)謫嶺南、對仕途心灰意冷之際,他也還說過“許國心猶在,康時術(shù)已虛”[16]這樣感慨萬千的話??傊?,東坡居士雖然精通佛、老哲學(xué),但他畢竟首先是位儒士,不論王朝如何傷他的經(jīng)世之心,他也無法徹底泯滅那份感人至深的淑世情懷。
  
    稼軒居士是以英雄人格自期自命的豪士,是一位百折不撓、不倦地追求政治理想的強者。他在謫居期間一直含有待時而沽的東山之志。王水照《蘇、辛退居時期的心態(tài)平議》[17]一文曾有論述,此不復(fù)贅。
  
    考兩宋貶謫居士,大部分都有復(fù)出為官的經(jīng)歷。這也可證貶謫居士的待仕之心。
  
    2、山水適性與詩酒風(fēng)流
  
    謫居生活一方面物質(zhì)貧乏、政治情懷壓抑;另一方面也比較悠閑,可以游山玩水、會朋友、飲酒閑談、舞文弄墨。在這樣的生活中,他們獲得自由生命的閑適和愉悅、緊張精神的緩解、苦悶心靈的慰藉、發(fā)揮文化藝術(shù)才能而實現(xiàn)的價值補嘗。這固然是人類所共同需要的,但對謫居的文人的確是尤其重要。
  
    中國古典哲學(xué)十分推重天人合一的生命精神。這是一種超越個體生存的一切煩惱而實現(xiàn)精神自由和人格獨立的審美精神。天其實就是自然,自然與人事相對。人生的一切苦樂悲歡、榮辱憂懼皆緣于人事,即老、莊所說的“為”。人只有放棄人事而至于“無為”,才不會有煩心之事。而只有全身心地融入自然之中,才有可能做到“無為”,從而達到物我兩忘、獨立自足、自由自在的審美生存境界。因此,自古以來,自然山水就是文人們心靈的港灣。在這里,疲倦者可以休憩,失意者可以得到充實,憂傷者可以得到撫慰,避難者可以求安寧,思想者可以悟道,藝術(shù)家可以獲得靈感……而這一切,都是遷客謫人最需要的。他們帶著仕途的失意、緊張、疲倦、感傷和驚恐而暫時離開政權(quán)中心,亟需從接近自然、自由的生活中得到他們所需要的種種安慰和補償。
  
    比如稼軒居士,這位文武全才、剛腸似火的英雄豪杰被罷官投閑,因而心中塞滿了悲憤不平之氣。但當(dāng)他來到帶湖新居,面對千丈翠奩、鷗鳴鷺叫、鶴翔魚躍的自然美景時,就把一切煩惱都暫時忘卻了[18]。面對大自然他有許多心得:
  
    他感到安寧、自由,他獲糜湓煤吞兆恚?BR>
    來往莫相猜。P115
  
    得似浮云也自由。P339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P172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P515
  
    有時他甚至覺得大自然就是自己胸懷的寫照:
  
    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P376
  
    他甚至在這里能夠體會到人格之獨立:
  
    孤竹君窮猶抱節(jié)。P412
  
    一丘壑,老子風(fēng)流占卻。P356
  
    寧作我,豈其卿。P172
  
    面對自然之獨立和永恒,比照人生之浮沉與短暫,他領(lǐng)悟到許多人生至理,并用以調(diào)節(jié)自己的處世之道:
  
    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P172
  
    自然是無言的,但對于那些多思善感的謫居士人卻從不吝嗇,總是慷慨地給他們以豐厚的精神饋贈,幫助他們進行精神自救。
  
    此外,朋友、酒、詩也是謫居之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人在落難時比平時更需要關(guān)懷。他們需要和朋友談心、交流,讓別人了解自己的心事和才能,也要借此來了解世事,了解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價值,以及自己的處境和機會等等。比如稼軒居士,他既要與客“慨然談功名”,追念“壯歲旌旗擁萬夫”的“少年時事”(P483),以及“汗血鹽車無人顧”(P238)的英雄失意之悲,又要和朋友談天說地,談詩論文,談歷史和人生、自然和社會,談人生的富貴貧賤、榮辱窮達、出處行藏、苦樂悲歡,談一切一切。從稼軒居士閑居時期的作品即可看出他的交往之多:有讀書的秀才、致仕的老人、地方人物、江湖游士、地方長官、朝廷欽差等等。居士的社會交往比隱士寬泛得多。蘇軾曾自言其不擇人而交:“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19]。在謫居歲月里,他周圍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酒對一般人來說,可以滿足口腹之欲。但對謫人騷客來說,它更是精神的朋友,不僅可以銷愁解憂,而且能夠刺激創(chuàng)作靈感。古代文人講究詩酒風(fēng)流,稼軒居士就自稱“酒圣詩豪”。酒充實了他的生活和詞章。他是文武兼?zhèn)涞挠⑿郏珔s無法在仕途干英雄事業(yè),于是便常常在酒場上體會一些拼死拼活、豪飲狂歌的英雄主義快感。他喜歡豪飲、痛飲、狂飲,無論銷愁、行樂、會友、聊天、吟詩作詞、游山玩水,都要以酒助興。在酒意中,他可以放浪形骸,縱情任性,尚氣尚勇,和朋友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盡享生命自由的快感,再加上酒助詩情,陶醉于文學(xué)活動中從而獲得美感和成就感。這就是他所說的“濁醪妙理”之一。今存稼軒詞六百余首,至少有一半以上與酒有關(guān)。酒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和靈感,從而成就了他生命的文學(xué)和文化價值。
  
    酒的確是人類不可或缺的伙伴。因此像蘇軾那樣“酒不如人”者,也對杯中之物情有獨鐘。他很喜歡在“微醺”的狀態(tài)下閑談、創(chuàng)作、欣賞、甚至鼾然入夢。他雖然酒量很小,但卻最懂得“飲中真味”[20]。酒在他的謫居生活里是那么重要:“醉眠芳草”[21]的閑適,“夜飲東坡”[22]的曠放,“舉酒屬客”,“扣舷而歌”[23]的超脫,“一樽還酹江月”[24]的歷史沉思……很難想象居士生活如果沒有這種種醉意,他們將怎樣去撫慰和充實自己失意的心靈。
  
    放情于山水林泉之間,以詩、酒交友并自慰,這是自魏晉竹林名士以來文人墨客謫居隱處之際的主要生存方式,并形成了一種林下風(fēng)流的文化傳統(tǒng)。宋代文人謫居之際,對這種名士風(fēng)流最是情有獨鐘。籍此以銷愁解悶、自由自適,又可以相互體認(rèn)各自的文化價值。
  
    文化價值理應(yīng)是文人生命中第一的、根本的追求。在謫居歲月里,著書立說和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真正成了文人們最重要的事業(yè)、最實際的生命寄托、最主要的價值體現(xiàn)。文人們的謫居歲月往往是其生命歷程中學(xué)術(shù)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最旺盛的時期。相對于難以把握的功名富貴和變化無常的世事,學(xué)術(shù)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成果的確更具有長久的生命力。他們在感慨“人生如夢”的同時,總可以為自己的文化擁有而“覺此生不虛過”[25]。
  
    儒家文化用立德、立功、立言來概括人生的價值追求。謫居的文人被朝廷剝奪了立功的機會,立言和立德便成為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價值補償。他們也往往因此而在文化史上獲得了永恒的意義。
  
    3、援道、釋入儒進行精神自救
  
    不論因為什么原因而被貶謫,苦悶都在所難免。而人又不能總是生活在壓抑中,因而超越苦悶,尋求精神自救就成了貶謫居士精神生活中最迫切的需求。這是人類精神生活中最深層次的需求,是山水、詩、酒、朋友都無法完全予以滿足的。徹底的精神自救只有靠哲學(xué)來實現(xiàn)。而中國哲學(xué)中最為發(fā)達的部分恰恰是自救哲學(xué),或者叫做內(nèi)在超越哲學(xué)。這種哲學(xué)本來就是思想者們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中,為了安頓玄思的心靈而建立、實踐和不斷完善起來的。它始出于儒、道兩家,后來又融合了釋家。
  
    人類的智慧(或稱知識、文化)階層是人類生存理想的創(chuàng)造者,是精神家園的呵護者,因而必然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中最苦悶而且最需要精神救助者。誰來救助呢?還是人類自己的智慧。富有智慧的中國哲人沒有先繞個彎子創(chuàng)造出個上帝,再把苦悶的心靈交給上帝去拯救,而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剡\用生命哲學(xué)進行自我救治。具體地說,就是用理念解釋的方式來清除精神苦悶,實現(xiàn)心境的愉悅平和。解釋不是在一切之間尋求合理性,而是尋求一切的本然性。知其本然乃可明“道”,明道方能超越。要超越的不僅是現(xiàn)實,也不僅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差距,甚至不是理想本身,而是這一切,是這一切的意義和價值。人站在這意義和價值之上,獲得本體自足自適、本真無偽的內(nèi)在和諧。
  
    儒家入世,最須面對苦悶和解除苦悶??鬃颖闶紫却_立了“學(xué)者為己”[26]這個智慧人生的邏輯起點。“己”指每一個生命本體。“為己”而學(xué)是通過智慧行為實現(xiàn)本體的自覺、自足、自立。再通過“知天命”[27]來理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28]的規(guī)律,確定與規(guī)律同一即“天人合一”的思維原則,從而超越生死和富貴這兩個引發(fā)人類精神苦悶的根本問題。他標(biāo)舉出顏淵之“樂”[29]做為超越的楷模,以供“學(xué)者”效法。
  
    理解規(guī)律是實現(xiàn)心靈超越的根本途徑。孟子發(fā)揮這一思想,進一步提出“盡心”──“知性”──“知天”的理解模式和“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30]的本體修養(yǎng)目標(biāo)。這種注重個體內(nèi)心道德提升以實現(xiàn)超越的哲學(xué),在《禮記》中進一步被闡發(fā)為“誠身”、“明善”之學(xué),又在宋儒手里系統(tǒng)化為圣賢之學(xué)。
  
    道家遁世,以“無”為精神自由的起點。老子所謂“無”就是“道”,“道法自然”[31]。道家哲人認(rèn)為儒家所要超越的東西都是人們自己“為”出來的,是不自然的,本來無須有,也就無所謂超越。心出于“無”則可得自由,法于“道”即歸于自然。“道常無為而無不為”[32],人生自然無為,精神就能永遠(yuǎn)超然自適。
  
    莊子哲學(xué)以適性逍遙為旨?xì)w,逍遙即本于“無”[33]。他的哲學(xué)皆本于自然而總歸于自由,正是系統(tǒng)化的超越哲學(xué)。“齊物”以“喪我”[34],喪我方能“坐忘”,坐忘才能“離形去知”[35]、“棄圣絕知”[36],進入“心齋”,入心齋才是“唯道集虛”[37]的超然之境。
  
    釋家悲生而求出世,以出世為解脫。其以人生四諦“苦、集、滅、道”為兩重因果:“集”“二十五有”之欲求而導(dǎo)致現(xiàn)世生存無邊之“苦”;要超越“苦”,必須持“修戒定慧”的涅槃之“道”,方可“滅”一切“集”,從而解脫一切“苦”[38]。這在中國禪學(xué)里被簡化為“悟”,其實就是由無求而悟道。“釋迦拈花”以觀察誰能知此一悟;“迦葉微笑”實乃會心悟道從而“見性成佛”。“我宗無語句,實無一法傳人”[39],故于一切“持著”之人只能當(dāng)頭棒喝,使其心無求于外。倘其幸有一念之慧,瞬間即得永恒之悟,自然也就能超越一切因欲求而生的“苦”。
  
    宋代文人是中國歷史上文化修養(yǎng)最深厚的一代文化人。他們對前代文化遺產(chǎn)具有非常優(yōu)良的接受和選擇能力。當(dāng)仕途坎坷失意之時,儒、道、釋融通而成的內(nèi)在超越哲學(xué)就成了他們精神自救的良藥。他們對于儒家的道德提升和文化自足、道家的相對思維和精神凈化、禪宗的輕外物、重自我、泯滅欲求和瞬間頓悟,采取兼容并用的開放態(tài)度,從而形成了以隨緣自足為核心的適應(yīng)哲學(xué)。
  
    最能代表貶謫居士自救精神的當(dāng)然是蘇軾。說到蘇軾,人們總會首先想到他的曠達。曠達這個概念是相對于苦悶(或曰煩惱)而成立的。沒有苦悶也就無所謂曠達。蘇軾的確可以說是古今第一曠達。然而我總覺得支撐他曠達個性的哲學(xué)基礎(chǔ)就是隨緣。把一切都想透的人才能曠達,想透的就是“緣”。“緣”在儒家就是“天”,在道家是“道”,在佛教是“因”??傊亲匀缓腿祟惔嬖诤瓦\作的規(guī)律。隨緣就是順應(yīng)規(guī)律,也就是順其自然。蘇軾隨便說句話就是哲學(xué):“萬事如花不可期”[40],這花就是自然。自然可遇而不可求。自然之心屬道家,可遇之心屬儒家,不求之心為釋家。蘇軾的人生哲學(xué)始終是融通各家之理的哲學(xué)。“雪泥鴻爪”[41]的象喻是他尚未貶謫時(26歲)創(chuàng)造的,其根本意思就是隨緣,自足自適。“游于物之外”,“無所往而不樂”[42]的快樂原則是他不惑之年的自述,其時他還未遭貶謫。這說明他隨緣自適的生存哲學(xué)早已形成,只不過在“任職時期,以儒家思想為主;貶居時期,以佛老思想為主”[43]。元豐二年(1079)他剛剛出獄,就有“此災(zāi)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44]的達觀之語?!冻醯近S州》詩:“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45]。人與自然和諧之氣撲面而來,純?nèi)灰慌?#8220;已外浮名更外身”[46]的超然氣象。當(dāng)然,他并未“心如死灰”。“人間如夢”[47]、“何時忘卻營營”[48]的困惑是伴隨了他一生的。“只有名花苦幽獨”[49],謫居的苦悶如影隨形,實實在在,曠達如蘇子,也須用心對付方能超越之?!冻啾谫x》就凝聚了他及其所代表的宋代謫居文人超越苦悶的心智結(jié)晶:一是回歸自然以求自由:
  
    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二是因“水與月”之理以明永恒與短暫之道。三是因清風(fēng)明月之“無盡藏”以知心物之“緣”。四是“飲酒樂甚,扣弦而歌”,“不知東方之既白”之樂以忘憂。
  
    超越苦悶是宋代謫居文人生命的主題歌,是中國文人生命的交響樂,是一個說不盡、說不完的永恒話題。
  
   ?。凇肚笏鳌?997年第4期)
  
    -----------------------------------------------
  
    [1] 《東坡前集》卷30《答秦太虛書》。
  
    [2] 《與程秀才三首》之一、二、見孔?!短K軾文集》卷55。
  
    [3] 《東坡前集》卷14《送沈逵赴廣南》。
  
    [4] 《東坡續(xù)集》卷4《與滕達道書》、
  
    [5] 《東坡續(xù)集》卷4《答秦太虛書》
  
    [6] 《東坡后集》卷13。
  
    [7] 《東坡后集》卷7《贈嶺上老人》。
  
    [8] 見《實用佛學(xué)辭典》512頁
  
    [9] 周密《齊東野語》卷19。
  
    [10]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58。
  
    [11] 四庫本《忠正德文集》卷九。下引李文皆見卷4。
  
    [12] 二文均見《東坡前集》卷32。
  
    [13] 《東坡樂府》卷下《浣溪沙 游蘄水清泉寺》。
  
    [14] 《東坡前集》卷29《與章子厚書》、《黃州上文匯報潞公書》。
  
    [15] 《東坡前集》卷13《謝陳季常惠一揞巾》。
  
    [16] 《東坡續(xù)集》卷2《南康望湖亭》。
  
    [17] 《文學(xué)遺產(chǎn)》1991年第2期。
  
    [18]參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月第一版,115頁《水調(diào)歌頭•盟鷗》、92頁《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下引辛詞均出同書,詞后標(biāo)示頁碼,不另注。
  
    [19] 《蓼花洲閑錄》,見《東坡事類》卷2。
  
    [20] 元豐三年《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21] 《西江月》。
  
    [22] 《臨江仙》。
  
    [23] 《前赤壁賦》。
  
    [24] 《念奴嬌》。
  
    [25] 《東坡續(xù)集》卷7《答蘇伯固》。
  
    [26] 《論語•憲問》《雍也》。
  
    [27] 《論語•為政》。
  
    [28] 《論語•顏淵》。
  
    [29] 《論語•雍也》。
  
    [30] 《孟子》《盡心上》。
  
    [31] 《老子》第25。
  
    [32] 《老子》第26章。
  
    [33] 《莊子•逍遙游》。
  
    [34] 《莊子•齊物論》。
  
    [35] 《莊子•大宗師》。
  
    [36] 《莊子•胠篋》。
  
    [37] 《莊子•人間世》。
  
    [38] 參中國佛教協(xié)會編《中國佛教》,知識出版社1980年版,第四輯266—267頁。
  
    [39] 《五燈會元》卷7《德山宣鑒禪師》。
  
    [40] 初到黃州寓居定惠院所作《次韻前篇》,《東坡前集》卷11。
  
    [41] 《和子由澠池懷舊》,《東坡前集》卷1。
  
    [42] 《超然臺記》,《東坡前集》卷32。
  
    [43] 王水照《蘇軾選集 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44] 《出獄次前韻》,又題《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zé)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fù)用前韻二首》,《東坡續(xù)集》卷2。
  
    [45] 《東坡前集》卷11。
  
    [46] 《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視雷雨,每大雷電,但聞云中如嬰兒聲,殊不聞雷震也》,《東坡前集》卷5。
  
    [47] 《念奴嬌 赤壁懷古》,《東坡樂府》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頁9。
  
    [48] 《臨江仙》,同上書卷上,頁30。
  
    [49] 《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東坡前集》卷11。另有《卜算子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詞,《東坡樂府》卷上,頁23,并參王水照《蘇軾選集》此詞注后〈附錄〉,見其書276—278頁。
  
  

  淮海居士未仕心態(tài)平議——兼與后山居士比較
  
  
    引言:居士稱謂
  
    居士之稱,傳說起于西周之時?!俄n非子》卷十一《外儲說左上第三十二》載:
  
    齊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谷見之曰:“谷聞先生之義,不恃仰人而食。今谷有樹瓠之道,堅如石,厚而無竅。獻之”。仲曰:“夫瓠所貴者,謂其可以盛也。今厚而無竅,則不可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堅石,則不可以剖而以斟。吾無以瓠為也。”曰:“然,谷將欲棄之。今田仲不恃仰人而食,亦無益人之國,亦堅瓠之類也”。
  
    同書卷十三《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載:
  
    太公望東封于齊。齊東海上有居士曰狂矞、華士,昆弟二人者立議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無求于人也。無上之名,無君之祿,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于營丘,使吏執(zhí)殺之以為首誅。
  
    周公旦問太公為何如此?他說因為這樣的人雖然賢而且智,但對君主無用而且不好管理(原文不引)。以上三位居士都是隱居不仕者,實乃隱士。另兩位就不同了──同書卷十二《外儲說左第三十三》載:
  
    詎者齊之居士,孱者魏之居士。齊魏之君不明,不能親照境內(nèi),而聽左右之言。故二子費金璧而求入仕也。
  
    這兩個居士是有機會就入仕的。《禮記》卷30載:
  
    大夫素帶,辟垂;士練帶,率下辟;居士錦帶,弟子縞帶。(鄭箋:“居士,道藝處士也”??资瑁?#8220;居士錦帶者,用錦為帶,尚文也”) [1]。
  
    據(jù)此可知:一,西周時期已有居士之稱謂;二,當(dāng)時稱居士是指有道藝特長或文化修養(yǎng)的士人;三,當(dāng)時稱居士者,有的隱居不仕,實為隱士;有的居而不隱,參與社會交際或授業(yè)活動(故以錦帶別于大夫、士、弟子),可仕則仕。
  
    佛教自東漢明帝時傳入中國,譯經(jīng)者借“居士”一詞與梵語“迦羅越”對應(yīng),指居家學(xué)佛者。梵語中居士本有二義,慧遠(yuǎn)《維摩經(jīng)疏》一曰:
  
    居士有二:一,廣積資財,居財之士名為居士;二,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為居士。
  
    漢語譯“迦羅越”為“居士”,名義上是偏取第二義,而實際上第一義亦隱含其中了。因為未入沙門而信佛的居家弟子必須為佛門施舍資財。這從后來佛門所作各種《居士傳》中居士多為有一定官職者即可證明。居士一詞從此遂被喧賓奪主,成為佛門對居家修佛者的專用稱呼。
  
    清代居士彭紹升作《居士傳》[2],記述東漢以來歷代著名居士227人,其中隋以前41人,唐37人,宋、金71人,元、明、清78人。這些被佛門稱為居士的人,身份不同,信佛的程度也不同,有的甚至并未發(fā)愿受戒,只是與佛門有些交往而已。但一般都是有一定官位的士人,可知佛門稱居士時,“士”固然是條件之一,但官位尤其重要。
  
    唐宋時期,儒、釋、道文化交融,文人將居士稱謂泛用于居家之士,“道藝處士”之意有所恢復(fù),使之不獨為佛門所用。 唐代文人自稱居士者尚不多見,如李白號青蓮居士,白居易晚年號香山居士。李白算不上篤信佛教的居家修佛之士,但“青蓮”一詞在佛教中用以比喻佛眼,“目如廣大青蓮華葉”,“目凈修廣如青蓮” [3]。則李白自命居士且以青蓮冠之,顯然與佛教文化有關(guān)。白居易“好釋氏書,用以自理性情”,晚年退居洛陽“與香山如滿禪師游,結(jié)香火社,自稱香山居士”,受戒,發(fā)愿,真正成為居家的佛教信徒[4]。
  
    宋代文人自稱居士成為時尚。居士即居家不仕的士人,信不信佛并不重要。佛門則依舊使用其居士稱謂,而不管被稱呼者本人是否自稱居士?!段鍩魰饭蹭浘邮?2名,其中宋代至少37名,多數(shù)不曾自號居士,如王隨、夏竦、楊億、富弼等。著名文人自號居士被收錄者只有東坡居士蘇軾?!毒邮總鳌匪浰未?5人中,著名文人自號居士者亦只蘇軾(東坡居士)、張商英(無盡居士)2人。宋代文人自號居士者多數(shù)未被佛門稱為居士,可知在宋代,居士這一稱謂有佛門居士和文人居士兩種用法,但二者又可以兼融。本文主要從文人居士的角度研究。
  
    文人居士與佛門居士的不同有三:一,文人稱居士是在離官(或未官)家居之時,佛門所稱居士則以達官為多;二,文人居士未必信佛,甚至可能不通佛,當(dāng)然,多數(shù)文人居士是懂佛教的。佛門居士多為佛門信徒,至少是通佛并與佛門有來往者。三,文人居士都是自稱,佛門居士則是被稱。
  
    文人居士與隱士也有兩點區(qū)別:一,居士的社會交往多于隱士;二,隱士絕斷仕途,居士則因人而異,除因老、病致仕者外,多數(shù)是能仕則仕的。
  
    據(jù)我考察,宋代文人自號居士者,李清照、朱淑貞本與仕途無涉,居家乃因其是女性,其自稱居士純?nèi)皇且跃蛹抑幕俗悦F溆啻笾驴梢榔涑鎏幥闆r分為五類:一,終生不仕者,實為隱士;二、未仕即稱居士者,如秦觀、陳師道、魏衍、陳克;三,貶謫而稱居士者,此類最多,如陳舜俞、張舜民、蘇軾、李之儀、曾幾、向子湮、趙鼎、張孝祥、尤袤、辛棄疾、王邁、吳潛等;四 ,致仕而稱居士者,如歐陽修、葉夢得、張元干、范成大、等。五、在仕途而自稱居士者,這是特例,我現(xiàn)在只檢索到尤袤(遂初居士)一人。
  
    本文探討淮海居士未仕心態(tài),兼與后山居士比較。未仕而自稱居士,其生活中的主要問題有三:居與仕的關(guān)系,居與名的關(guān)系、居與閑適的關(guān)系。對于這些問題,不同的人有不盡相同的態(tài)度,這主要是因為不同的生活主體的生活背景、文化心理、人格類型不同。
  
    一、淮海居士秦觀
  
    秦觀元豐八年(1085,37歲)中進士,此前家居,以讀書為主,曾有兩次漫游和兩次應(yīng)舉落第。他入仕前即自號淮海居士、邗溝處士。今存秦集及有關(guān)資料中,他自署“淮海居士”者僅見于清代人秦瀛重編《淮海先生年譜》:
  
    元豐三年正月十五日,有詩《題墨竹畫卷》,末署“元豐三年淮海居士秦觀識”。
  
    徐培均按:
  
    此詩本集失載,見清嘉慶《秦郵帖》,阮元跋云:“元嘗見無錫秦小峴司寇家藏墨竹畫卷,且有題識。為囑梅溪錢君審定之,鉤勒一石,附于帖后,亦佳跡也”。今高郵文游臺碑廊尚保留石刻[5]。
  
    自稱“邗溝處士”僅見于同年所作《遣瘧鬼文》。名“淮海”者,以其家鄉(xiāng)屬淮海地區(qū)。陳師道《次韻答少章》詩有“秦郎淮海士”可證(少章即少游弟)。名“邗溝”者,以高郵境內(nèi)有連接江淮二水的古運河舊稱邗溝[6]。
  
    秦觀未仕而自號居士,考其心態(tài),實不出負(fù)才藝以待仕、以求名、以示閑適三者。
  
    1、仕進情結(jié)
  
    秦觀雖然未入仕就自稱居士,但應(yīng)舉仕進一直是他生活的首要目標(biāo)。其原因有四:
  
    首先是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的價值導(dǎo)向。讀書做官是中國古代文人實現(xiàn)個體人生價值的主要途徑,是人生之正業(yè)。對任何一位具備讀書條件和進取志愿的社會成員來說,讀書做官幾乎是一種無庸置疑的、別無選擇的文化引導(dǎo)和社會規(guī)定。像秦觀這樣的人,如果不讀書做官,則會被社會視為不肖。秦觀《謝王學(xué)士書》就曾說到自己應(yīng)舉不第,“鄉(xiāng)人憫其愚而笑之,干祿少年,至指以為戒”。秦觀當(dāng)然不甘于此。
  
    其次是家族的期待。秦家是傳統(tǒng)的耕讀世家,其祖父官至承議郎(六品以下文職散官),其叔父秦定中進士,官至端明殿學(xué)士。其父也是讀書人,曾游太學(xué),師從著名教育家胡瑗。因羨慕太學(xué)人物王觀、王覿兄弟有高才,遂將自己兩個兒子名為觀、覿,可見其對兒輩之期望[7]。秦觀是遵從這種期望的。
  
    第三是生計之需。秦家有田百畝,“聚族四十口,食不足”。秦觀兄弟“迫于衣食”,必需應(yīng)舉以養(yǎng)親[8]。秦觀是重視自己這份責(zé)任的。
  
    第四是對自己天賦和才學(xué)的自信。他曾對好友陳師道說:
  
    往吾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乃與意合,謂功譽可立至,而天下無難事[9]。
  
    他24歲時曾作《郭子儀單騎見虜賦》,表達對這位前代中興名臣的仰慕之意。元豐元年(1078,30歲)為蘇軾所作《黃樓賦》末云:
  
    正余冠之崔巍兮,服余佩之煌煌。從公于斯樓兮,聊徘徊以徜徉。
  
    顯然有以屈原自比之意。同年所作《別子瞻學(xué)士》詩中云:
  
    我獨不愿萬戶侯,唯愿一識蘇黃州。
  
    此乃仿李白《上韓荊州書》之意。秦觀的師友對他的天賦和才華也有很高的評價和期待(如王安石、蘇軾等),茲不贅。秦觀是珍重自己這份秉賦和才具的。
  
    由此凝定的仕進情結(jié),在他十幾年讀書應(yīng)舉的坎坷經(jīng)歷中,又導(dǎo)引出三種心理。
  
    一是仕進的急迫感。秦觀自幼讀書,初次應(yīng)舉落第是在元豐元年(1078,30歲)秋,而他的文學(xué)活動和社交活動卻已有十年之久、在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一位較有名氣的文化人物了。他自言“凡方冊所載,簡牘所存,不見則已,茍有見焉,未嘗不熟誦其文,精核其義,縱觀其形勢,而私掇其英華,敝精神,勞筋力,不能自休已者,十年于茲矣”[10]。這十年中,朝廷曾有三次科舉[11],考試時間在他21、24、27歲,而他直至而立之年才初應(yīng)科舉,或許有一鳴驚人的期望吧。如果說此前他一直是從容不迫地進行長期的充分準(zhǔn)備,并不急于求成,那么初試不第之后,迫于各方面的壓力,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不著急了。一方面,他“自擯棄以來,尤自刻勵,深居簡出,幾不與世人相通”[12],“專意讀書,學(xué)作文字”[13];另一方面,他也加強了與各方面官員的聯(lián)系,以求薦舉。比如他于元豐七年五月擬應(yīng)次年之試,所作《上呂晦叔書》,先不惜諛美之詞盛稱呂之器識、學(xué)術(shù),然后說:
  
    欲身從服役之后,求備掃灑之列,而困于無介紹莫獲自通。竊伏淮海,抱區(qū)區(qū)之愿,缺然未厭者有年矣。
  
    急于仕進之情溢于筆端,他已經(jīng)顧不得矜持了。為了第三次應(yīng)舉的成功,他還“索文稿于囊中,得數(shù)百篇……次為十卷,號《淮海閑居集》”[14]。此時編集顯然是為“投卷”之用。以“閑居”名集,實有不甘于閑居、不應(yīng)閑居之意。
  
    二是懷才不遇的苦悶。蘇軾曾于元豐九年《上荊公書》中向王安石介紹秦觀云:
  
    才敏過人,有志于忠義者……才難之嘆,古今有之。如觀等輩,實不易得[15]。
  
    秦觀對自己的才學(xué)也是很自信、自負(fù)的。兩次應(yīng)舉落第,他絕不認(rèn)為是自己無能,他只是覺得懷才不遇。他的天性本有些憂郁,容易感傷,因而心情不好:“人生忤意十八九,月得解顏能幾度”[16]?在別人看來這未免有點夸張,但秦觀當(dāng)真就是這樣體驗的。他認(rèn)為自己未能中舉僅僅是因為“寸長尺短,各有所施;鑿圓枘方,卒以不合”[17]。語出屈原《卜居》:“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宋玉《九辯》:“圓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齟齬而難入”。此時引屈、宋此語,當(dāng)不無以屈、宋之懷才不遇自況之意。他認(rèn)為名落孫山僅僅是由于“獨碌碌抱不售之器”,“異于流俗而以古人自期”,不愿做“偶變投隙之士”[18]。他為此而“感時撫事壯心傷”[19]。他32歲《題墨竹畫卷》詩未署“淮海居士秦觀”,同年秋因病作《遣瘧鬼文》自稱邗溝處士,大概均與落第后的苦悶心情有關(guān)。在作于元豐五年第二次落第后的《吊鎛鐘文》中,他為鎛鐘被棄置而感慨道:“嗚呼,物之不幸有如是邪!”林紓《林氏選評名家文集淮海集》評曰:“豈止惜一鎛鐘,亦寓悼惜人材之意”。他的幾位好朋友也對他的落第感到意外而且不平。蘇軾《答秦太虛七首》之一云:
  
    此不足為太虛損益,但吊有司之不幸爾。[20]
  
    三是世事難料的困惑。秦觀自幼濡染佛教文化,佛教悲生憫人的消極意趣對他有一定影響。他的作品中常常流露出人生如寄、人生如夢、世事難料的感慨或困惑。元豐元年落第后《次韻參寥三首》其二云:
  
    長安仕路與云齊,倦仆羸驂不可躋。
  
    元豐二年與蘇軾、參寥子南行,有《泊吳興西觀音院》詩云:
  
    所遇信悠然,此生如寄耳。
  
    同時作于鎮(zhèn)江的《次韻子瞻贈金山寶覺大師》詩云:
  
    珍重故人敦妙契,自憐身世兩微茫。
  
    元豐七年《次韻馬忠玉喜王定國還自賓州》詩云:
  
    淮海相逢一解顏,紛紛歲月夢魂間。
  
    他甚至說:
  
    我亦愿為方外友,風(fēng)流何必并時生[21]。
  
    在他居家待仕的十幾年間,這種人生如夢、難以把握的困惑一直困擾著他。當(dāng)然,入仕之后新的困惑就更其復(fù)雜了。敏感多思的人生總是充滿憂傷和困惑的。
  
    2、求名心理
  
    求名與求仕不無關(guān)聯(lián),但著眼點有所不同。求仕意在功利,藉以提高生存的社會位勢和物質(zhì)生活質(zhì)量,追求個體生存價值的社會實現(xiàn)程度,滿足個體的物質(zhì)需求和權(quán)力需求。求名意在露才揚己,尋求文化認(rèn)同,提高生存的文化藝術(shù)品味,追求個體價值的文化實現(xiàn)程度,滿足個體對精神文化和情感的需求。仕與名有時相得益彰,有時脫節(jié)甚至悖逆。尤其當(dāng)仕途窮困之際,名就成了文人們精神自救的主要依托。秦觀是重名的,他把名視為立身處世的前提和歸宿。在他的生命歷程中,名總是重于仕的。這也恰恰是宋代正直文人的一個普遍特點。
  
    求名以才藝和道義為資本,以交際為手段。秦觀以其才藝,未入仕即有才名,未入仕而先為名士。和他日后的朋友陳師道相比,他是樂于交往的,但交往對象卻必需有一定的文化品味,無論為官為民為僧為道,都以才藝學(xué)識論朋友。比如他的好朋友參寥,被陳師道稱為“釋門之表,士林之秀,而詩苑之英也”[22]。茲據(jù)《秦觀年譜》,列舉其37歲入仕前的主要社會交往如下(人名之下簡注身份):
  
    孫莘老(名覺,與秦氏有戚誼,是秦觀的長輩,黃庭堅的岳父,時為吳興守)、揚州劉太尉、揚州守馬仲甫、孫莘老之弟孫勉(北海尉)、孫覽(為官)、湖州太守李公擇、朱廣微(官)、參寥子(僧)、顯之長老(僧)、閆求仁(高郵同鄉(xiāng),時在烏江縣,似亦為官)、蘇軾(時為徐州守)、陳師道、云龍山人張?zhí)祗K、蘇轍(時知應(yīng)天府)、錢節(jié)(秀才)、國史院編修官王存學(xué)士、關(guān)彥長、徐安中、程師孟(時為會稽守)、辨才法師(僧)、牛司理(名不詳)、賈耘老、鮮于子俊(揚州守)、邵彥瞻(時為揚州從事)、黃子理(時為海陵司法參軍)、黃子思、法言(僧)、黃庭堅(時知泰和縣)、李之儀(年長于秦觀,神宗朝進士,時必在官,未詳何職)、王觀(仁宗嘉佑二年(1057)進士,原為大理寺丞,元豐二年被罷官除名,秦觀《和王通叟琵琶夢》詩作于次年秋)、徐積、盧君(名未詳,詩《寄題盧君斗齋》)、倪敦復(fù)(詩《寄題倪敦復(fù)北軒》)、王定國(時貶監(jiān)賓州酒稅)、羅正之(江都縣令)、曾鞏(元豐六年卒,秦觀為作《曾子固哀詞》)、曾肇(時在京為官,有《薦秦觀狀》,秦與曾氏兄弟交往或自熙寧年間)、龍丘先生陳季常、呂公著(時為揚州守)、王元龍(王安石之侄,時監(jiān)泗州糧科院)、張倪老(南都教授)、姜伯輝、滕甫、許遵(潤州守)、劉全美(后與秦觀同榜進士)。
  
    以上45人,多為官員,少數(shù)為僧、道、隱者或秀才舉子,可以說是有鴻儒而無白丁。秦觀與這些人的交往方式和內(nèi)容各不相同,但基本上都有文字往來,其中與孫莘老、參寥子、蘇軾、蘇轍、程師孟、李之儀等人詩文交往最多。秦觀入仕前的文化活動就是在這樣的文化圈中進行的。這是他為自己營造的文學(xué)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入仕環(huán)境。在這樣的“居士”環(huán)境中,他愉快地交游、創(chuàng)作、進取,他的才名日益?zhèn)鞑?,他因自我的文化價值獲得社會認(rèn)可而對未來充滿信心:
  
    合并會有時,索居不必嘆[23]。
  
    一朝會風(fēng)云,顧眄立四極[24]。
  
    3、閑適意趣
  
    閑適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但對不同身份的人,卻有不同的意味。以居士自名的人,自然是要表明不在仕途的閑適。但不同的居士,對這份閑適也有不同的體驗。致仕而居者較多愜意和自得;貶謫而居者較多無奈與自嘲;未仕而居的居士則多少有點自名清高、自我寬慰的意思,過早地表示出對自由生存方式和自然世界的傾心。
  
    秦觀的居士生活以讀書、交往、游歷為主,偶爾也有少量的農(nóng)事。讀書是最主要的,但為了應(yīng)舉而“深居簡出”,“專意讀書,學(xué)做文字”[25],“敝精神,勞筋力,不能自休已者十年于茲”[26],也是滿辛苦的。倒是偶爾參加點農(nóng)事勞動,對他來說頗有些消閑解頤之功:
  
    犁鋤帶晨景,道路更笑喧。宿潦濯芒履,野芳簪髻根。霽色披窅靄,春空正鮮繁。[27]
  
    與其說他在參加農(nóng)事,不如說他是在欣賞農(nóng)村春耕圖景。這對他來說并不繁重,只是開心。不過這畢竟不是他主要的休閑適意方式。最能使他深感愜意的休閑方式還是交游,和朋友一起游山玩水、詩酒風(fēng)流。
  
    秦觀中進士前有幾次較遠(yuǎn)的游歷:熙寧五年(1072,24歲)赴湖州訪孫莘老;熙寧九年(1076,28歲)春,赴湖州訪李公擇(時守湖州);夏末,與孫莘老、參寥子同游歷陽(今安徽和縣)湯泉;元豐二年(1079,31歲)搭蘇軾赴湖州任的船去會稽省親,一路游覽無錫、杭州、湖州會稽等地,元豐五年(1082,34歲)落第后游洛陽,至黃州謁蘇軾,順路游廬山等地。此外他還經(jīng)常往來于附近的揚州、鎮(zhèn)江、楚州等地。在家鄉(xiāng)高郵,除了和當(dāng)?shù)氐呐笥褧r而相聚外,他還接待過幾次遠(yuǎn)來的朋友,如顯之長老、參寥子、蘇轍、李之儀、蘇軾等。
  
    他的詩、文、詞、賦大部分是在交游活動中創(chuàng)作的。自然風(fēng)物不但賞心悅目,而且激發(fā)創(chuàng)作熱情和靈感。朋友(偶爾也有女性)交往也有同樣的作用。正所謂良辰美景、良師益友、詩酒風(fēng)流。古代文人遠(yuǎn)比現(xiàn)代人善于體驗其中悠閑適意的美感。在這種古典的交游中,文人們可以充分體會到個人生命價值的審美實現(xiàn)所帶來的快感。
  
    4、兼融佛、老
  
    上文談到宋代兩種居士:佛門居士和文人居士。并言及二者或有通融。秦觀就是通佛的文人居士。
  
    秦觀自言其家族“世崇佛氏”[28],他本人自“妙齡”便“志于幽玄”[29],因而“通曉佛書”[30]。在與佛門交往中,他常以“弟子”自命。比如元豐二年正月為高郵焦里村五百羅漢院所作《記》文,即署“弟子秦某記”。他出游凡遇佛寺,必為之逗留。喜與有一定文化的僧侶交游,如顯之長老、參寥子等。他有十余篇疏、記、贊、行狀之類文字是專為佛寺或僧侶所作,如《高郵長老開堂疏》、《五百羅漢圖記》、《南都法寶禪院一長老真贊》、《圓通禪師行狀等》。這類文字總要談?wù)摲痖T事理,如《乾明開堂疏》:
  
    竊以離塵求覺,已乖調(diào)御之心;即幻見真,方契飲光之望……反聞聞性,體已遍于塵沙;自覺覺他,功未周于毫剎。
  
    他與詩僧酬唱之作較多,有時自然也會談?wù)劧U機,如:
  
    禪子觀因緣,寸晷無復(fù)余[31]。
  
    勞生真夢事,往趨如睡覺[32]。
  
    佛理既通,即便與佛門無關(guān)的文字,也常常透出禪意,如《題湯泉二首》其一:
  
    滿斛泠泠注不窮,幻塵乾慧洗皆空。法流水接諸天上,神瀵香聞一國中。
  
    金粟示為除煩惱,跋陀仍已獲圓通。馬蹄又入風(fēng)埃去,回首吳吟謝迮翁。
  
    不過秦觀并未完全把佛教哲學(xué)做為自己的人生理念,他偶爾悲生但并不厭世,常常感慨人生之虛幻無常卻依然熱愛生活、積極進取。佛學(xué)禪意只是豐富了他的文化修養(yǎng)和對人生的理解,而并未使他成為佛教徒。
  
    宋代文人的文化結(jié)構(gòu)多是儒、道、釋兼融的,就連僧道之士也往往如此。與秦觀交往頗多的顯之長老就是一位兼通儒學(xué)和老、莊之學(xué)的禪師[33]。秦觀也不例外。他對老、莊之學(xué)非常熟悉,不僅以之入詩文,而且用來指導(dǎo)人生,調(diào)節(jié)出處行藏,消解進取中的緊張和憂郁。如《逆旅集序》云:
  
    余閑居有所聞輒書記之,既盈編軸,因次為若干卷,題曰《逆旅集》……或曰:“今子所集,雖有先王之余論,周孔之遺言,而浮屠老子、卜醫(yī)夢幻、神仙鬼物之說猥雜于其間……無乃與所謂君子之書言者異乎?”余笑之曰:“鳥棲不擇山林,唯其木而已;魚游不擇江湖,唯其水而已。彼計事而處,簡物而言,竊竊然去彼取此者,縉紳先生之事也。仆,野人也,擁腫是師,懈怠是習(xí)。仰不知雅言之可愛,俯不知俗論之可卑……”。
  
    老、莊哲學(xué)的要義是自然和自由,秦觀深然其旨。他自號居士,當(dāng)不無此意。當(dāng)其游山玩水之時,常常因自然之理而思考人生之道。他認(rèn)為人生過于執(zhí)著于世事,就像“日鑿一竅渾沌死”[34]一樣違背自然規(guī)律。鶴歸于自然,就可以自由高飛;若恃人而生存,則可悲復(fù)可憐[35]?!端沐技恼鸲Χ堋吩娫疲?br>  
    與物無營但欲眠,客來從笑腹便便。秋生淮海涼如水,得句還應(yīng)夢阿連。
  
    這正是居士生活的寫意之處。當(dāng)然他并不僅僅篤信老、莊,尤其是不取其消極遁世的人生態(tài)度。宋代文人融儒、道、釋于一體,對于社會人生、出處行藏普遍持一種無可無不可的隨緣態(tài)度。蘇軾在秦觀第三次應(yīng)考前為他所作《秦少游真贊》頗耐人尋味:
  
    以君為將仕也,其服野,其行方;以君為將隱也,其言文,其神昌。置而不求君不即,即而求之君不藏。以為將仕將隱者,皆不知君者也。蓋將挈所有而乘所遇,以游于世,而卒返其鄉(xiāng)者乎?[36]
  
    了解蘇軾的人都知道這正是他自己的處世之道。在弟子第三次應(yīng)舉前以此相贈,當(dāng)不無開導(dǎo)之意。秦觀雖不及蘇軾曠達,但于此理也很是明了。他不止一次說過“官舍私居同是漫”[37],“人生豈有常?所遇而自適,乃長得志也”[38]之類的話。“出從車馬行千里,歸與琴書寄一鄉(xiāng)”[39],這的確是古代文人對人生模式的一種較理想的設(shè)計。
  
    二、后山居士陳師道
  
    陳師道自稱居士也在入仕之前。今存后山詩、文、詞、詩話中,其自稱居士凡三見,其中只有一次是在未仕之際[40],即《寄答顏長道二首》其二:
  
    貧病憂居士,雕蟲累壯夫。[41]
  
    此詩當(dāng)作于元豐四年(1081)至元佑初年(1086)之間,陳尚未入仕(29—34歲)。所據(jù)如下:顏長道名復(fù),《宋史》卷347本傳云:
  
    嘉佑中……考官歐陽修奏復(fù)第一,賜進士……卒,年五十七。王巖叟等言復(fù)學(xué)行超特,宜加優(yōu)賻。
  
    按仁宗嘉年間共四開科舉,歐陽修知貢舉唯在嘉佑二年(1057),另三次主考官分別為胡宿、王珪、范鎮(zhèn)[42],則顏復(fù)必在二年獲賜進士。又王巖叟于元祐七年(1092)五月罷知鄭州[43],則顏復(fù)必卒于此前?!逗笊骄邮课募肪?6《顏長道詩序》云:
  
    元豐四年,邑子陳師道西游京師,遂見夫子于此門。請于左右,得其應(yīng)用之詩若干篇為之序以詔學(xué)者。
  
    元祐二年(1087),陳師道因蘇軾等人推薦而入仕,故知其自稱“貧病憂居士”乃在35歲前尚未入仕之時。
  
    那么他與秦觀入仕前的心態(tài)有何異同呢?
  
    1、不同的生活背景和不盡相同的仕進態(tài)度
  
    秦觀的家族雖然并不富有,但“敝廬數(shù)間,足以庇風(fēng)雨;薄田百畝,雖不能盡充擅粥絲麻,若無橫事,亦可給十七”[44]。他努力仕進,既為俸祿,也為功名,帶有儒家兼濟天下的理想色彩。陳師道家境遠(yuǎn)不如秦,他無力養(yǎng)親,入仕前一直讓妻子兒女寄食于外家,甚至隨岳父入蜀,而他因奉養(yǎng)母親,卻必須和妻子長期分離。詩集卷1有《送外舅郭提刑》、《送內(nèi)》、《別三子》、《寄外舅郭大夫》、《城南寓居》等詩篇均為此而作,記述了“連年萬里別”,“兒生未知父”,“畏與妻子別”,“更覺貧賤苦”的凄楚情景和心境。他比秦觀更急需俸祿以養(yǎng)家活口。然而他對入仕卻遠(yuǎn)沒有秦觀那樣熱情積極的態(tài)度。“家貧親老,不擇祿而仕”[45],這是儒家文化中對待入仕的最實際的態(tài)度。陳師道對待入仕也僅僅是抱著這樣一種迫不得已的態(tài)度。他可以不舉進士,但卻不能不為衣食著想:“士窮須祿食”、“貧為一飽謀,折腰真耐辱”[46]。入仕干祿是古代平民出身的文人解決溫飽問題的主要途徑,陳師道無法超越這一現(xiàn)實需求。所以當(dāng)他終于在35歲時得到徐州教授一職時,他的確有“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哂。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wěn)”[47]的激動,因為他終于可以從遙遠(yuǎn)的岳父家“追還妻孥,收合魂魄,扶老攜幼,稍比于人”[48]了。但除了“稻粱”之求以外,他于仕途就毫無“大志”而只有厭倦了。功名和自由是困擾人類的永恒難題,但在陳師道這里卻變得簡單了──不必功名,有祿即可。大約作于入仕前的《秋懷十首》其五言及黃庭堅曰:
  
    黃公輕千乘,尚愛五斗祿[49]。
  
    這正是陳的夫子自道。元祐元年二月一日他為秦觀改字少游作《秦少游字序》,時秦方進士及第而陳尚未仕。其中有一段將自己與秦相比的話:
  
    以子之才,雖不效于世,世不舍子。余意子終有萬里行也。如余之愚,莫宜于世,乃當(dāng)守丘墓,保田里,力農(nóng)以奉公上,謹(jǐn)身以訓(xùn)閭巷,生稱善人,死表于道曰:處士陳君之墓?;蛘咛旒僖阅?,見子功遂名成,奉身以還,王侯將相,高車大馬,祖行帳飲。于是乘卑御駑,候子上東門之外,舉酒相屬,成公知人之名,以為子賀。
  
    這番話雖然略帶調(diào)侃味,但并非虛語。他就是這樣為自己和秦觀定位的。
  
    2、類似的文化修養(yǎng)和不盡相同的價值取向
  
    儒、道、釋通融是宋代文化的基本特征,宋代文人的文化結(jié)構(gòu)大都有此特點,秦觀、陳師道亦然,他們都是本于儒學(xué)又濡染道、釋的。其未入仕即以居士自命,也有類似的文化心理背景:以道藝處士自期、以自由人格自重、以通曉佛理自慰。然而人生價值取向的偏重卻有所不同。對儒家文化所標(biāo)榜的立功、立言、立德,秦觀或有兼取之意,陳卻不像秦那么執(zhí)著于仕進。他對人生的文化藝術(shù)價值十分看重而對仕途功名價值非常淡漠。他曾自言“此生精力盡于詩”[50]。“夫士之行世,窮達不足論,論其所傳而已”[51]。其門人魏衍作《彭城陳先生集記》云:
  
    其志專欲以文學(xué)名后世也。
  
    此可謂蓋棺之確論。在借助佛門以安慰心靈方面,陳甚于秦。陳與秦一樣多與釋子往來,并通曉佛理,其詩、文中有許多為此而作。但他對佛門比秦觀有更多的倚重。他體弱多病,中年即擔(dān)心“若不饑死、寒死,亦當(dāng)疾死”[52],因而希望通過誦佛經(jīng)、守戒持齋等方式減輕精神和肉體的痛苦,延長壽命。他曾與妻同謁佛寺,稱弟子,買經(jīng)發(fā)誓[53],并長期斷酒持齋誦經(jīng)。他和秦觀一樣并不厭世,但他卻似乎更需要從佛門求得解脫之道,有時甚至產(chǎn)生出世之念:“更欲置身須世外,世間元自不關(guān)人”,“終當(dāng)捐世事,來作臥云人”,“持經(jīng)鳥鼠聽”[54]。他對仕途功名的消極態(tài)度當(dāng)與此有一定關(guān)系。
  
    陳比秦更多地接受了道家遁世以求自由的精神。秦觀也喜歡自然和自由,入仕前四處游歷且不說,元豐八年剛?cè)胧耍阋蚰今R少游[55]之為人而改字為少游。但他并非真的就去做馬少游式的人物,剛剛敞開的仕途對他有更強的吸引力。所以陳師道為他作字序時不無調(diào)侃地鼓勵他還是先去成就王侯將相的功名,然后再想那些遙遠(yuǎn)的衣錦還鄉(xiāng)之事。陳對功名富貴和自然、自由的選擇則總是傾向于后者:
  
    功名無前期,山林有成約;……功名如附贅,得失何用顧。[56]
  
    對儒家的進取精神,陳、秦也各有選擇。秦觀自而立之年開始應(yīng)舉,連考三次,志在必得。此期間正值他所敬重的師長蘇軾得罪貶黃,朝廷執(zhí)政者中有人望不佳的章惇等。但秦觀并不因此而稍減仕進之心。只要能進身仕途,他一時還顧不得許多。正所謂“鳥棲不擇山林,唯其木而已;魚游不擇江湖,唯其水而已”[57]。陳師道則頗有“道不同不相為謀”[58]的選擇意識?!端问贰繁緜鞣Q陳“好學(xué)苦志”,“高介有節(jié),安貧樂道”。他因不贊成王安石的新學(xué),“遂絕意仕進”。章惇當(dāng)政時曾兩次欲舉薦陳師道入朝為官,陳正饑寒交迫,竟斷然拒絕。后來朱熹對此大為稱賞。他這種“擇木而棲”的耿介精神甚至影響了他最得意的弟子魏衍,因不能認(rèn)同王安石新學(xué)而終身不事舉業(yè)。直到元祐二年四月,陳師道才因蘇軾等人推舉而入仕。足見其對于儒家傳統(tǒng)道義的崇尚遠(yuǎn)過于對功名利祿的追求。
  
    3、不同的性格類型和生活意趣
  
    同為蘇門人物,秦與陳皆以文學(xué)名世,自然有許多意氣相投之處。但兩人性格不同,因而生活意趣亦有許多不同。秦是外向型性格,好進取,喜交游,才子氣頗重,瀟灑倜儻,敏感多情,易于感傷。蘇軾曾在《辨賈易彈奏待罪札子》中說他“詞采絢發(fā),議論鋒起”[59]。這種個性和才華使他的名氣大過陳,也使他在后來的元祐黨禍中遭受了比陳更嚴(yán)厲的貶謫。陳是內(nèi)向型性格,人生觀念偏于悲觀消沉。他對自己的貧寒多病、未老先衰有過于深重的悲觀感受,常常表露于詩文。他對功名的態(tài)度已如上述。他也不像秦觀那樣喜歡交游,“貧居常閉門”[60],是他對入仕前生活狀況的自述。他是個輕財重道、苦節(jié)尚義之人?!端问贰繁緜鬏d:
  
    初,游京師一年,未嘗一至貴人之門。傅堯俞欲識之,先以問秦觀,觀曰“是人非持刺字、俯顏色、伺候公卿之門者,殆難致也。”堯俞……知其貧,懷金欲為饋。比至,聽其議論,益敬畏不敢出。
  
    他少年時曾師從曾鞏,遂終生不師事他人。蘇軾“欲參諸門弟子間,而師道賦詩有‘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之語,其自守如是”[61]。其實他對蘇軾非常敬重。他有些偏執(zhí),這種性情與他的苦節(jié)尚義、貧寒多病或許是互為因果的。更重要的是,這性情成就了他的文學(xué)事業(yè)。黃庭堅所說“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62],盡管陳頗不滿此說,但在別人看來,還是很有道理的。
  
    -----------------------------------------------
  
    [1] 《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頁1480。
  
    [2] 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5月版,下引同。
  
    [3] 《法華妙音品》、《維摩經(jīng)佛國品》,轉(zhuǎn)引自《實用佛學(xué)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頁448。
  
    [4]《居士傳》卷19。
  
    [5] 徐培均《淮海集箋注》165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下簡稱徐《箋》。
  
    [6] 《左傳 公九年》:“吳城邗溝通江淮”。
  
    [7] 參徐《箋》附錄一《秦觀年譜》。
  
    [8] 參徐《箋》卷30《與蘇公先生簡》其一、三、四。
  
    [9] 陳師道《秦少游字序》,見《后山居士文集》卷16。
  
    [10] 30歲秋落第后所作《謝王學(xué)士書》。
  
    [11] 熙寧三、六、九年,取進士1127人。據(jù)《文獻通考》卷32〈選舉五〉。
  
    [12] 《謝王學(xué)士書》。
  
    [13] 《與蘇公先生簡》其三,31歲作。
  
    [14] 徐《箋》附錄一《秦觀年譜》元豐七年冬。
  
    [15] 《東坡續(xù)集》卷11。
  
    [16] 《答朱廣微》詩。
  
    [17] 初試落第《與蘇公先生簡》。
  
    [18] 初試落第《謝王學(xué)士書》。
  
    [19] 《次韻公辟州宅月夜偶成》其二。
  
    [20] 見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卷52。
  
    [21] 元豐二年《和書天慶觀賀秘監(jiān)堂三首》其一。
  
    [22] 《后山居士文集》卷16《送參寥序》。
  
    [23] 30歲初試不第所作《春日雜興》。
  
    [24] 《送孫誠之尉北?!?,作于熙寧年間,以壯語勉勵朋友,亦當(dāng)有自勵之意。
  
    [25] 《與蘇公先生簡》其三。
  
    [26] 《謝王學(xué)士書》。
  
    [27] 《田居四首》其一。
  
    [28] 《五百羅漢圖記》。
  
    [29] 《遣瘧鬼文》。
  
    [30] 蘇軾《上荊公書》,見《東坡續(xù)集》卷11。
  
    [31] 《和顯之長老》。
  
    [32] 《次韻參寥辛老》。
  
    [33] 參秦觀《慶禪師塔銘》。
  
    [34] 《夜坐懷莘老司諫》。
  
    [35] 《嘆二鶴賦》。
  
    [36] 《東坡前集》卷20。
  
    [37] 《寄題倪敦復(fù)北軒》。
  
    [38] 《與李樂天簡》。
  
    [39] 《寄題盧君斗齋》。
  
    [40] 另兩次:一是《后山居士文集》卷9《書舊詞后》署云:“元符三年十一月一日后山居士陳師道書。”其時(1100年)陳已48歲。二是魏衍系于紹圣元年(1094)陳師道(42歲)被罷潁州教授,將離潁所作《別圓澄禪師》詩未云:“他年佛會見頭陀,知是當(dāng)年老居士。”
  
    [41] 冒《箋》511頁。
  
    [42] 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下簡稱《長編》)嘉佑二、四、六、八年各正月條下。
  
    [43] 參《宋史》卷17哲宗本紀(jì)、卷342王傳。
  
    [44] 《與蘇公先生簡》其三。
  
    [45] 《孔子家語》子路語。
  
    [46] 《送晁奉議高郵判官》、《元符三年七月蒙恩復(fù)除棣學(xué)喜而成詩》,冒《箋》527、376頁。
  
    [47] 《示三子》,冒《箋》54頁。
  
    [48] 《謝徐州教授啟》,《后山居士文集》卷12。
  
    [49] 黃庭堅和詩有“吾友陳師道,抱瑟不吹竽”句,或可說明其尚未入仕。
  
    [50] 《絕句》,冒《箋》153頁。
  
    [51] 《王平甫文集后序》,《后山居士文集》卷16。
  
    [52] 冒《箋》124頁《八月十日二首》、559頁《眠云齋》、153頁《放懷》。
  
    [53] 參《答文潛書》、《與魯直書》,《后山居士文集》卷10。
  
    [54] 參《華嚴(yán)證明疏》,《文集》卷17。
  
    [55] 參《后漢書·馬援傳》。
  
    [56] 冒《箋》481頁《次韻蘇公獨酌》,473頁《贈關(guān)彥長》。
  
    [57] 《逆旅集序》。
  
    [58] 《論語·衛(wèi)靈公》。
  
    [59] 孔?!短K軾文集》卷33。
  
    [60] 冒《箋》29頁《暑雨》。
  
    [61] 《宋史》本傳。
  
    [62] 《荊江亭詩》。
  

  宋代隱士隱居原因初探
  
  
    《宋史》隱逸傳收49人,這遠(yuǎn)非宋代隱士的全部。我又從多種方志中檢得378人。這雖仍非宋代隱士的全部,但對本文來說,卻基本上可以說明問題了。我把檢索到的情況進行整理后,作出如下統(tǒng)計:
  
    第一、時間分布統(tǒng)計(從社會治、亂的角度,把宋代分為五個時段,將檢索出的378位隱士粗略系于各個時段):
  
    宋初(太祖──太宗)17人;
  
    北宋中期(真宗──哲宗)100人;
  
    北宋后期到南宋前期(徽宗──高宗)61人;
  
    南宋中期(孝宗──理宗)68人;
  
    宋末44人;
  
    未詳時代88人
  
    第二、地域分布統(tǒng)計(依378位隱士各自所在方志。借用現(xiàn)代地名簡稱):
  
    蘇63 浙65 皖46 閩72 贛84 粵5 川8 湘1 鄂7魯11豫13 晉1 冀1
  
    以下對宋代隱士隱居原因試作分析。
  
    一、源遠(yuǎn)流長的尊隱傳統(tǒng)
  
    1、隱士與帝王
  
    隱與仕看似異途,實則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在隱士方面,是棄絕仕途;在執(zhí)政方面,則是尊重隱士們“士”的價值。比如堯以天下讓許由、巢父,舜以天下讓善卷、子州支父、石戶之農(nóng)、蒲衣子。讓者恭敬誠懇;辭者堅決真實[1]。
  
    于是隱士與帝王之間就有了一種默契:堯、舜們承認(rèn)隱士的才、德足以王天下,又尊重他們辭天下以潔身守志的意愿。隱士們則真正做到視功名富貴如糞土,永不沾染,絕不憑才能和聲望介入政治。這實際是以不合作為最令帝王放心的合作。于是精典文化中才有了這樣的定論:“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事王侯,志可則也”??资柙唬?#8220;最處事上,不復(fù)以世事為心,不系累于職位,故不承事王侯,但自尊高慕,其清虛之事,故云高尚其事也”,“可法則也”[2]。
  
    帝王尊隱不能只是空談,還需有實在的經(jīng)濟手段。據(jù)皇甫謐《高士傳》載,鄭穆公時子陽為相,為求“好士”之名,“使官載粟數(shù)十乘”而遺隱士列御寇。列子不受。這大概是官方賞賜隱士的最早記載。“以資鼓勵”是歷代帝王尊隱的例行方式,多數(shù)隱士也不拒絕資助。這對雙方都有利。對君王來說,既有利于天下安定,所謂“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3],又贏得禮賢下士、寬容大度的“明君”之譽;既可以用隱士點綴太平,又可以借隱士教化百姓、傳播文化、激勵風(fēng)俗、淡化人們的勢利之心。順著這種文化導(dǎo)向,一般正史和方志的隱逸傳都要贊美隱士們“重貞退之節(jié)”, 實可“息貪競之風(fēng)”[4]。
  
    對隱士來說,自身的文化價值和自由的生活方式都得到了君王的承認(rèn)和呵護,這也就等于有了社會保障。比如漢光武帝懇請嚴(yán)光出山佐政。而嚴(yán)光舉唐堯與巢、由的關(guān)系為例,說“士故有志,何至相迫”。光武帝便尊重他的意愿,并給他資助,使嚴(yán)光既得賢名,又得安逸。光武帝以同樣的方式對待另一位“愿守所志”的隱士周黨,并下詔書曰:“自古名王圣主,必有不賓之士。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太原周黨不受朕祿,亦各有志焉。”賜帛四十匹,黨遂隱居著書。邑人賢而祠之[5]。這是帝王第一次正式以國家公文的形式確定尊隱政策。歷代君主大都繼承了這種征召──禮敬──聽任──賞賜的尊隱傳統(tǒng)。
  
    宋代帝王尊隱程式一如前代。皇帝每隔幾年就下詔訪求遺賢,倘有,則明主慕之、召之?!端问贰?9位隱士中,被薦被召過的有28人,其中皇帝親自接見過的有8人。有些隱士雖受召見之命,但辭詔不往。
  
    宋代皇帝召見隱士很認(rèn)真。先面談,聽其言,察其才,以示尊重、慰問、和鼓勵。然后視其才能和聲望賜予官職。皇帝這樣做有兩個用意:如果你接受,則表明詔求遺逸是真誠的;如果不接受,則證明你的隱居出于自愿,并非天下無道,你就不要說懷才不遇了。在隱士一方,則通常要“辭之”,要經(jīng)得起考驗,否則就自我貶值了。越是“堅辭”、“屢辭”,越見得清高淡泊、守身如玉,隱士的價值才越被人看重。
  
    接下去是賜名號和財物,放歸山林以全其志,以昭其節(jié)。對于拒絕召見的隱士和大量不曾被詔、終生不踐官場的隱士來說,賞賜的機會也是有的。皇帝可能會賜名號和財物,命地方官吏“歲時存撫”,如李瀆、魏野等。這種情況較之面受皇恩者更多?;实鬯n名號均為“××先生”或“××處士”,如希夷先生陳摶,和靖先生林逋,還有安素、安逸、沖晦、沖退、退安、正素等。這些名號均有明顯的導(dǎo)向。
  
    《冊府元龜·隱逸序》略可說明宋人的尊隱觀念:
  
    觀其明哲兼茂,卷懷自得,潔己而無污,亢節(jié)而彌屈,遺榮去羨,保和養(yǎng)素,忘機 委順,達至遂命,得喪不嬰其慮,悔吝靡集其躬……斯固素履之君子,考槃之碩人,視富貴如浮云,入山林而不返者歟!(卷八O九)
  
    2、隱士與哲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
  
    隱士的“士”是一個文化標(biāo)記,表示有文化知識,這是隱士的資格。傳統(tǒng)哲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之尊隱是隱逸文化的三大精神支柱。
  
    早期隱士與哲學(xué)密不可分?!陡呤總鳌分械谝?、二、三位隱士披衣、王倪、齒缺純?nèi)欢际钦軐W(xué)符號。他們“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然而卻在不斷地探討知與不知、人與神、人與天之類的哲學(xué)要義。
  
    稍后的思想家孔子從政治的角度提出“天下……無道則隱”,“隱居以求其志”[6]的士人哲學(xué),為士人提倡一種出處原則。這個原則包括對不良政治的批判和對隱逸行為之合理性、有價值性的肯定。
  
    《易》所謂“肥遁無不利”、“高尚其事”、“幽人貞吉”[7]等等,兼及人生之利害與道德,尊隱之意甚明。
  
    隱逸思想家老子和莊子創(chuàng)立了精邃博大的隱逸哲學(xué)。老子的“無為”、“老死不相往來”等主張雖系政治哲學(xué),但卻深深地關(guān)切著人生的自由和安逸問題。
  
    莊子干脆拋開了孔子“道”的前提,而只從主體的自我感受出發(fā),提出“無為有國者所羈,終生不仕,以快吾志”[8]的生命哲學(xué)原則。他無條件地認(rèn)為仕就是“羈”,出仕就失去自由。而人生的最高境界正是自由。要葆有自由,就絕對不可沾仕的邊兒。
  
    將孔子、莊子的隱逸論相比,可知孔子著眼于是非標(biāo)準(zhǔn),確立的是道德內(nèi)涵;莊子著意于審美標(biāo)準(zhǔn),確立的是自由內(nèi)涵。二者皆本于人類性情之真??梢?,中國的隱逸文化在早期思想家那里就獲得了真、善、美的全方位肯定——守志為真,高尚為德,自由為美。
  
    中國隱逸文化一直葆有濃郁的哲學(xué)意味,雖然后世隱士多為文人而哲人漸少,但隱逸始終代表著古代士人生存哲學(xué)的一方面,與仕途經(jīng)濟之學(xué)分庭抗禮,共同豐富和健全著民族精神。
  
    傳統(tǒng)史學(xué)歷來尊隱,《冊府元龜》卷八O九《隱逸》序于此略有說明:
  
    夫隱居以求志,遁世而無悶,含華匿耀,高翔遠(yuǎn)引,非夫德充而義富、學(xué)優(yōu)而誠篤,又孰能懷道自晦,絕俗而孤舉哉?故仲尼之序逸民,馬遷之述隱君子,班范而下,罔不論次焉。
  
    《史記》未列隱逸傳,但尊隱傾向明確?!段宓郾炯o(jì)》載:堯在位七十載,晚年選擇繼承人,命四岳“悉舉貴戚及疏遠(yuǎn)隱匿者”。四岳就推薦了隱于民間的虞舜?!恫牧袀鳌酚涗浟?#8220;堯讓天下于許由”傳說。在這兩則記載中,隱者地位之尊不言而喻。此外,《老子韓非列傳》中的老子“其猶龍邪!”“隱君子也。”“無為自化,清靜自正”。莊子有“賢”名而“終身不仕”??傊抉R遷《史記》對隱士是褒揚尊尚的?!逗鬂h書》首立《逸民傳》,范曄序曰:
  
    《易》稱“遁之時義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武盡美矣,終全孤竹之潔。……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
  
    范氏序、傳為后世史、志之隱逸傳正式確定了尊隱的基調(diào)。以正史翻檢極易,茲不引述。再略引方志數(shù)例以窺一斑:
  
    顧其孤蹤遠(yuǎn)影,潔履貞操,類非齷齪者所能擬也,亦豈恒情可測識哉!
  
    ──《嘉靖武康縣志》卷八隱逸序
  
    人有才美而卷懷遵養(yǎng),不欲出就事功,匪徒恬退可嘉,其中要亦有所見矣。
  
    ──《嘉靖建寧府志》卷十八隱逸序
  
    隱士,高名也;隱居,修其所達之道。
  
    ──《嘉靖邵武府志》卷十四隱逸序
  
    以處者言之,或藏器以待時,或避世以全身,或潔己以自高。英風(fēng)足以激頑薄,清節(jié)足以救衰微、綿國祚……其皆不離乎君子之道,有功于名教者?!                         ?br>  
    ──《弘治衢州府志》卷十一隱逸序
  
    文學(xué)之尊隱傳統(tǒng)亦如哲學(xué)和史學(xué),始終如一,茲從略。
  
    二、從宋代隱者自身看其隱居原因
  
    1、自由意志是士人隱居不仕的根本原因
  
    由前文統(tǒng)計可見:太平時期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隱士。這固然可以說明宋王朝尊隱的效果。然而更為深刻的說明卻不在于此,而在于文人們對生存自由的神往。這種生存意向是人類心靈史上一個永恒的情結(jié)。自圣王堯、舜時代的巢父、許由起,隱士們所以傲富貴、輕王侯、小天下,正是出于對自由生命的熱愛。多數(shù)隱士隱居不仕的最根本原因并非天下無道,而是“以快吾志”。而太平時期統(tǒng)治者對自由人的寬容和褒獎?wù)秊殡[士提供了舒心適意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所謂“王化順民,故圣世有棲霞之士”[9]。茲舉二例:
  
    崔閑,字誠老,讀書不務(wù)進取,襟懷清曠,以琴自娛。結(jié)廬于玉澗,號睡足庵,自謂玉澗道人。東坡過之因謂醉翁?!      ?──《正德南康府志》卷六
  
    危固,字堅道……作《隱居詩》以見志,其詩曰:“高士隱居處,迢迢綠水灣。數(shù)間玉川屋,七里子陵灘。出入是非外,醒醉文字間。千鐘天子祿,不肯換清閑。”            
  
    ──《正德建昌府志》卷十七
  
    此二人都是北宋中葉人,其隱居不仕的原因,危詩已明。由此又使我們不能不注意到傳統(tǒng)的魅力──
  
    2、漁隱傳統(tǒng)和桃源傳統(tǒng)
  
    嚴(yán)子陵隱居富春山,垂釣東陽江,后人仰慕“先生之風(fēng)”,遂“名其釣處為‘嚴(yán)陵瀨’”,連他坐過的石頭都被尊稱為“嚴(yán)陵釣壇”[10]。嚴(yán)陵垂釣遂成為一種詩意的隱士風(fēng)范。隱士們?yōu)╊^垂釣,釣的不是魚,而是一份悠閑睿智的樂趣。如下所舉就是對“嚴(yán)陵風(fēng)范”的注釋:
  
    余起,順昌人,樂道自守,不求聞達。當(dāng)咸平、景德之際,隱居于祥云峰下,常扁舟往來,垂釣潭中。里人高之,因名其潭曰“釣潭”。
  
    吳儀,字國華,南平人,清修力學(xué),榮利不入于心,漁釣橘溪上,超然自適。時或行歌于松溪竹疃,人莫窺其際。大為楊時所重(鷗按:楊時,熙寧九年進士。見《宋史》卷428)?!     ?
  
    ──《嘉靖延平府志》人物志卷四
  
    桃花源是中國古代士人的“烏托邦”。它是陶淵明對老子“小國寡民”、“無為而治”政治哲學(xué)的詩意的演繹和實踐,從而吸引了后世許多耽于自由理想的文人執(zhí)著尋覓。宋代隱士中也不乏桃源傳人?!端问贰冯[逸傳載順昌山人事云:
  
    靖康末,有避亂于順昌山中者,深入得茅舍,主人風(fēng)裁甚整。即之語,士君子也。怪而問曰:“諸君何事挈妻孥能至是耶?”因語之故。主人曰:“亂何自而起耶?”眾爭為言。主人嗟惻久之,曰:“我父為仁宗朝人也,自嘉佑末卜居于此,因不復(fù)出。以我所聞,但知有熙寧紀(jì)年,亦不知于今幾何年矣。”
  
    這簡直就是“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桃花源中人的再版。但宋仁宗時代并不同于秦末亂世,而是有宋三百年中最為史家稱道的太平盛世。《宋史》所錄48位隱士中,有三分之一左右略可系于仁宗時期。究其原因,唯以“無道則隱”來解釋是說不通的,“桃園”傳統(tǒng)的影響無疑是原因之一。
  
    西方原型批評理論的邏輯起點就是人類傳統(tǒng)的力量。列維·布留爾的“集體表象”,容格的“集體無意識”,弗萊的“聯(lián)想群”,卡西爾的“象征符號”,都是可以稱為“原型”的東西,而任何傳統(tǒng)的核心部分正是原型。在中國隱逸傳統(tǒng)中,巢、由、夷、齊、嚴(yán)光、陶潛都已成為含義豐富的原型,分別象征著不事王侯、不食周粟、不慕榮利、不屈志節(jié)等等道德和審美內(nèi)涵。
  
    3、天下無道則隱
  
    但是,孔夫子說的天下“無道則隱”,在許多情況下也是成立的,既是隱居信條之一,也是歷史事實。如上統(tǒng)計所示,宋初、兩宋之交、宋末元初這三個時期的隱士91人,其中很多隱士都明載是因“避亂”或因奸臣(蔡京、秦檜、賈似道)當(dāng)?shù)蓝[居的。略舉數(shù)例:
  
    張夢祥,彭澤人,宣和間進士。時欽宗為金人逼之北行,夢祥被執(zhí)不屈。金主義而釋之,退隱仁磯,終身不仕。
  
    ──《嘉靖九江府志》卷十三
  
    危復(fù)之,冷水坑人,博覽群書,尤邃于《易》。宋末貢太學(xué),國亡隱居不仕。元帥郭昂薦本路儒學(xué)官,不受。省憲累以禮幣征,亦不起。隱于紫霞山,從學(xué)者眾。及卒,門人私謚曰“貞白先生”。
  
    ──《嘉靖東鄉(xiāng)縣志》卷下人物志第二十三
  
    《宋史》隱逸傳下所載徐中行亦屬此類。
  
    天下無道則隱的確有逃避“匹夫之責(zé)”的意味,但又不止于此。當(dāng)個人之力不足以改變社會環(huán)境時,退而自保、守志、適意;進而多方面追求和實現(xiàn)生命價值,這不僅無可非議,而且也是值得尊敬的。
  
    4、窮則獨善其身
  
    古人謂仕途不通為窮。宋代隱士中有一些是因此而隱居的。所謂途窮,或指已入仕而其“道不行”者,如神宗朝的宇文之邵,舉進士,為文州曲水令,因為民請命而得罪了上司,又上疏言事,“疏奏不報,喟然曰:‘吾不可仕矣’。遂致仕,以太子中允歸,時年未四十。自強于學(xué),不易其志,日與交友為經(jīng)史琴酒之樂。退居十五年而終。司馬光曰:‘吾聞志不行,顧祿位如錙銖;道不同,視富貴如土芥。今于之邵見之矣’”[11]?;蛑笐?yīng)舉不第。這亦有不同,有人一試不第即負(fù)氣而隱,如青州蘇丕,“有高行。少時一試禮部不中,拂衣去。居渳水之濱,五十年不踐城市。歐陽修言于朝,賜號沖退處士”[12]。有人則因?qū)以嚥坏诙[居。方志中此類甚多,茲不贅舉。
  
    5、朱子之學(xué)的影響
  
    我在檢索各種史、志中的隱逸傳時,發(fā)現(xiàn)朱熹周圍有一批隱士,他們與朱子有著鄉(xiāng)緣、業(yè)緣(學(xué)緣)或親緣關(guān)系。這一現(xiàn)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先看我索引出的這些隱士的情況:
  
    《宋史·隱逸下》:
  
    劉勉之,閩人,朱熹的岳父,持伊洛之學(xué)。朱子從之學(xué)。
  
    魏掞之,閩人,與朱熹游,志趣同。
  
    《宋元方志叢刊》冊三,頁2869:
  
    竇從周、竇從澄兄弟,鎮(zhèn)江人,少從朱子學(xué)為己之學(xué),歸鄉(xiāng)教化鄉(xiāng)人,日會友論朱子之學(xué)。
  
    天一閣《徽州府志》卷九:
  
    祝確,朱熹的外公。朱熹曾作《外大父祝公遺事》。
  
    俞靖,積學(xué)祗行,與朱熹之父朱松為“星溪十友”。
  
    程鼎,朱松的內(nèi)弟,從松學(xué),言皆修身為學(xué)之要。
  
    程先、程子奇,有志圣賢之學(xué),以書問道于朱子,朱子嘉之,又遣子永奇從朱子學(xué)于閩,永奇號格齋先生。
  
    李繒,朱子自武夷歸,每與之講論終日。
  
    汪清卿,朱子自考亭歸,寓其家與鄉(xiāng)人講學(xué),扁其齋室。
  
    汪端雄,和朱子相與講道。
  
    程枟,謁晦庵于精舍,相與講明道學(xué)?;掴终Z曰: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于是篤學(xué)不事舉子業(yè)。
  
    汪莘,與朱子書,朱子深重之。
  
    朱子之后又有休寧范啟、朱之純、孫松;歙鮑云龍;婺源胡敏中、胡則修、胡致紹、江鳳山等隱士,皆博學(xué),通經(jīng),窮理,教授鄉(xiāng)里,德化風(fēng)俗。
  
    天一閣《建寧府志》卷十八:
  
    劉衡,崇安人,晚年棄官,潛心邵雍之學(xué)。劉甫,朱子每過其廬,相與講義理,不及利祿。
  
    天一閣《臨江府志》卷十二:
  
    嚴(yán)世父,師事朱子,有《疑義問答往復(fù)書》。
  
    天一閣《瑞昌縣志》卷六:
  
    周舜弼,嘗從朱子學(xué)于白鹿洞書院,號稱高弟,隱居不仕。
  
    天一閣《南康府志》卷六:
  
    胡詠,從朱子學(xué),得其傳,不樂仕進,人稱桐源先生。呂炎,游朱子門,學(xué)成歸隱,道德聞著于當(dāng)時。周謨,與同宗四人同學(xué)于文公門,并有時名,不慕仕進。
  
    天一閣《姑蘇志》卷五十五:
  
    章康,嘗問學(xué)于朱子,家族四人隱居不仕。
  
    天一閣《浙江通志》卷四十一:
  
    徐存,精六經(jīng),朱子少時相與講究,甚服其學(xué)。
  
    天一閣《吉安州志》卷七:
  
    朱震,精義理之學(xué),晦庵先生一見奇之。
  
    天一閣《端州府志》卷十:
  
    胡仲霖,盡得朱氏之學(xué),父子兄弟自相師友,隱遁終身。
  
    天一閣《袁州府志》卷九:
  
    胡安之,受學(xué)朱子,子問何以云齋戒?答曰湛然純一之謂齋,肅然警惕之謂戒。
  
    《宋人傳記資料索引》冊四2883頁:
  
    黃子衡,甌寧人,與朱子同師相好,時相聚語六經(jīng)百氏之奧,立身行事之方,與當(dāng)世得失,無不講以求其至,自猶以為學(xué)未足,去而之三山從師焉。
  
    那么,朱子和理學(xué)是在什么意義上影響著這批隱士的人生選擇呢?
  
    首先,理學(xué)以希圣希賢為人生之起點,這與宋代隱士的道德追求一致。
  
    理學(xué)固然是經(jīng)世致用、治國平天下之學(xué),但其邏輯起點卻是修身、正心、誠意、格物致知,因而首先是圣賢之學(xué)。這個起點恰恰是隱士持之以恒的終身守則。圣賢本來是平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但自韓愈倡導(dǎo)儒家士人當(dāng)以圣賢為人生理想以來,宋代士人遂普遍主張人皆可為圣賢。周敦頤提出“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13]。希圣賢未必希官宦。周敦頤就淡漠功名利祿。他雖然長期作州縣小吏,但卻不乏隱逸情趣,曾有詩云:“聞有山巖即去尋,亦躋云外入松蔭。雖然未是洞中境,且異人間名利心”[14]。他因“時清終未忍辭官”[15],但又“為戀林居作退謀”[16]。與此相關(guān),他“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17]。他解釋“樂處”說:
  
    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于貧者,獨何心哉?……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18]。
  
    “孔顏樂處”和“圣賢氣象”由理學(xué)家大力提倡,成為文人士子所推崇的精神境界。二程兄弟自十五六歲問學(xué)于周敦頤后,“遂厭科舉之習(xí),慨然有求道之志”。程顥說:“自再見周茂叔后,吟風(fēng)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19]。
  
    邵雍終身不仕,當(dāng)屬道學(xué)隱士。程顥感慨:“堯夫,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也”,當(dāng)是就其學(xué)說而言。若論其人,則終以內(nèi)修圣賢為務(wù)。他“歲時耕稼,僅給衣食。名其居曰‘安樂窩’,因自號安樂先生。旦則焚香燕坐,晡時酌酒三四甌,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興至則哦詩自詠。春秋時出游城中,風(fēng)雨常不出,出則乘小車,一人挽之,唯意所適”[20]。
  
    朱子也是這種精神境界的倡導(dǎo)者和實踐者??芍扉T隱士乃取理學(xué)之起點為終點,不再向治國平天下邁進。其隱居是在修身、齊家的意義上實踐圣賢之學(xué)。
  
    其次,理學(xué)家主靜,與隱士的生活情趣一致。
  
    近人陳鐘凡先生說:“周敦頤以主靜立人極,程顥以定性識仁為依歸……程頤以窮理居敬為致知力行之實功,其功夫由外而及內(nèi),熹又綜合各派,以居敬窮理為二大條目,仁為最高之理想,主靜為唯一之方法焉”[21]。
  
    隱士修身養(yǎng)性,講究“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yuǎn)”。理學(xué)家將其系統(tǒng)化為性命哲學(xué),這當(dāng)是朱子周圍出現(xiàn)隱逸群體的又一個原因。上舉程枟因聽了朱子“學(xué)問之道無它,求其放心而已”的話,“由是篤學(xué)不事舉子業(yè)”,即可證明。
  
    第三、理學(xué)重義輕利,與隱士的價值觀一致。
  
    朱子與人講學(xué)論道,常言義而不及利祿。他并非無視利祿,而是主張把義與利的關(guān)系擺正。他認(rèn)為“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22],“二者于人,孰親孰疏,孰輕孰重。必不得已,孰取孰舍,孰緩孰急”[23]。他顯然是在重復(fù)儒家重義輕利的古老話題:
  
    古圣賢之言治,必以仁義為先,而不以功利為急……蓋天下萬事本于一心,則仁者,此心之謂也。此心既存,乃克有制。而義者,此心之制之謂也。誠使是說著明于天下,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人人得其本心以制,萬事無一不合宜者。利雖近,其為害也必遠(yuǎn)[24]。
  
    他并非一味地否定利,只是認(rèn)為義在先:
  
    利是那義里面生出來底,凡事處置得合宜,利便隨之[25]。
  
    由于重義輕利,理學(xué)家往往不看重舉業(yè)和仕途。朱子雖然十九歲就中了進士,然“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26]。其平生精力皆用于窮理傳道。其取義而舍利,可謂“湛然純一”之楷模。則其門人有隱居不仕者,令人不能不想到其“傳道、授業(yè)、解惑”之師緣。
  
    第四、理學(xué)視“外王”輕于“內(nèi)圣”,隱士取其重者。
  
    理學(xué)首先是道德哲學(xué),其倡導(dǎo)人為圣賢,實乃倡導(dǎo)人的道德化、理念化,并將人與理的統(tǒng)一提到天人合一這個儒家哲學(xué)的極端高度。這固然有極端地抑情揚理、抑自由伸規(guī)范之偏頗,但同時也降低了仕途經(jīng)濟和君主權(quán)利在中國古代社會生活和文化傳統(tǒng)中的地位,高揚了先秦儒家重道義而輕功利、重人事而輕君權(quán)的圣賢精神。
  
    朱子是宋代理學(xué)之集大成者,他以其終身的出處行藏示范著這種在現(xiàn)代人看來不無偏頗的人學(xué)精神。他畢生謹(jǐn)守“正心誠意”的信條,并執(zhí)著地以此來教誨君王,期望能致君堯舜。然而他幾乎就是在重復(fù)他所敬仰的圣賢孔子和孟子的人生,總是“道不行”,于是便十幾次拒絕皇帝的任命[27],憤然退而著書立說,傳道授業(yè)。
  
    正如顏淵和曾點師其師而不全效其師一樣,朱門的許多弟子也不取其執(zhí)著地致君堯舜的行為,而是“浮于海”以存其志,教化鄉(xiāng)人以立德,著書立說以存言。這也是文人士子追求生命價值實現(xiàn)的途徑之一。
  
    6、地緣文化傳統(tǒng)及親緣關(guān)系
  
    史志所載宋代隱士,主要分布在南方地區(qū),這與宋王朝版圖有關(guān)。江、浙、皖、贛、閩地區(qū)宋代隱士最多,這主要是因為這些地區(qū)在宋代是文化教育最為發(fā)達之地。隱士是文化的產(chǎn)品,又是文化的建設(shè)者。文化落后的地方士少隱士自然就更少。上舉朱子周圍的隱士群,就出現(xiàn)在文化教育最發(fā)達的皖、贛、閩地區(qū)。
  
    某一地區(qū)多有隱士,往往成為一種文化傳統(tǒng)。曾敏行《獨醒雜志》卷六云:“玉笥山舊多隱君子”。蔣星煜《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第七部分《中國隱士的地域分布》專列20座名山歷代隱士數(shù)量統(tǒng)計,可為佐證。
  
    另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家族隱逸”。比如前曾提到《宋史》隱逸傳的順昌山人世代隱居而“士”風(fēng)猶存。魏野與李瀆是中表兄弟?!逗胫尉淙菘h志》卷六的隱士徐洪,“昆弟五人,通五經(jīng),皓首樂儒,有筮仕者,不忍離去,日相與婆娑山水花竹間……”[28]。《嘉靖建寧府志》卷十八劉衡、劉甫父子,《嘉靖延平府志》卷四吳儀、吳熙兄弟等。方志中時有一地多隱士且多同姓者,比如《弘治徽州府志》卷九隱逸類中的八汪四胡,即使不全有親緣(血緣)關(guān)系,至少也有鄉(xiāng)緣隱逸傳統(tǒng)。
  
    因親緣而隱居還有另一層意思。有些士子隱居不仕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為養(yǎng)親盡孝。《宋史》隱逸傳的戚同文、王樵、陳烈、張壆等即此。
  
    此外,隱逸傳統(tǒng)與自然條件也有關(guān)系。從自然地理的角度看,隱逸文化也可以稱之為山水文化。但多水的南方好像比多山的北國更適合隱士生存??鬃诱f“智者樂水,仁者樂山”[29]。這個比喻雖然有點“非邏輯化”,但卻很耐人尋味。隱士是士人,士人是智者。隱逸文化基本是智慧文化。這種文化在溫潤多水的南方更容易發(fā)達起來。不要說漁隱垂釣,就是耕織自足的桃花源,也是“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的溫潤多水的環(huán)境。五湖泛舟,滄浪濯纓,林泉嘯詠,“臨清流而賦詩”[30],這都是隱士生活的重要樂趣。北方多山而少水,雖然也有隱士,但嚴(yán)寒和干旱的艱苦自然條件總不如南方更適宜隱士生活、更符合隱逸情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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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參皇甫謐《高士傳》卷上,四庫本。
  
    [2] 《易·蠱》。
  
    [3] 《論語·堯曰》。
  
    [4] 《舊唐書》卷一九二《隱逸序》等。
  
    [5] 《后漢書》卷一一三。
  
    [6] 《論語》〈泰伯〉、〈季氏〉。
  
    [7] 《易》〈遁〉、〈履〉、〈蠱〉卦。
  
    [8] 《史記》卷六三《莊子傳》。
  
    [9] 日本藏《萬歷重修合州府志》卷七《隱逸序》。
  
    [10] 《后漢書》卷一一三《嚴(yán)光傳》。
  
    [11] 《宋史》卷四五八。
  
    [12] 《嘉靖青州府志》卷十五。
  
    [13] 《通書·志學(xué)第十》,《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頁21。
  
    [14] 《全宋詩》卷四一一,頁5062《行縣至雩都……游羅巖》。
  
    [15] 《全宋詩》卷四一一,5061《游山上一道觀三佛寺》。
  
    [16] 《全宋詩》卷四一一,5062《同石守游》。
  
    [17] 見《程氏遺書》二上,《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頁16。
  
    [18] 《通書·顏子第二十三》,同上《周敦頤集》頁31。
  
    23、《答時子云》,同上書卷五四。
  
    [19] 《宋史》卷四二七本傳。
  
    [20] 同上
  
    [21] 《兩宋思想述評》,東方出版社1996年據(jù)商務(wù)印書館1933年版編校再版,頁230。周、程、朱語恕不一一征引。
  
    [22] 《與延平李先生書》,四庫本《朱文公文集》卷二四。
  
    [23] 《答時子云》,同上書卷五四。
  
    [24] 《送張仲隆序》,同上《朱文公文集》卷七五。
  
    [25] 四庫本《朱子語類》卷六八。
  
    [26] 《宋史》卷四二九。
  
    [27] 同上。
  
    [28] 見該《志》卷11翰林學(xué)士鄧光薦所撰《宋徐公墓碑銘》。
  
    [29] 《論語·雍也》。
  
    [30]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
  

  宋代隱士作家的自由價值觀
  
  
    隱士是士之不仕者,雖然只是少數(shù),卻能代表人類對自由獨立的生存理想的追求。
  
    自由是個智慧含量較高的概念。在人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中,人類行動的絕對自由并不存在。莊子《逍遙游》中象征自由理想的鯤鵬也須御風(fēng)而飛。如果“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翼也無力”,自由之飛就不能實現(xiàn)。有憑借就意味著有限制,就不能說絕對自由。但是,從精神體驗的意義上說,自由在人類的生存活動中隨時都可能獲得。自由并不體現(xiàn)在人生的目的中,因為永遠(yuǎn)也沒有終極的、絕對的自由。自由是人類生存的關(guān)系形態(tài),是歷史的、具體的、多方面的。比如政治的、法律的、經(jīng)濟的、婚姻的、思想的、文化的、等等。而哲學(xué)意義上的自由,通常是指人在自然、社會的種種關(guān)系中認(rèn)識和把握必然,適應(yīng)或改變必然的意志自主的方式和程度。
  
    做為文明理想的自由,并不是動物式的蒙昧無知的隨心所欲,而是理智狀態(tài)下的心志自主,是在所處關(guān)系中最高程度的自覺適應(yīng)。
  
    斯賓諾莎認(rèn)為萬物都是必然的,他在其代表作《倫理學(xué)》中提出“自由只是對必然性的認(rèn)識和遵循”,他稱這種“認(rèn)識和遵循”為“自決”,進而提出“我們有幾分自決,便有幾分自由”的命題??档乱苍羞^這種自由之論:“再沒有任何事情會比人的行為要服從他人的意志更可怕了”[2]。
  
    自由就是意志自主。這是人類永遠(yuǎn)的追求。本文以此為邏輯起點,研究宋代隱士的自由價值觀,看他們是如何看待自由與不自由的?自由對他們有何價值?他們是如何選擇并利用自由去創(chuàng)造文化的?這一切于當(dāng)代和未來的文化有何意義?
  
    一、宋代隱士對前代不自由觀的揚棄
  
    人類的不自由是社會性的,存在于個體人生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歷史性的,存在于個體生命和人類社會的始終。古代隱士最欲掙脫的,乃是仕途和君權(quán)對士人的束縛。
  
    莊子是中國古代自由士人的一個典型,他把仕途和君權(quán)的約束稱為“羈”[3],其內(nèi)涵大約有:第一、君對臣的役使:“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4]。第二、君對臣的殺戮:“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身不免乎戮”[5]。第三、名利權(quán)勢對心的奴役:“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quán)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栗,舍之則悲……是天之戮民也”[6]。
  
    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列舉自由人對世俗“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
  
    臥喜晚起,而當(dāng)關(guān)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fù)多虱,杷搔無已,而當(dāng)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zé),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biāo)祝瑒t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dāng)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萬機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此甚不可二也。
  
    這九條皆自由人難以忍受者,雖不全出于仕途,但主要是針對仕途而發(fā)。
  
    陶淵明把仕途比作塵網(wǎng)、鳥籠、魚池、樊籠[7]。從他的《感世不遇賦》、《閑情賦》和《歸去來兮辭并序》中約略可知他對人在仕途之不自由的厭煩主要有三:一是沒有“葆真”的自由。在他看來,社會已經(jīng)“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二是沒有實現(xiàn)意愿的自由?!堕e情賦》之十愿皆不得嘗,可謂“無路之不澀”。三是“心為形役”。仕途兇險,“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人在仕途既不能任性適情地生活,又要身不由己地做違心的事,比如“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8]之類。
  
    以上三人的體會基本可以代表古代隱士的仕途不自由觀,要言之:生死不由自主;自由意志難以實現(xiàn);思想和言論受限制;個體人格不能獨立自守;少了閑暇,多了忙碌。
  
    但還有一條他們沒談到,那就是通往仕途之路首先就不自由。自漢代設(shè)科考,唐代形成科舉制度以來,讀書人的第一不自由便是為應(yīng)舉而讀書。這是一個漫長的約束過程,多數(shù)人或許并不覺得不自由,但對于一些生性疏淡放縱的自由文人來說,這樣的讀書生涯卻是難以忍受的。比如天才的自由人李白,就不愿受這種約束。宋代隱士中許多人都是終生不事舉業(yè)的。
  
    宋代隱士借鑒莊子的自由精神做為隱居不仕的基本理念;借鑒其相對論思維以坦然看待貧富貴賤、榮辱窮達等許多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取其快意原則以樂觀地生活,而不取其棄圣絕知、返歸樸野、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等過于極端的觀念或態(tài)度。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以文化活動充實其隱逸生活,充實自由心靈,從而使生命價值文明化。
  
    嵇康過于憤世嫉俗,思想和言論過于激烈,不知自我保護,招來殺身之禍。這也是宋代隱士所不取的。他們?nèi)≈窳置康?#8220;任自然”和人格自守精神,而對其“越名教”、放浪形骸甚至近乎自毀,則持分析和保留態(tài)度。宋代隱士之“越名教”一般只限于不仕,而其修身、持家、德化鄉(xiāng)里、傳播文化等,基本還是遵循正統(tǒng)儒家立德、立言的信念。
  
    宋代隱士普遍具有道德自律精神,因此常被鄉(xiāng)人視為道德楷模,被地方官薦為“八行”、“賢良方正”,被朝廷樹為淳風(fēng)俗、息貪競的典范。這是宋代史、志中的隱逸傳有別于魏、晉的重要主題之一。
  
    陶淵明是宋代隱士最愿效法的楷模。他的不隨波逐流,不趨炎附勢,不茍且以求富貴,不畏貧而干利祿,清高守志,淡泊明心,就雅避俗,從容樂道等等均為宋代隱士所心儀。但宋代隱士在與仕宦人物交往方面一般都很通達,不像陶淵明那樣避世疾俗。陶所激賞的老子的“小國寡民”思想,他們也不取。他們不入仕但并不鄙視仕途之人。他們也和官宦交往,尋求的不是勢利,而是文化知音。這也體現(xiàn)了宋代人文精神的寬厚通達。
  
    二、宋代隱士選擇了哪些自由
  
    自由是個歷史性的范疇。就社會而言,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自由范圍和尺度;就個人而言,不同人有不同的自由價值觀。宋代隱士放棄功名利祿,歸隱山水田園,所尋求的自由大致有如下幾方面。
  
    1、學(xué)業(yè)自由──不習(xí)舉業(yè),學(xué)其所樂。
  
    科舉是規(guī)范自由生命的有效途徑。因此文人對自由的追求首先就表現(xiàn)為對舉業(yè)的反叛。這種反叛不同于非文化人的止于蒙昧,而是擺脫功利性學(xué)業(yè),將讀書為學(xué)的行為解放到學(xué)其所樂的相對自由的文化天地中去。換句話說,就是以放棄科舉入仕為代價,換取個人學(xué)習(xí)行為的自主選擇。
  
    先說放棄。在我檢索出的378位隱士中,有記載曾習(xí)舉業(yè)并參加過各級科舉考試者共69人,其中有未第而隱者,有及第后卻不愿作官而歸隱者,這類隱士約占隱士總數(shù)的六分之一左右。這就是說,絕大多數(shù)隱士都不是不得已而退隱者,而是根本就無意舉業(yè)、甘愿不入仕途者。比如《宋史》隱逸傳“不求聞達”的楊慤、魏野,“不為章句”的林逋、王樵;《宋元方志叢刊》所收《至順鎮(zhèn)江志》中“高尚不仕”的李迥,“鄙王氏之學(xué),恥赴科舉”的蔣璯,《弘治徽州府志》卷9“厭訓(xùn)詁章句聲病帖招之事”的吳豫等。
  
    隱士之于人生,以求真無偽為首要,而一切舉業(yè)均有規(guī)范人生之義。個體人生在仕途規(guī)范面前,總難免有違心屈志之感。不要說科舉制度的后期,就是唐、宋時代,舉業(yè)也是讀書人的兩難選擇──功利與自由不可兼得。隱士之不同于常人,正在于勇敢地放棄功利走向自由。如同《嘉靖福清縣志續(xù)略》卷11隱逸序所云:
  
    隱重身心,逸見遐邇,或樂守清貧,或榮遺軒冕,或混跡耕漁,或潛心江海,唯志之我從,亡名之自顧。[9]
  
    再說那69位習(xí)舉業(yè)應(yīng)科考者,他們中“屢試”者也是少數(shù)。許多人習(xí)舉業(yè)并非自愿,如何群“雖業(yè)進士,非其所好也”[10]。這69人中,有32人一試不中或并未應(yīng)試就棄而隱居了。對他們來說,習(xí)舉業(yè)或為應(yīng)付別人的一份期待,或為履踐世俗人生中一個不得不走一走的過場,或為證實一下自己有沒有一舉而為天下知的機遇,等等。總之,舉業(yè)實在太令他們辛苦而且委曲了。加上他們所偏愛的文化傳統(tǒng)又總是鄙夷王侯功利而高尚隱士清流,總把求仕干祿之舉視為營營茍茍。于是他們一試不中即拂袖而去,或雖已中第也不惜放棄。他們中還有人認(rèn)為舉業(yè)是對生命的摧殘,比如《至順鎮(zhèn)江志》卷19中的黃虒,赴鄉(xiāng)舉時見一考生仆地而斃,遂絕意仕進,自號閑止居士[11]。這在多數(shù)孜孜以求仕祿的文人看來,不免過于偏激,然而這種重自由甚于重功利的價值觀,正是隱士之所以被視為高尚的原因之一。
  
    再說換得的學(xué)業(yè)自由。隱士是士人,他們棄舉業(yè)卻不棄學(xué)業(yè)。棄舉業(yè)后,就得到了學(xué)其所樂的自由。一般說來,經(jīng)史百家、文學(xué)藝術(shù)都是他們樂學(xué)的范圍,當(dāng)然每個人的興趣并不一樣,但好學(xué)是其共同點。僅以《宋史》隱逸傳所錄49人為例,無明確學(xué)行記載的只有郭京、吳瑛、杜生、順昌山人、安士通五人,其中郭曾以布衣被皇帝召見,吳做過官,杜讀過書,順昌山人“士君子也”,安曾因“獻書”而被“薦士”??磥矶疾皇前锥?。其他44人皆有學(xué)行或文學(xué)記載,如“力學(xué)”、“好學(xué)”“博學(xué)”“好著述”、“善歌詩”、“喜經(jīng)學(xué)”、“尤精于《易》”等等。
  
    學(xué)業(yè)自由是開放思維、解放思想的重要前提,是隱士放棄舉業(yè)換來的第一份精神自由。這份自由對于滋養(yǎng)隱士乃至宋代文化、學(xué)術(shù)、文學(xué)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精神有著深遠(yuǎn)的意義。
  
    2、休閑娛樂的自由
  
    隱士棄仕后,就有了閑暇。閑暇對自由士人的意義并不是無所事事,而是獲得了自主地選擇適性怡情的休閑方式和娛樂內(nèi)容的機會和權(quán)利。且看兩例隱者自述:
  
    道學(xué)隱士邵雍《寄謝三城太守韓子華舍人》詩云:
  
    ……蓬蒿隱其居,藜藿品其飡。上親下妻子,厚薄隨其緣。人雖不堪憂,己亦不改安。閱史悟興亡。探經(jīng)得根源……近日游三城,薄言尚盤桓。當(dāng)世之名卿,加等為之延?;蚯逡拐摰?,或后池漾船。數(shù)夕文酒會,有無涯之歡。十月初寒外,萬葉清霜前。歸來到環(huán)堵,竹窗晴醉眠……(《全宋詩》冊七,頁4455—4456)
  
    隱士傅公謀嘗作小詞曰:
  
    草草三間屋,愛竹旋添栽。碧紗窗戶,眼前都是翠云堆。一月山翁高臥,踏雪水村清冷,木落遠(yuǎn)山開。唯有平安竹,留得伴寒梅?! 〖彝_門,看有誰來??蛠硪恍?,清話煮茗更傳杯。有酒只愁無客,有客又愁無酒,酒熟且徘徊。明日人間事,天自有安排。(《嘉靖袁州府志》卷9)
  
    休閑娛樂的情趣因人而異,如陳摶之嗜睡[12];吳瑛之嗜酒[13];魏野“開筵想任佳人擁”,“樓船載妓勝仙槎”[14]之風(fēng)流夢。但大體說來,隱士的休閑娛樂不外乎游覽、社交、清談、飲酒品茗、吟詠歌詩、琴棋書畫、養(yǎng)鶴植竹、養(yǎng)身益壽等等。
  
    3、文化創(chuàng)造的自由
  
    隱士首先是士人,因而雖不入仕,卻大都從事文化活動,比如教授子孫、辦學(xué)授業(yè)、著書立說、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等。這是隱士生命之最具社會價值的部分。儒家以“德、言、功”為人生三不朽價值。隱士放棄功名,在隱居生涯中,多是將心智傾注于立德與立言,從而使人生價值獲得較高程度的文化實現(xiàn)。
  
    一是投身教育,言傳身教以立德。隱士以文化為立身之本,故對子孫及鄉(xiāng)里后代之文化教育很重視,他們一般都希望其后代科考入仕。這到底是讀書人最實際的歸宿,是避免貧賤的正業(yè),也是自身文化價值的間接實現(xiàn),是自己放棄功名事業(yè)的異代補償。比如林逋以清高著稱,但也“教兄子宥登進士甲科”[15]。林偉自己不事舉業(yè),而教子孫皆登科第[16]。又如《嘉靖贛州府志》卷10載:
  
    溫革,少業(yè)進士,累試不偶。慨然曰:“不得諸外,盍求諸內(nèi)。不在吾身,當(dāng)在吾子孫。”寶元中詣闕上書,愿以家資盡市監(jiān)書。得請,歸建樓貯之,辟義館,凡遠(yuǎn)邇來學(xué)者皆廩之。用是俗習(xí)一新。至今頌之。
  
    如果說教育子孫是人生無法推辭的責(zé)任和義務(wù),那么教授鄉(xiāng)里則完全是自覺的文化追求。許多隱士都以教育為事業(yè),為鄉(xiāng)里或來自四方的學(xué)子們教授經(jīng)史百家、人倫物理。這些人和領(lǐng)皇糧的官學(xué)教授不同。官學(xué)教授是一種官職,許多隱士都曾辭去這種官職,而主動在鄉(xiāng)里從事教育事業(yè)。他們不領(lǐng)官俸,寧愿清貧,雖然也可能獲得一點“學(xué)費”,但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官俸,因而近似“義舉”。比如《嘉靖淳安縣志》卷12中的齊龍高,曾入仕為婺州教授,不久辭職歸隱,創(chuàng)讀書之室名曰相莊,聚徒授學(xué)以終老[17]。
  
    隱居教授的文化能量不可低估。比如《嘉靖浙江通志》卷41中的徐存,執(zhí)經(jīng)門下者千余人[18]。《萬歷福州府志》卷28中的周希孟,教授弟子七百余人[19]。戚同文的弟子登第者即達五六十人[20]。一代大儒朱熹也是師從劉勉之、胡憲、李侗[21]等隱士的。隱士教授還有潛移默化的身教作用,在他們影響下,一鄉(xiāng)一地的文化教育風(fēng)氣往往振興。比如南宋朱熹周圍,有一批隱士,這些隱士所在的婺源、南康、建寧等地,還有與永嘉學(xué)派關(guān)系密切的隱士群所在的溫州等地,就是南宋時期文化教育相對發(fā)達之地。
  
    二是以著述和文學(xué)立言傳世。學(xué)問和文學(xué)是隱士的兩大精神支柱。沒有這兩條,隱士就非士了。他們不在仕途,擺脫了公務(wù)之勞和制作官樣文章之累,就可以把才華、學(xué)力、精力專用于自己所愛好的學(xué)問或文學(xué)方面。這正是文人在野時期的學(xué)術(shù)和文學(xué)成就比在朝時量多質(zhì)優(yōu)的主要原因。即以《宋史》隱逸傳為例,萬適“不求仕進,專以著述為務(wù),有《狂簡集》百卷、《雅書》三卷、《志苑》三卷、《雍熙詩》二百首、《經(jīng)籍撻科討論》計四十卷”。戚同文、種放、黃晞、周啟明、代淵、章詧、鄧考甫、張舉、劉愚等皆明載為著述之士。
  
    文學(xué)雖然不是每個隱士都擅長的,但宋代隱士中確有相當(dāng)多的文學(xué)之士。如陳摶、種放等并不以文學(xué)名世者,也有詩歌傳世。道學(xué)隱士邵雍傳世的詩歌,據(jù)《全宋詩》收錄有21卷之多。魏野、林逋更是在文學(xué)史上頗有名氣的詩人。
  
    隱士們作詩、吟詠的主要目的并非傳世不朽,而是適性怡情,提高生活的審美品味。他們要把得之于自然的美感、隱逸的體驗、朋友交往的各種心得發(fā)為吟詠,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盡可能多的詩意,用詩意塑造超凡脫俗的高雅人生。文人總喜歡一些理想化的東西,隱士既離仕途,這種理想化的傾向自然得到強化。失實惠于仕途,得詩意于自然,這是古代文人平衡心理的重要辦法。隱士憑良好的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敏銳地尋覓自然和人生的一切美感,將其升華為詩意。審美的愉悅、精神的富有,沖淡了物質(zhì)生活的貧困感,填補著他們心理中由于“有所不為”而形成的空缺。當(dāng)宋仁宗問隱士管師復(fù)詩從何得時,管的回答飄逸而又圓滿:“滿塢白云耕不破,一潭明月照無痕,臣所得也”[22]。
  
    如此看來,在隱士心中,隱逸生活與詩意之美仿佛就是一回事。直到今天,或者將來、永遠(yuǎn),人們都不能把隱士們對生活的詩意追求和審美體驗視為空虛無聊、自欺欺人、消極頹廢。因為對自由和美的追求永遠(yuǎn)都是人類生活的內(nèi)在動力。
  
    4、人格自立
  
    隱士們的人格自立,主要表現(xiàn)為不屈品節(jié),不污情操,不移心志。以上所論三個方面其實都在根本上關(guān)系著人格自立這個生命主題。不事舉業(yè)和不踐仕途是否定人格的不自立;休閑娛樂的自主和文化自立則是肯定人格之可以自立。下面再實際地看看隱士對人格自立自足的種種理解或體會。
  
    陳摶詩云:“華陰高處是吾宮,出即凌空跨曉風(fēng),臺殿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白云封”[23]。這純?nèi)皇遣家绿熳?、山中宰相的氣派,獨立得連人間煙火味都沒有了,難怪后人把他算做道士。
  
    《弘治句容縣志》卷6載:周信庵,篤學(xué)能文,耽于吟詠,景定間累辟不就,耕讀教授子姓。嘗自題其像曰:
  
    信庵年生七十二,經(jīng)過庚子乙亥春。自權(quán)自立承家業(yè),榮辱無驚樂太真。吾歸去,別鄉(xiāng)親,平生樸直坦夷人。今朝倚杖逍遙處,風(fēng)月無邊碧草新。
  
    這就獨立得很實在。
  
    魏野總是有詩人的浪漫氣息:“茅堂自歌詠,何必向丹墀”。“自由由獨自,誰滯復(fù)誰催”。“獨酌獨吟誰與共,天為知己月為朋。水邊醉臥無人見,席有煙莎枕有肱”[24]?!?br>  
    種放是宋代隱士中最世故者,由于隱居不夠徹底,與皇帝過從太密,得賞賜太多,因而難免心虛,獨立自足感就差得多。且看他的《寄二華隱者》[25],或可從反面印證一下獨立感和不獨立感的區(qū)別:
  
    我本厭虛名,致身天子庭。不終高尚事,有愧少微星。北闕空追悔,西山羨獨醒。秋風(fēng)舊期約,何日去冥冥?
  
    隱士們在社交活動中的自由選擇也頗能體現(xiàn)其人格獨立自守精神。從可交往方面說,他們幾乎無不可交者: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從不可交的方面說,不論是誰,他們不想交就不交,哪怕是真命天子,照樣可以屢屢謝絕。這才叫自由隨意,獨立自主。而隨意自主的原則是一致而且明確的:文化品味接近,審美情趣相通。
  
    談宋代隱士若不及邵雍,我總覺得是一大缺失。邵雍被修《宋史》者列入道學(xué),這固然有理,但他實在首先是位隱士。而且《宋史》把他寫得太“粹然”了。其實讀他的詩就知道,他心里一直裝著一桿秤,時時都在權(quán)衡著仕途和山林、功利與自由的價值。這種權(quán)衡是他詩歌的首選話題:
  
    所損無紀(jì)極,所得能幾何?既乖經(jīng)世慮,尚可全天和。
  
    ──《全宋詩》冊七,頁4457,邵詩卷1。下引只注頁數(shù)。
  
    談的是仕與隱的得與失,而思考的中心則是自我人格之獨立與否。且看他詠物言志的《高竹八首》(頁4485):
  
    其一:高竹百余挺,固知為余生。忽忽有所得,時時閑繞行……
  
    其五:……宇靜覺神開,景閑喜真會。與其喪吾真,孰若從吾愛。
  
    其六:……晚涼尤可喜,舊秩亦宜舒……人生有此樂,何必較錙銖。
  
    其七:……非止身閑逸,是亦心夷曠。能知閑之樂,自可敵卿相。
  
    竹為君子之喻,淡去繁華,守節(jié)而堅。“神開”指精神自由;“真會”言景遇而心會;“喪吾真”即指仕途之違心屈志;“從吾愛”即身心之自主;“舊秩”句言讀書之樂;“錙銖”句云富貴之無足慮;“身閑逸”、“心夷曠”至少可以抵得上“卿相”之所得。
  
    這里是一系列價值權(quán)衡,而任何價值的本質(zhì)都只是主體對客體的關(guān)系認(rèn)定。在邵雍這里,價值的天枰就是如此。一位思想家的價值觀當(dāng)然不是如此就說得清的。比如他認(rèn)為卿相不足取,原因之一是仕途風(fēng)波難料,人在其中身不由己:“雖則有才兼有智,存亡進退處非真”(頁4461);人在仕途,難免于“苦驅(qū)逼”、“苦勞役”、“無休息”(頁4464)。富貴功名乃身外之事,終難長久而且給人增添煩惱:“富貴榮華過則悲”(頁4468)。擺脫這些即可為通達之士:“人情大率喜為官,達士何嘗有所牽……因通物性興衰理,遂悟天心用舍權(quán)”(頁4470)。而達士之樂真是言之難盡:“既盡希夷樂,曾無寵辱驚”(頁4470);“地盡一時事,天開萬古心”(頁4471);“滿目云山俱是樂,一毫榮辱不須驚”(頁4472)。“榮利若浮云,情懷淡如水”(頁4477)。
  
    這里談的不是忘卻,也不是視而不見,而是正視之下的超越。這種超越需要恒長的堅持,因為人只要生存,就必須面對物質(zhì)生命和精神生活的各種需求。所以邵雍總也放不下這個話題。對此他不求回避,只要看透:“胸中一點分明處,不負(fù)高天不負(fù)人”(頁4582)。人總生活在差別中,能認(rèn)同差別就可以平靜地生活,而能理解差別的相對性、暫時性并超然處之,則可獲得精神上的自立自足。這正是古代隱士“心齋”之道。
  
    超越需要補償,有補償才能自足。邵雍把西京留守王拱臣為他建的住宅稱為安樂窩,為此寫了很多詩,其《安樂窩中四長吟》分詠“詩一編”、“一部書”、“一柱香”、“一壺酒”,抒寫的就是超然物外而文化自足、閑暇自樂的自由感受。他的《自作真贊》(頁4580)頗堪玩味:
  
    松桂操行,鶯花文才,江山氣度,風(fēng)月情懷。假爾面貌,假爾形??;弄丸余暇,閑往閑來(自注:丸謂太極)。
  
    邵雍詩中樂、閑、靜字使用頻率很高,因為這正是他所追求的生命主題。
  
    結(jié)語:古代隱逸文化的現(xiàn)代審視
  
    在結(jié)束本文之前還須強調(diào)兩點:首先是隱士的“安貧”和“守志”問題。
  
    隱士對自然和自由的追求,離不開一個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生活前提:忍受貧困?隱士需要有安于貧困的決心。當(dāng)然,很多隱士并不貧困,比如邵雍。但貧困的隱士的確很多,至少是清貧。清貧而不屈志節(jié),不干富貴,所以謂之“高尚其事”。
  
    那么“守志”是守什么志呢?真實之德,自然之美,文化之富,身心之獨立自主、自由自在等等,這些都是人類真善美之志愿。為如此志愿而不屈己干人、不近功名富貴,是為“守志”,所以謂之“高尚其事”。
  
    但是,高尚則意味著艱難,因而高尚歷來只屬于少數(shù)人。其艱難不止是物質(zhì)生活的清貧,就精神生活而言,隱士須因一方面的生存理想而壓抑另一方面的生存理想。那么,古代隱士的生存選擇,對于當(dāng)代乃至未來的人類文明有何意義呢?這是我想強調(diào)的第二點:
  
    在現(xiàn)代社會中,隱士現(xiàn)象因失去自然經(jīng)濟的土壤而不存在了。隨著文化轉(zhuǎn)型,傳統(tǒng)隱逸文化也曾受到批判。但是,如同西方后工業(yè)時代的思想家忽然又回味中國遠(yuǎn)古的老莊哲學(xué)一樣,當(dāng)代中國人在為脫貧致富而舉國奔忙之際,理智地回味一下本民族儒、道哲學(xué)支撐起來的隱逸文化,是否可以說:盡管古代隱士對功名富貴的否定過于偏激,盡管他們社會責(zé)任感較為淡漠,盡管他們的生命價值取向有些消極,但是,他們對自然的熱愛,對真實無偽、獨立自足的道德人格的堅守,對文化的進取,對生命自由(行為和思想)的執(zhí)著,都永遠(yuǎn)具有積極的、文明的價值,永遠(yuǎn)滋養(yǎng)著人類的精神世界和文化生活。現(xiàn)代人可以不取其隱居山林的生活方式,卻不應(yīng)完全拋棄其文化精神。
  
    現(xiàn)代人類在節(jié)奏緊張的進取過程中,不應(yīng)該忘記一個古老而又永恒的問題:
  
    你在創(chuàng)造什么?創(chuàng)造是為了什么?
  
   ?。凇秾W(xué)術(shù)研究》2000年第6期)
  
    -----------------------------------------------
  
    [1] 《宋史》隱逸傳收49位隱士。我又從各種文獻中檢索出三百多位隱士,連同《宋史》的49人,去其重復(fù),得378位隱士。本文以他們的傳記材料和著述為研究的依據(jù)。
  
    [2] 參羅素《西方哲學(xué)史》(商務(wù)印書館1986)第十章、《西方著名哲學(xué)家評傳》(山東人民出版社1986)第四卷《斯賓諾莎》??档抡Z轉(zhuǎn)引自羅素《西方哲學(xué)史》下卷247頁。
  
    [3] 《史記》莊子傳。
  
    [4] 《莊子·人間世》
  
    [5] 《莊子·胠篋》
  
    [6] 《莊子·天運》
  
    [7] 《歸田園居五首》之一。
  
    [8] 蕭統(tǒng)《陶淵明傳》。
  
    [9] 見《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
  
    [10] 《宋史》隱逸傳。
  
    [11] 《宋元方志叢刊》,又見天一閣《萬歷丹徒縣志》卷3。
  
    [12] 其《對御歌》言“臣愛睡”云云,見《全宋詩》冊1,頁10。
  
    [13] 《宋史》隱逸傳。
  
    [14] 《全宋詩》頁904、906。
  
    [15] 《宋史》隱逸傳。
  
    [16] 《嘉靖寧德縣志》。
  
    [17] 見天一閣藏本。
  
    [18] 見天一閣藏本。
  
    [19] 見《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
  
    [20] 《宋史》隱逸一;朱熹傳。
  
    [21] 同上。
  
    [22] 《嘉靖浙江通志》卷41。
  
    [23] 《全宋詩》頁11。
  
    [24] 《全宋詩》頁892、932、950。
  
    [25] 《全宋詩》頁819。
  

  過斜川之志的文化闡釋

    蘇過,字叔黨,晚號斜川居士。他是蘇軾的第三子,是三蘇后代中最承家風(fēng)者。蘇軾說:“過子詩似翁”。“作文極峻壯,有家法”[1]。蘇過之“能文”在當(dāng)時頗有聲望,人以“小坡”稱之。然而父輩名高,加之《斜川集》二十卷至南宋已散佚過半,因而影響了人們對小坡的認(rèn)識。不過,即以今存缺失過半的《斜川集》[2]而論,蘇過實在也是宋代作家中既有文化個性和文學(xué)藝術(shù)品味,又頗具代表性的作家。
  
    就文學(xué)藝術(shù)而言,他的造詣和成就酷肖蘇軾,詩文書畫兼長。就文化精神而言,他是古代自由士人的一個代表,他秉承父親遺風(fēng),兼采儒、道、釋諸家之自由思想,形成了比蘇軾更為純粹的自由哲學(xué)。他以自己的出處行藏和詩文作品,銓釋了宋代文化、文人中一種堪稱普遍的生命意識和藝術(shù)哲學(xué),那是既緣于歷代自由文化傳統(tǒng),又獨具宋人兼容而通達、內(nèi)省而廣大的風(fēng)神韻致和使用價值的精神體系──即本文所謂“斜川之志”,其基本文化內(nèi)涵是:自然的心態(tài),自由的精神,獨立自足的文化品格。以下從三方面試加闡釋。
  
    一、反思仕途以自疏,是斜川之志的現(xiàn)實成因
  
    斜川之志以疏遠(yuǎn)仕途為前提。其形成首先與蘇軾的仕宦浮沉和謫居思想密切相關(guān)。
  
    蘇軾的人生哲學(xué)理念,是儒、道、釋兼容而因時變通的。兼容則寬厚通達,因時變通則超曠而又務(wù)實。蘇軾接受了儒家積極進取、熱愛生活的生命精神,但比正統(tǒng)儒家通達曠放。他接受道家哲學(xué)尚自然、貴自由、重獨立的精神,但并不像莊子那樣憤世疾俗,所以雖然終生仕途坎坷,卻并未像陶淵明那樣辭官歸隱。他深諳佛門隨緣之理,以此來解釋并坦然面對各種不幸,但并不接受佛門悲觀厭世、苦行禁欲的人生觀。他對道教養(yǎng)生術(shù)也感興趣,但并不取其神仙荒誕之意??傊?,蘇軾在精深地理解諸家學(xué)說的基礎(chǔ)上,打通壁壘,博采眾長,形成了兼容而有度,雜糅而有體,因時變通而不迷本真,超曠通達又切實有用的人生哲學(xué)。蘇過得父親思想之真?zhèn)?,卻舍棄了儒家進取仕途、兼善天下之意。
  
    蘇軾謫居黃、惠、儋,蘇過都陪伴左右。這時期他9歲至30歲,正是世界觀和人生觀形成期。其間蘇軾雖曾入仕翰林、出知州府,為政十載,而且蘇過也在21歲時“恩授右承務(wù)郎”,但他并未因此而形成仕宦的熱情。相反,卻和父親一起對仕途功名深加反省,從而形成疏離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大略有如下三層內(nèi)涵。
  
    首先,觀仕途而寒心。仕宦險惡,命運難以自主。蘇軾的坎坷經(jīng)歷,使蘇過對仕途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與生俱來的淡漠和疏遠(yuǎn)。他從父親“直言便觸天子嗔,萬里遠(yuǎn)謫南海濱”(P347)的遭遇,想到君心多疑,小人多讒的歷史,為此在青年時期就寫了一些借古諷今之作。如《蕭何論》寫漢高祖疑忌蕭何,《思子臺賦》寫漢武帝之暴戾,《伏波將軍廟》寫馬援被小人讒毀,遭光武帝疑忌?!逗幱须[君子……》寫李斯官居相位而罹難。《題岑氏心遠(yuǎn)亭》寫漢哀帝時鄭崇因直諫而被殺。《松風(fēng)亭詞》寫屈原遭讒被譏。
  
    蘇過認(rèn)為:自古君心莫測,直臣難為。父親的不幸是因為“功高則身危,名重則謗生。枉尋者見容,方枘者必憎”(P480)。他的這個見解,在當(dāng)時了解蘇軾的人們中是一個共識。后來李廌在祭蘇軾文中也有“道大難容,才高為累”[3]的感慨。政和二年,蘇過作《叔父生日四首》,其二云:“時哉莫吾容,道大俗隘迫”。同年十月蘇轍病逝于潁昌,蘇過在《祭叔父黃門文》中將孔、孟之“志壹郁而莫申”與父、叔“竟中道而出走,罹此郵之紛紛”相聯(lián)系,再次談到“道大不容于世”的意思。
  
    蘇軾的遭遇使蘇氏一門形成了淡漠功名、疏遠(yuǎn)仕途的家風(fēng)。蘇軾在惠州有《與王定國》書云:
  
    某既緣此棄絕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兒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4]。
  
    蘇過后來在《送仲豫兄赴官武昌敘》文中談及這種家風(fēng):
  
    子孫……進不希當(dāng)世之用,退不謀三徑之資。則出處之間,無累于物,豈不超然自得于方寸乎?
  
    送兄長赴官,竟不談功名,反勸其“蚤為求田問舍之策”, 可見他對官場厭倦之深。
  
    史家通常認(rèn)為天水一朝崇尚文化,重用文人。但另一方面,宋代又是官吏升黜異常頻繁的朝代。趙宋統(tǒng)治者為確保中央集權(quán)而大力加強御史臺和諫議院的監(jiān)察彈劾職能,制定了一些特殊政策:不殺言事者;許以風(fēng)聞;臺、諫獨立;臺、諫官員專職等等。這就有效地抑制了權(quán)臣的專權(quán),對百官形成了強有力的監(jiān)察和頻繁的彈劾,其功效史有定評。但其弊病也很明顯,一是臺諫官員“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加之“許以風(fēng)聞”,就難免使無辜者蒙冤;二是正直敢言的諫官樹敵過多,難免反遭彈劾;三是臺諫“言事”之風(fēng)加劇了“黨爭”。而兩宋黨爭不斷,官吏之升黜必然頻繁。這些都可能傷害士人的仕進之心。蘇過感慨“馬之羈靮,鷹之韝紲,寒心久矣”(P481),正可代表一種頗為普遍的心態(tài)。
  
    其次,慕自由而厭羈累。蘇過一生“仕宦之日少”[5],所以自稱“物外閑人”(P222),“江湖人”(P227)。這正是他的夙志:“余幼好奇服,簪組鴻毛輕”(P124);“早歲厭華屋,曲肱慕飲水”(P140);“平生冠冕非吾意”(P68);“高情寓箕潁,絕意登麒麟”(P106)。他對莊子以仕為“羈”、 陶淵明視仕途為“樊籠”的觀念深以為然,在詩文中頻頻發(fā)揮此意。其實他41歲前并未入過“樊籠”。他此時的“樊籠”之論主要緣于對歷史和他人的審視。
  
    政和二年六月至政和四年冬,蘇過出任太原府監(jiān)稅。這是他初次從政,親身體會人在仕途的不自由滋味:“端來入世網(wǎng),竟坐形骸役”(P259)。他盼望這種違心的差事早日結(jié)束:“何時脫韁鎖,著我林泉帽”(P264)。然而迫于生計,又不能棄官:“我恨營口腹,斂板慚妻孥”(P332)。同僚任況之將“返舊廬”,他徒自羨慕:“息肩子有日,我愧今不如”(P318)。他覺得這種小吏生涯是痛苦的煎熬:“青衫百僚底,屏氣不敢出。……端如赴縲囚,坐受獄吏侮”(P273)。后來他又移知郾城縣四年多,他覺得像身不由己的工具一樣:“我方處世如鉛舂,自知冠冕久不工”(P358)。當(dāng)他52歲赴職中山府時,他所厭倦的小吏生涯終因“暴疾卒于行道中”而結(jié)束了。
  
    第三,依文化而守志。士人生命的意義在于文化。蘇過并不認(rèn)為仕途與文化不能相容,但就個人趣尚而言,他是畢生都重文化而輕仕宦的。他曾作《夷門蔡氏藏書目敘》,這是一篇文化頌。蔡致君“隱居以求志,好古而博雅。閉門讀書,不交當(dāng)世之公卿”,令蘇過“矍然異之”。其家數(shù)代“不事科舉,不樂仕進,獨喜收古今之書……今二萬卷矣。”“有德不耀,常畏人知,棄冠冕而遺世故久矣。”這正是蘇過所心儀的人生佳境,因而他“造其門,見其子,從容請交焉。”又“負(fù)笈而請觀焉。”在《敘》中,他歷數(shù)古代文化隱者而由衷贊嘆:
  
    嗚呼,讀其書,論其事,想見其人,凜然于千載之上,修身立言,可以垂訓(xùn)百世之后(P682)。
  
    在《河?xùn)|提刑崔公行狀》中,他提出“重于內(nèi)者必輕于外”(P611)的命題。在他的觀念中,“內(nèi)”即文化、道義;“外”指仕途功名。身外之事無可無不可,內(nèi)在文化修養(yǎng)須臾不可無。
  
    蘇過自幼酷愛讀書,蘇軾嘗云:“小兒強好古,侍史笑流汗”[6]。“寢食之余,百不知管,亦頗力學(xué)長進也”[7]。蘇過《借書》詩記載借讀《唐書》和《漢書》而整部鈔寫之事,可見其勤奮。觀其筆記《書田布傳后》、《書周亞夫傳后》、《蕭何論》、《記交趾進異獸狀》、《書二李傳后》、《讀楚語》、《書張騫傳后》、《東交門箴》等文,更知其讀書之精深。謫處蠻荒而勤學(xué)如是,乃知文化何以鐘于蘇門矣。
  
    蘇過居潁作《送仲南兄赴水南倉》云:
  
    丈夫升沉何足道,竭身養(yǎng)志真奇特。閉門卻求文史樂……未覺軒裳勝蓬蓽(P200)。
  
    這正是蘇氏家風(fēng):重內(nèi)輕外,重文輕仕。蘇門幾代人以著述傳世,其生命價值因斯文而不朽。
  
    二、學(xué)陶以自適,是斜川之志的實用內(nèi)涵
  
    陳寅恪稱陶淵明是“吾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其“創(chuàng)解乃一種新自然說。”其“要旨在委運乘化。夫運化亦自然也,既隨順自然,與自然混同,則認(rèn)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須更別求騰化之術(shù)。”“唯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8]。后世文人學(xué)陶,首先就是學(xué)這種精神。
  
    蘇軾之學(xué)陶,論者已多,茲不贅述。蘇過伴父讀陶、和陶,既學(xué)陶又學(xué)父,“陶學(xué)”即“家學(xué)”,從而對淵明委運乘化,不喜不懼,輕軒冕而重志節(jié),遺世俗而任性情,就自然以求自由的精神深有會心?!缎贝分须S處可見淵明之影響。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首要用意是去偽存真,不違心逆志,不偽飾矯情。他因不堪官場之“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而歸隱,以養(yǎng)其“真想”“真意”,以求“含真”、“任真”[9]。蘇過深會淵明真意:“陶潛采菊時,尚復(fù)有真趣”(P152)。他還把孔顏樂處與淵明情懷融化為一:
  
    男兒重志氣,勿使變窮達。寧甘一瓢樂,恥為五斗折(P25)。
  
    在真實的自然中,人會活得自自然然,無憂無慮:“世間孰真樂?心境遇相適。華屋與茅茨,何足系欣戚……真一撥新釀,九華襲前哲”(P50)。此即陳寅恪所論陶氏之“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
  
    蘇過《次韻淵明正月五日游斜川韻》是其詩中最具淵明風(fēng)神韻致之作:
  
    春陰翳薄日, 磻石俯清流。心目兩自閑,醉眠不驚鷗。……澄江可寓目,長嘯忘千憂。倘遂北海志,余事復(fù)何求(P37)。
  
    他陶醉于隱居的自由之中:
  
    吾廬不知暑,心閑自清涼。醉鄉(xiāng)豈難入?不假陶令觴(P159)。
  
    陶令因“心遠(yuǎn)”而不聞“車馬喧”;小坡因“心閑”竟連暑熱也“不知”了。陶令之醉意尚須飲酒;小坡之“醉鄉(xiāng)”連酒亦不必飲了。
  
    不過自由從來就不是無代價的,放棄仕祿,忍受貧困便是最基本的代價。陶淵明真正做到了棄仕祿而求自由,而蘇過終未能做到這一點。當(dāng)朝廷對元佑黨人的迫害稍有緩和,他有了出仕機會時,他之學(xué)陶便由前半生別無選擇的輕松,變成了兩難選擇的沉重。他因此而處于行為和心靈分裂的痛苦之中。他終于還是出仕了。這是頗具宋人特色的精神現(xiàn)象:厭仕而不棄,學(xué)陶而不隱。就人生理念而論,陶淵明是“外儒內(nèi)道”,唯“不歸命釋迦”[10],執(zhí)意棄官歸隱而不肯“隨緣”。宋人則儒、道、釋兼融,對佛教哲學(xué)中的“隨緣”觀深以為然。故宋人學(xué)陶主要是學(xué)其獨立、自由的人格精神,超脫平淡的處世情懷,任真率性的生活態(tài)度,“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11]的詩風(fēng),而不取其歸隱田園的生活方式。
  
    蘇過以“隨緣”之心為官,以解家人口腹之急,正所謂“一廛未有歸耘處,五斗聊為束帶人”(P330)。他為此不免“隱憂浩無邊”(P249),因而又需借淵明精神以消遣煩憂:
  
    地偏心遠(yuǎn)人知少,酒熟詩成我自歡(P247)。
  
    倦飛偶學(xué)陶彭澤,示疾還同老居士(P392)。
  
    此期間他有許多詩篇言及此意。
  
    陶淵明《五柳先生傳》所描寫的詩意的自由,是蘇過最為神往的人生佳境。“斜川終擬學(xué)淵明”(P408)。陶淵明50歲作《游斜川》詩,蘇過便特地選擇了自己50歲這一年,卜居城西,“營水竹可賞者數(shù)畝,則名之曰小斜川,自號斜川居士”[12]。今《斜川集》卷六有《小斜川并引》詳寫此意。
  
    慕淵明隱逸之事,效淵明自由情懷,此即“斜川居士”之意。惜天不假其以壽,斜川居士52歲猝辭人世,終未能如陶淵明那樣隱居以享天年[13]。
  
    三、對傳統(tǒng)文化博采兼容,偏取自由,是斜川之志的價值取向
  
    仕與隱是士人的兩難選擇。但蘇過在大半生中并沒有選擇仕途的機會。這使他順理成章地學(xué)陶、學(xué)莊、學(xué)佛、學(xué)一切自由隱逸的生存范式。他因而對前代文化中的自由思潮情有獨鐘,不論學(xué)派門戶,凡自由思想皆兼收并蓄,表現(xiàn)出既寬容又明確的文化選擇傾向。雖然他在最后十年中曾七載為吏,但其自由哲學(xué)早已定型。斜川之志就是這種文化選擇的產(chǎn)物。雖然斜川居士之名因陶而得,但斜川之志的文化內(nèi)涵卻不止于陶。以下?lián)褚灾?br>  
    1、了悟無常的人生虛幻意識和樂生觀
  
    蘇過詩文中屢見一種融合莊、釋,師承蘇軾的人生虛幻意識。人生因無常而顯得虛幻,這是蘇軾終生詠嘆的生命主題,也是傳統(tǒng)文人乃至人類普遍詠嘆的生命主題。蘇過出入于莊、釋,對人生短促、人生如夢、人生無常的感嘆一如乃翁:
  
    人生露電非虛語(P8)。
  
    人生如寄何足道,富貴貧賤隙白駒(P110)。
  
    百年過隙爾,朝不及謀夕(P22)。
  
    勞生養(yǎng)此夢幻軀(P14)。
  
    嗟我晚聞道……蕭然百憂釋,夢覺兩于于(P338)。
  
    世間出世何由并,一笑榮枯等幻塵(P59)。
  
    這些話取意于莊、禪,而歸根到底乃緣于人類對自身生存之無常性難以把握而產(chǎn)生的困惑。
  
    所謂生存無常,比如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富貴貧賤、榮辱窮達、禍福得失等等,都具有難憑意志控制的無常性,或曰偶然性。這些無常和偶然本來也是實在的,但由于它們破壞了人類對恒常和必然的信心,所以便引發(fā)人們對變幻莫測的生存產(chǎn)生無常、虛幻之感。越是智慧者,越容易有此敏感。
  
    既如此,那么個體生命當(dāng)如何自處呢?蘇過曰:“人生行樂耳”(P23)。此“樂”并非一般的世俗之樂,而是“物外閑人”的精神自愉。這種“樂”或如莊子式的“至樂”:“破鐺折腳自烹煮,中有至樂人所無”(P14);或如孔、顏樂處:“吾聞顏氏子,簞瓢歡有余。不知外慕樂,服膺在詩書”(P338);或如孔、曾“浴沂”之樂:“敢?guī)熢『跻?#8221;(P23);“雅志追沂浴”(P73)。
  
    莊子的至樂以無為為前提,以精神自由為標(biāo)的;孔顏之樂以樂道為旨?xì)w;孔曾之樂以自由和優(yōu)雅為志愿。這都是精神貴族的高雅之樂。然而人類并不能離開物質(zhì)而生存,那么,怎樣處理內(nèi)心與外物的關(guān)系,才能在困窘的生活中保證精神之高貴和快樂呢?
  
    2、齊同物我、心游物外、隨緣自適的平淡情懷
  
    有限與無限,生與死,仕與隱,富貴與貧賤,苦與樂,禍與福,是與非等等本來都是人生必須面對的實際問題,但在莊、釋哲學(xué)中,它們卻變成虛幻飄渺、可以超越的心外之事物了。莊子用相對主義,釋家則以虛無主義來否定它們對于人生的價值差異,引導(dǎo)人們漠視一切心外之物,齊同物我,解除對長壽、名利、俗生享樂的迷戀,從而使主體精神進入一種超脫俗生世事、物我兩忘、自然而然、隨緣自適的快樂境界。蘇軾“黃州、惠州、儋州”的謫居之作就充分地演繹了這種達觀萬物,超脫世事的適性逍遙精神。
  
    蘇過熟稔莊、釋哲學(xué),他的詩文中,充盈著莊、釋精神。紹圣二年他在惠州作《颶風(fēng)賦》,因颶風(fēng)而論“大小出于相形,憂喜因于所遇”的相對之理,借大鵬以示不憂不懼之意。元符元年在儋耳作《志隱》,以蘇軾所信奉的順應(yīng)自然、隨遇而安、安貧樂道的思想來寬慰父親:
  
    子知魚之安于水也,而魚何擇夫河漢之與江湖?
  
    他在惠、儋時期寫的詩文,有許多都含有援道、釋以寬慰父親的用意:
  
    世間出世無兩得……不涉憂患那長生……人生露電非虛語,大椿固已悲老彭。蓬萊方丈今咫尺,富貴敝屣孰重輕(P8)。
  
    他在安慰父親的同時,其實也在安慰自己。莊與釋是他終生的精神伴侶。
  
    他熟練地掌握了莊子“齊物”、相對的思維方式,從而對榮辱窮達等一切生之系累有了解脫之道:
  
    達人齊萬物,愚士蔽一曲(P196)。
  
    人間何往不自適,陵生且復(fù)為陵舃(P284)。
  
    他又禪學(xué)中找到了同樣能安頓靈臺的法門。在郟縣居喪,他結(jié)束了多年侍親的勞頓,得以靜下心來思前想后?!侗鄙诫s詩十首》最能代表他此時的心態(tài):“不如觀此心,安用徒勞苦。湛然返靈源,當(dāng)求無所住”(P148)。他以佛門居士自命:“在家空學(xué)小乘禪”(P148)。居潁十年,他常和叔父、朋友談禪:“掩關(guān)頗得禪家味”(P150)。“公今觀此心,湛然忘客主。坐了一大緣,固已遺能所”(P152)。他雖未遁跡沙門,卻自信通曉佛理:“我觀浮屠法,成佛須我曹”(P235)。
  
    然而他畢竟無心皈佛,他像父親一樣,實在是個雜家。不過他不像父親那樣始終以儒學(xué)為本位。他是個自由的雜家?!逗湍钢偕接旰蟆菲渌目梢娖淙谇f、釋、陶于一爐:
  
    能琴何必弦?但曉琴中趣[14]。學(xué)道何所得?知迷即真悟。
  
    嘗觀指非月[15],要似足忘履[16]。歸吾無所歸,茲焉定歸處。
  
    他還把道教神仙之說納入自由哲學(xué)的大拼盤。居潁所作《叔父生日》四首,《次韻叔父黃門己丑歲除二首》等,即類雜家之篇什。
  
    3、厭仕忘憂、思慕隱逸的自由愿望
  
    不論觀念構(gòu)成多么寵雜,其實斜川之志的要義終不離兩端:身求隱逸;心求自由。因此,他所思慕的都是遠(yuǎn)離仕宦的自由人。學(xué)陶、學(xué)莊,已如前述,其他如巢、由、夷、齊、沮、溺等上古隱君子,都是他精神樂園中備受思慕的前賢(例證略)。范蠡、張良功成身退,蘇過對他們的功業(yè)不感興趣,卻仰慕其扁舟五湖的自由和瀟灑,明哲保身的睿智。還有淡漠功名、甘于平淡的馬少游,更是蘇過終生認(rèn)同的精神朋友。自由意味頗濃的魏晉人物也頗得其贊同。儒家士人的自由生存范式,蘇過同樣樂于接受。如此種種,茲不詳述。
  
    結(jié)語
  
    斜川居士雖如東坡居士融匯儒、道、釋諸家之生命哲學(xué),然亦有所不同。蘇軾自幼即有“范滂”之志,自入仕途后,一直心存一份“達則兼濟天下”的熱忱,他因而首先是一位儒者,而且最終仍是儒中之達者。只是在仕途坎坷窮困之際,他才援道釋入儒,以自由精神自救。而蘇過則純?nèi)皇且晃蛔杂墒咳耍贝ㄖ揪褪亲杂芍?。他根本就看透?#8220;兼善天下”的理想是無法自主實現(xiàn)的。從父輩的經(jīng)歷中,他得到的主要是對濟世理想的否定,并因此而由衷地向往布衣文士自由獨立的生存境界。在物質(zhì)的貧困與精神的富有無法相容時,他寧愿選擇后者;在功名利祿與自由獨立無法相容的情況下,他寧愿選擇后者。蘇軾疏離仕途,學(xué)陶以自愉,援道釋以自救,多少有點不得已而為之的意味;而這一切對蘇過而言,自覺自愿的意味就比蘇軾多得多。蘇過的一生是平淡的,遠(yuǎn)不及蘇軾波瀾起伏。但他的平淡正可謂“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平淡中蘊藏著中國文化源遠(yuǎn)流長的自由傳統(tǒng),顯示著宋代文人普遍鐘愛的淵博、達觀、寬容、淡泊的情懷。
  
   ?。凇稄V東社會科學(xué)》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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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和陶游斜川……》、《與元老侄孫》,分見《東坡續(xù)集》卷3、卷7。
  
    [2] 清人輯自《永樂大典》,今人舒大剛等整理時又有所增補,厘為十卷,編年校注,巴蜀書社1996年12月出版,共收詩267首,文81篇。下引蘇過詩、文均依此本,隨文簡注P次。
  
    [3] 轉(zhuǎn)引自四庫本宋朱弁《曲洧舊聞》卷5。
  
    [4] 《全宋文》冊43,卷1899。
  
    [5] 見晁說之撰《宋故通直郎眉山蘇叔黨墓志銘》。
  
    [6] 《上巳日與二子……》,《蘇軾詩集》(孔校本)卷35。
  
    [7] 《東坡續(xù)集》卷7《與徐得之》。
  
    [8] 《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見《陳寅恪史學(xué)論文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9] 見陶集卷5《感士不遇賦序》、卷3《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飲酒》其五、卷1《勸農(nóng)》、卷2《連雨獨飲》。
  
    [10] 《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見《陳寅恪史學(xué)論文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1] 《東坡續(xù)集》卷3。
  
    [12] 見晁說之撰《宋故通直郎眉山蘇叔黨墓志銘》。
  
    [13] 陶淵明享年76歲。參袁行霈《陶淵明研究•陶淵明享年考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7月。
  
    [14] 《晉書•陶潛傳》:“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徵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15] 《楞嚴(yán)經(jīng)》卷2有關(guān)于指與月之辯。
  
    [16] 《莊子•達生》:“忘足,履之適也……忘是非,心之適也。”
 
  宋代三居士名考

    漢語的居士稱謂在先秦時代指“道藝處士”,即有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而居家不仕的士人。佛教傳入中國后,居士稱謂被漢語譯佛經(jīng)者借用,成為對不出家的佛教信徒或施主的敬稱。自唐、宋以后,居士又不專屬佛門了,很多不在仕途的士人自稱“居士”。宋代此風(fēng)尤盛。其中有人修佛,有人則與佛教無關(guān),只取“道藝處士”之意。兩種居士雖有信不信佛之別,但共同之處是居家(參本書《淮海居士未仕心態(tài)平議》)。
  
    宋代士人自稱居士而可考者不下百人,以下是宋代三位文人自稱“居士”的情況。
  
    一、斜 川 居 士
  
    蘇過(1072—1123),字叔黨,號斜川居士。他是蘇軾的第三子。蘇軾的三個兒子均能文,而蘇過是最有文才者。蘇軾曾夸獎他“作文極峻壯,有家法”(《與元老侄孫》,同前卷七)。蘇轍說蘇軾“遠(yuǎn)居海上無他,成就此兒能文也”(見晁說之撰《宋故通直郎眉山蘇叔黨墓志銘》,《宋史》本傳亦用此條材料,文字略異)。
  
    蘇過自號斜川居士是在五十歲時,但其“斜川”之志卻由來已久。
  
    斜川本為陶淵明隱居之處的一個地名,大約在廬山之陰,臨彭蠡湖。陶淵明五十歲時,作《游斜川》詩并序,寫斜川風(fēng)景秀美,隱居忘憂,優(yōu)游行樂之意(詳見《陶淵明集》)。
  
    蘇過的“斜川”之志直接緣自父親。他九歲時,即隨蘇軾居黃州。蘇軾在黃州得友人送江州東林寺藏本《陶淡明集》,如獲至寶,“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唯恐讀盡后無以自遣耳”。元豐五年(1082)春,蘇軾在其東坡雪堂眺望四圍山水,吟陶淵明《斜川詩》,遂生“此亦斜川”之感慨,因作《江城子》詞云: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都是斜川當(dāng)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從紹圣元年(1094)起,蘇過(23歲)又隨蘇軾居惠、儋。紹圣三年正月五日,蘇過陪父親出游。父子各和陶淵明《游斜川》詩?;葜蓦m無斜川,但大蘇小蘇卻不乏陶淵明式的斜川情致。蘇軾詩云:
  
    謫居淡無事,何異老且休。雖過靖節(jié)年,未失斜川游……過子詩似翁,我唱兒輒酬。未知陶彭澤,頗有此樂否?(《東坡續(xù)集》卷3)
  
    蘇過詩云:
  
    春陰翳薄日, 番石俯清流。心目兩自閑,醉眠不驚鷗……澄江可寓目,長嘯忘千憂。倘遂北海志,余事復(fù)何求?(《斜川集》卷一)
  
    蘇過此詩比蘇軾詩更見淵明神韻。
  
    蘇軾晚年“獨好淵明之詩……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并說“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如其為人,實有感焉。……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轉(zhuǎn)述蘇軾語,見《東坡續(xù)集》卷三)?!?br>  
    在父親的熏陶下,蘇過對陶淵明演繹老、莊哲學(xué),委運乘化,不憂不懼,輕軒冕而重志節(jié),遺世俗而任性情,就自然以求自由的精神深有會心。他在惠、儋時期所作《颶風(fēng)賦》、《志隱》等文章和詩歌,多有闡發(fā)老、莊,師范淵明之意。此后他亦終生慕陶學(xué)陶,故其《斜川集》中隨處可見陶淵明式的風(fēng)神韻致。
  
    蘇過享年五十二歲,他在四十一歲以前基本是個略似淵明的自由人。父親去世后,他安家于穎昌(今河南許昌市東),伴叔父蘇轍閑居十載,直到蘇轍去世。他在與蘇轍或其他朋友唱和的詩篇中,學(xué)陶之意更濃。四十一歲以后,他迫于生計間或出仕,其間詩文中所表達的對小吏生涯的厭倦與淵明無異。五十歲時,卜居城西,“營水竹可賞者數(shù)畝,則名之曰小斜川,自號斜川居士”(《墓志銘》)。今《斜川集》卷六有《小斜川并引》,引曰:
  
    予近卜筑城西鴨坡之南,依層城,繞流水,結(jié)茅而居之,名曰小斜川。偶讀淵明詩:辛丑歲正月五日,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各賦詩。淵明詩云“開歲倏五十”。今歲適在辛丑,而予年亦五十。蓋淵明與予同生于壬子歲也,畸窮既略相似,而晚景所得又同,所乏者高世之名耳。……
  
    詩曰:我老不自愛,幾時真罷休?浮沉閭里間,漫效馬少游。年來五十化,逝水無停留。胸中粗已了,浩蕩欲沒鷗。淵明我同生,共盡當(dāng)一丘。試筑小斜川,佳名偶相儔。亦復(fù)辛丑歲,與公更唱酬。當(dāng)時二三友,得如我友否?賦詩俱不傳,疑有湛輩憂。聊將桃李句,瓊瑰副吾求。
  
    慕淵明行事,效淵明情懷,此即“斜川居士”之意。
  
    蘇過在他心愛的小斜川閑居不久,五十二歲又權(quán)通判中山府,是年十二月“暴疾以卒于鎮(zhèn)陽行道中”,終未能如他所心儀的陶淵明那樣隱居以享天年。但是,觀其生平行事及著述,可知他終生都以陶淵明為生存楷模和精神支柱。他在正式自號斜川居士時,當(dāng)然沒有料到自己的生命會在兩年后終止,但他無疑是在明確地為自己的一生定位和定論。蘇軾曾在《書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后》(紹圣二年在惠州作)說:
  
    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
  
    這話借用于蘇過或許更合適些?!             ?
  
    二、薌 林 居 士
  
    向子湮(1085—1152)字伯恭,號薌林居士。
  
    《宋史》本傳說他是臨江人,不確。向家世居開封,臨江乃其曾經(jīng)暫居之地。《隆慶臨江府志》卷十二載其“本開封人,居清江(今屬江西),丞相敏中五世孫,憲肅皇后(神宗皇后)再從侄也”。向敏中是真宗朝宰相,《宋史》本傳明載其為開封人。清江是宋臨江府治所。高宗建炎(1127--1130)初年,向子湮(四十四歲)因“中原俶擾,故廬不得返,卜居清江之五柳坊”(向子湮《西江月》詞序)。
  
    他自號薌林居士的時間,有些史料記載亦頗含糊?!端问贰繁緜髟疲?#8220;退閑十五年,號所居曰薌林。”毛晉《酒邊詞跋》曰:“晚忤秦檜,乃致仕。卜筑清江楊遵道故第,竹木池館,占一都之勝。又繞屋手植巖桂。顏堂曰薌林”。
  
    以上兩條所記“號所居曰薌林”、“顏堂曰薌林”,本不錯,但卻容易誤導(dǎo)人以為其自號“薌林居士”亦在此時。故不可不辨。
  
    所云“退閑十五年”、“晚忤秦檜乃致仕”,皆自紹興九年(1139)始,其時向子湮五十六歲。然向子湮自號居士遠(yuǎn)早于此。其《西江月》詞序曰:“政和間,余卜筑宛丘,手植眾薌,自號薌林居士”。宛丘,宋時縣名(今河南淮陽縣)。薌,即各種花木。薌林即花木之林。政和(1111—1117)年間,向子湮二十七至三十三歲?!端问贰繁緜髟疲?#8220;元符三年(1100),以后復(fù)辟恩,補假承奉郎,三遷知開封府咸平縣。”因忤上司而被劾罷職。“宣和初,復(fù)官,除江淮發(fā)運司主管文字。”可知其政和間卜居宛丘乃因罷職閑居,自號薌林居士亦因此故。宛丘距京城近,其卜居于此,當(dāng)為復(fù)出之計。此亦可證居士之不絕仕宦。
  
    上引《臨江府志》言其“紹興六年召對,易兩浙運使。高宗親書‘薌林’二大字賜之”。據(jù)此亦知其于紹興九年起“退閑十五年”之前,已有“薌林”之稱,但因高宗題贈之時,他尚在官職,并未居家,故不書“居士”二字。
  
    “薌林”非地名,故不論居宛丘還是居清江,薌林居士之號不變。
  
    要之:向家世居開封,向子湮二十七歲至三十歲暫居宛丘,自號薌林居士。四十四歲時避靖康之亂暫居清江。后出仕。五十六歲致仕后又居清江十五年,仍號薌林居士。卒于清江。
  
    三、遂 初 居 士
  
    尤袤(1127—1194),字延之,無錫人,晚號遂初居士?!端问贰繁緜髡f他“嘗取孫綽《遂初賦》以自號,光宗書扁賜之”。
  
    “遂初”即“返初服”,“遂”,實現(xiàn);“初”,初服,即未仕者之布衣,與官服相對而言?!峨x騷》曰:“退將復(fù)修吾初服”。王逸曰:“退,去也。言己誠欲遂進,竭其忠誠,君不肯納,恐重遇禍,故將復(fù)去,修吾初始清潔之服也”。蔣驥曰:“初服,未仕時之服也”。劉夢鵬曰:“退而自治,可以遂初也”(均轉(zhuǎn)引自游國恩《離騷纂義》162─164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孫綽(314—371),東晉人,《世說新語》言語第二:“孫綽賦《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見足止之分”。注引《中興書》曰:“綽字興公,太原中都人。少以文稱,歷太學(xué)博士、大著作、散騎常侍”。其《遂初賦》敘云:“余少慕老、莊之道,仰其風(fēng)流久矣。卻感於陵賢妻之言,悵然悟之。乃經(jīng)始東山,建五畝之宅,帶長阜,倚茂林,孰與坐華幕、擊鐘鼓者同年而語其樂哉!”早于孫氏作《遂初賦》者,有漢劉歆、葛龔(見費振剛等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4月版)。
  
    尤袤雖號遂初居士,但卻與宋代很多因離仕居家而自號居士者不同。他自入仕途,真正居家賦閑的時光卻只有六十三歲那一年。晚年居高位,六十八歲卒于任上,“遂初”只是他的一個心愿。他自號遂初居士的時間亦無明確記載。
  
    尤袤于紹興十八年(1148)二十一歲時中進士。紹興二十五年秦檜死,陳俊卿、虞允文等推薦他為秘書丞。乾道九年(1173)因上書反對張說入樞密院、梁克家罷相,被外放任臺州等地方官,此時他四十七歲。此后幾年間他“屢請祠”(即領(lǐng)祠職而居家休閑)未果。淳熙九年(1182)九月,梁克家復(fù)相,薦袤還朝,歷七載,官至中書舍人等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孝宗禪位于光宗。五月周必大罷相,袤被指為周黨,落職奉祠大約一年。此時他六十三歲。紹熙元年(1190)復(fù)入朝,官至禮部尚書。這次他一上任就聲明:“老矣,無所補報。凡貴近營求內(nèi)除,小礙法制者,雖特旨令書請,有去而已,必不奉詔”。這表明他已無戀官之心,而“遂初”之意甚堅。他多次“不奉詔”,繳還“詞頭”,以至有一次氣得光宗撕了他的奏疏。他請求告老還鄉(xiāng),未獲準(zhǔn)。六十八歲卒于任上(事見《宋史》本傳,并參陳俊卿、虞允文、梁克家傳,及《宰輔表》高、孝、光三朝)。
  
    尤袤藏書甚豐,其無錫家中有藏書樓,名遂初堂。所著《遂初堂書目》尚存,是今存宋人三大私家書目之一。陳振孫《直齋書錄題解》稱其“家有遂初堂,藏書為近世冠”。
  
    尤袤自號遂初居士的時間,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四十七歲后外任,“屢請祠”的幾年間。但宋人自稱居士皆在居家(閑居或謫居)之際,而尤袤這時并未得到奉祠居家的機會,故不太可能自號居士。那么,其自號居士就只可能是在六十三歲落職奉祠之際了。且“遂初”之意,一般說來也多屬人到晚年的心態(tài)。
  
   ?。凇吨猩酱髮W(xué)學(xué)報》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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